深圳大学 沈金浩
“老子”这个词在今天可以说是一个常用词,归纳一下其义项,不难看到主要有以下几种:1.一种自大口气的自称,如“老子天下第一”,“这事老子说了算”,这种用法在今天不分年龄层,老少都会说;2.一些地方称父亲,如“你老子”“我老子”往往就是指你爹我爹;3.指道家思想创始人老子;4.在杭州方言中,它用于自指时,有时自大的口气并不很明显,如“老子下毛子(下次)再也不讲老子了”。同时在今天的杭州话中它还是一个感慨副词,杭州人经常说“噢——老子!”(杭州话中的“老子”之“老”念接近入声的短促去声,“子”字念辅助性的轻声。)
然而当我们带着这种习惯性的理解去读宋代诗词,一个有趣的现象会引发我们的好奇心——宋代文人的诗词中也常常出现“老子”,如:
年少随我追凉,晚寻幽径绕,张园森木。醉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嘱。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黄庭坚《念奴娇·八月十七日同诸生步自永安城楼过张氏小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彦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下阕
眼里铅华今日见,胸中冰炭几时除。欲知老子消怀处,静夜青灯一卷书。
——贺铸《丹阳客舍示曾纡公衮》
老子今年懒赋诗,风光料理鬓成丝,青羊宫里春来早,初见梅花第一枝。
——陆游《城南寻梅得》
宋人也像今天的中国人一样说“老子”吗?
一、由汉至宋的“老子”之称
检点包括这几个作品在内的含有“老子”一词的宋人诗词,分析“老子”在作品中的含义,我们发现,用它来指父亲的很少见;用于自称时,自负的口气有时有一点,但自大到“老子天下第一”“老子说了算”这种程度的,又未见;杭州方言中以老子作感慨副词的现象,在宋代文献中也尚未见到;指道家老子的,诗词中有一些,学术著作、文章中就很多了。宋人诗词中之“老子”最多指称的,恰恰是一个我们今天已经不这样用了的义项——“老夫”。它绝大多数情况下用于自指,用于他指时相当于今天的老人、老先生。下文我们要讨论的即都是“老夫”之义的并且主要用于自指的“老子”,为行文省净,不再一一注明。
宋人为什么爱称“老子”?为什么喜欢在诗词这种优雅的文体中称“老子”?宋代又是哪些人最爱称“老子”呢?
根据我们对从汉魏到两宋时期一些重要诗人词人的别集的检索,可以看到,“老子”一词的使用,是有一个从随意到有意的发展过程的。这一过程虽然涉及的只是一个指称人的代词,却也显示了一个很有意味的文学创作审美心理和人生态度的发展历程,故就此点而言,有关“老子”一词的考察,并不是一个训诂学的话题,而是一个文学史和文化心理史的话题。
“老子”意谓“老夫”并以之自称,今天文献所能看见的,最早在东汉。《后汉书》卷五十四《马援传》曰:“(马)援务开宽信恩(刘攽曰当云开恩信宽)以待下,任吏以职,但总大体而已。宾客故人日满其门,诸曹时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烦。颇哀老子,使得遨游。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此乃太守事耳。’”《后汉书》中还有一处类似的用法,卷一一三《逸民列传》说:桓帝征召隐士韩康,康不得已而自备牛车应征,路上牛被亭长抢夺,使者至,欲奏杀亭长,“康曰:‘此自老子与之,亭长何罪。’”此后,《三国志》中没有“老子”的此种用法。《晋书》中有4处,卷六十六《陶侃传》:“侃晚年深以满盈自惧,不预朝权,屡欲告老归国,佐吏等苦留之,至是疾笃,上表逊位,以后事付司马王愆期,舆车就船,将归长沙,顾谓愆期曰:‘老子婆娑,正坐诸君,犹徘徊。’谓未及早归去也。”卷七十《应詹传》:“镇南大将军刘弘,詹之祖舅也,请为长史,谓之曰:‘君器识弘深,后当代老子于荆南矣。’”卷七十三《庾亮传》:“(陶)侃不觉释然,乃谓亮曰:‘君侯修石头以拟老子,今日反见求耶。’”又“亮镇武昌,诸佐史殷浩之徒,秋夜乘月,共登南楼,俄而亮至,诸人将起避之,亮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便据胡床,与浩等谈咏竟夕,其坦率如此。陶侃曰:‘亮非惟风流,兼有为政之实也。’”再往后,《宋书》中有4处,《南史》有5处,其中4处与《宋书》同。此外《南齐书》《梁书》《陈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述。《旧五代史》有3处,卷二十八《庄宗纪》:“是时帝锐于接战,每驰骑出营,(李)存审必扣马进谏,帝伺存审有间,即策马而出,顾左右曰:‘老子妨吾戏耳’”。卷五十四《冯道传》曰:“(耶律)德光诮之(冯道)曰:‘尔是何等老子?’对曰:‘无才无德,痴顽老子。’德光喜,以道为太傅。”卷九十六《刘继勋传》:“契丹主曰:‘此老子(冯道)不是好闹人,无相牵引。’”从《旧五代史》的三处记载看,离宋较近的五代时期,以“老子”称别人,不算是尊敬的称呼,大概只相当于称“老人”或“老头”。
在由汉至隋的诗词创作中,文人一般不以“老子”自称,无论是《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文选》,还是曹植、嵇康、阮籍、陶渊明、谢灵运、鲍照、庾信等留下诗作较多的集子里,都没有此种含义的“老子”。文渊阁《四库全书》中的《全唐诗》里总共只有7处,作者分别是张说、令狐楚、白居易、李绅、贾岛、吕岩,用法上与后来之宋人相近的如:
斋居栽竹北窗边,素壁新开映碧鲜。青蔼近当行药处,绿阴深到卧帷前。风惊晓叶如闻雨,月过春枝似带烟。老子忆山心暂缓,退公闲坐对婵娟。
——令狐楚《郡斋左偏栽竹百余竿炎凉已周青翠不改而为墙垣所蔽有乖爱赏假日命去斋居之东墙由是俯临轩阶低映帷户日夕相对颇有然之趣》
生涯随日过,世事何时毕?老子苦乖慵,希君数牵率。
——白居易《六年春赠分司东都诸公》
皤然一老子,拥裘仍隐几。坐稳夜忘眠,卧安朝不起。起来无可作,闭目时叩齿。静对铜炉香,暖嗽银瓶水。午斋何俭洁,饼与蔬而己。西寺讲楞伽,闲行一随喜。
——白居易《晚起闲行》
说明这个称呼在唐代文人创作中仍不时髦。白居易用了2次,他对宋人的影响,从这个小现象也正好可以看到。
从北宋前期至中期,相当多的诗人的集子里仍没有以“老子”自称或称别的老人为“老子”,收入文渊阁《四库全书》中的王禹偁《小畜集》、苏舜钦《苏学士集》、梅尧臣《宛陵集》、韩琦《安阳集》、晏殊《元献遗文》《珠玉词》、柳永《乐章集》、欧阳修《文忠集》、王安石《临川文集》、苏颂《苏魏公文集》、王珪《华阳集》、司马光《传家集》、李觏《盱江集》等书中,都没有这类例子。但在仁宗时期,“宋版”的“老子”开始出现了,康定、庆历初期范仲淹和韩琦经营对西夏的防务,据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八载:由于范仲淹在延安府一带守边用兵得当,“贼相戒曰:‘无以延州为意,今小范老子胸中自有数万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大范盖指雍云。”这一说法在宋朝广为人知,范仲淹自己也在《让观察使第一表》中说:“臣自到边上,其熟户蕃部皆呼臣为龙图老子,至于贼界亦传而呼之,且不测其品位之高下也。”黄庭坚《山谷集》卷十五《书蔡秀才屏风颂四首》说:“武宁县中蔡老子,能棋能酒又能诗。胸中百万多罗藏,不向人间说是非。”可见“今小范老子胸中自有数万兵甲”一语对黄庭坚的创作产生了影响。这里虽然将“数万”说成“百万”,但宋代别的人也会说成“百万”的,如南宋王迈的《臞轩集》卷九《代通应经略启》:“笔下无一点尘埃,富大苏之风采;胸中有百万兵甲,负小范之经纶。”后来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一中说:“予在南郑,见西陲俚俗谓父曰老子,虽年十七八有子亦称老子,乃悟西人所谓大范老子、小范老子,盖尊之以为父也。建炎初宗汝霖留守东京,群盗降附者百余万,皆谓汝霖曰宗爷爷,盖此比也。”陆游的这种说法未必确当,因为西夏人对“小范老子”范仲淹是敬畏的,但对“大范老子”范雍则未必,没有必要“尊之以为父”。从陆游的记录也可见这个西人对范仲淹的称呼传入内地很久以后仍有人关注。与此同时,范仲淹的诗中也出现了自称“老子”,《范文正集》卷二《览秀亭诗》有句曰:“老子素不浅,预兹年少俦。九日重登临,凉空氛气收。”比范仲淹晚十多年中进士的宋祁,其《景文集》卷四十五《江上宴集序》有句曰:“善说史汉,何必西雒之朝贤;并坐胡床,未浅南楼之老子。”范《诗》和宋《序》在写作时间上的先后尚难判断,但这两处“老子”的运用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因为自从庾亮“老子于此兴复不浅”这句话后,还没有人直接使用过他这句话,而范、宋时代以后,宋人就不厌其烦、陈陈相因地用这句话了。接过这一接力棒的大概是庆历初中进士的刘敞,其《公是集》中有3次“老夫”意义上的“老子”,其中2次是自指,如卷二十五《再游平山堂》的最后两句:“老子谁怜兴不浅,黄花欲落更添杯。”可以看到刘敞对“老子兴不浅”也来了兴。(刘对此还真是“兴不浅”,其集中6次用到“兴不浅”一词,只是其余5次未与“老子”搭配用。)而《公是集》卷六的《一月赠深甫》中的:“颇复哀老子,安眠枕群经。”则又发掘了有关“老子”的一个更有文献源头性质的典故——《后汉书》中马援的那句话,此后的宋人笔下,“哀老子”一词也被“炒热”了。
然而正像宋代的许多文学上的事多与苏轼有关一样,真正让称“老子”成为“时尚”的,又是这位宋代首屈一指的大文豪。在《东坡全集》里,用于自指或称别的老人的“老子”有8处,其中有3处是“(颇)哀老子”,如《东坡全集》卷七《赵郎中见和戏复答之》:“颇哀老子令日饮,为君坐啸主画诺(不用干什么事)。”卷十八《次韵钱越州》:“已觉簿书哀老子,故知笾豆有司存。”卷二十八《送杨奉礼》:“更谁哀老子。令得放疏慵。”又有3处关于“老子兴不浅”的,如卷十《九日次韵王巩》:“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卷二十九《立春日病中邀安国仍请率禹功同来仆虽不能饮当请成伯主会某当杖策倚几于其间观诸公醉笑以拨滞闷也》:“老子从来兴不浅,向隅谁有满堂欢。”卷七十八《与晦夫》(一云赵仲修)某启:“辱答教,感服,风月之约,敢不敬诺,庾公南楼所谓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便当携被往也。”其余两处分别是卷十四的《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和卷二十七《赠山谷子》,都是称呼别人为“老子”的。苏轼喜欢上了这个词后,这种喜好首先就在苏门影响开来。黄庭坚《山谷集》中,老夫、老人之义的“老子”有13次,有关“兴不浅”“哀老子”自然也被时尚地用了进去。卷十一《鄂州南楼书事四首》之四曰:“武昌参佐幕中画,我亦来追六月凉。老子平生殊不浅,诸君少住对胡床。”外集卷六《急雪寄王立之问梅花》曰:“红梅雪里与蓑衣,莫遣寒侵鹤膝枝。老子此中殊不浅,尚堪何逊作同时。”看来此典在读书人圈里的知名度已相当高了,所以连“兴”字都不用,直接用“老子殊不浅”了。《山谷集·山谷简尺》中与敦礼之书说:“石刻已领,诸画及藤纸轴似须付之秋凉。天气如此,又多病疲,颇能哀此老子,使留气续喘乎?”语带戏谑,可见“哀老子”也已是个一见即可会心的说法。另一苏门人物陈师道,也用了“老子兴不浅”这个典故,如《后山集》卷二《次韵苏公独酌》说:“使君顾谓客,老子兴不薄。饮以全吾真,醉则忘所乐。”同时他和比他小一岁的苏门人物张耒,又“开发”了有关“老子”的另一个典故——“老子婆娑”,《后山集》卷四《除夜》曰:“七十已强半,所余能几何?悬知莫景促,更觉后生多。遁世名为累,留年睡作魔。西归端着便,老子不婆娑?”张耒《柯山集》中有6处用老子自称,卷十七《僦居小室之西有隙地不满十步新岁后稍暖每开户春色斗进戏名其户曰嬉春因为此诗》曰:“老子婆娑便终日,一壶春酒与周旋。”卷二十四《梦至一园池藕花盛开水鸟飞鸣为作二小诗记之》曰:“偶来乘兴不须疑,一顷秋香欲发时。老子婆娑真为尔,百回相见愧鸬鹚。”《方丈小山》曰:“窗外幽轩数步宽,小山幽石对巑岏,说知老子婆娑意,且作僧房一衲看。”虽然“婆娑”的本意是在朝中磨蹭不归,但在使用过程中已有些变化,带上了点体态形容的意味。“老子婆娑”一语上文已引过,是陶侃表白自己为什么年纪大了还在朝中任职的。从陈师道的另一首诗中,我们还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老子”一词的热化过程。《后山集》卷八《赠魏衍三首》之三曰:“敏捷为文笔不休,何妨缩手小迟留。名驹已自思千里,老子终当让一头。”据任渊的注释,此诗末句的意思来自欧阳修,其《与梅圣俞书》云:“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出一头地也。”欧阳修的原文是“老夫”,可是到陈师道用这个意思的时候就变成“老子”了,这里除了平仄方面的因素外,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此时“老子”这一称呼时尚起来了,而在欧阳修那时,正如他整个全集都没有一处自称“老子”一样,这一称呼还未被文人爱上。与苏门人士时代相近的邹浩、贺铸、孙觌等人的集子中,也都出现了“老子上南楼”“兴不浅”“老子婆娑”之类的词句。但值得注意的是,同为苏门人士,那位好写女郎诗、婉约词的秦观,却从没有自称或称他人为“老子”,此中之意,下文再分析。
“老子”之称到南宋愈见热闹,陈与义《简斋集》中有5次,张元干《芦川归来集》有7次,范成大《石湖诗集》有3次,张孝祥《于湖集》6次,辛弃疾《稼轩词》16次,刘过《龙洲集》有8次,而其冠亚军则是陆游和杨万里,杨万里《诚斋集》共有62次,陆游的诗词文中更是达到125次之多。直到宋末,这种风习还存在,刘克庄《后村集》之诗词中共有25次,刘辰翁《须溪集》有14次,文天祥《文山集》有13次,文天祥就义时虚岁也就48岁,可是他已频繁地自称“老子”了,只读过他《正气歌》《过零丁洋》诗的人恐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在以上三个有关“老子”的典故广为人知之后,南北宋之交,李弥逊又“开发”了一个有关“老子”的典故——“痴顽老子”。《筠溪集》卷19《和学士秋怀》十五首之十四曰:“官居城郭枕山根,嬉语儿童亦带村。老子痴顽甘避俗,欲从社叟学方言。”从此之后,“痴顽老子”、“老子痴顽”又成了南宋文人自我标榜的一种形象。张元干《芦川归来集》卷五《念奴娇·玩月》曰:“谁似老子痴顽,胡床欹坐,自引壶觞醉。”陆游《剑南诗稿》卷三十七《龟堂杂题》四首之二曰:“痴顽老子老无能,游惰农夫酒肉僧。闭着庵门终日睡,任人来唤不曾应。”蔡戡《定斋集》卷十九《自咏》二首之二颈联云:“可怜造化小儿耳,其奈痴顽老子何。”刘克庄《后村集》卷十一《丁酉重九日宿顺昌步云阁绝句七首呈味道明府》之二曰:“老子痴顽耐远游,平生腹不贮闲愁。今年天赐登高地,身在云峰最上头。”从上面的引文已可知,“痴顽老子”本是冯道这个五朝宰相在耶律德光讥讽他的时候的一句耍赖的回答,冯道虽然做过一些文化上的好事,也因他的存在而减少了一些生灵涂炭,但他不管谁称王都愿意辅佐、不管天下多乱都只求长乐的人生道路,是不符合宋人所讲求的气节要求的。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五十四明确认定冯道是“无廉耻”的人,宋末元初还有人作诗讥之曰:“亡国降臣固位难,痴顽老子几朝官。朝梁暮晋浑闲事,更舍残骸与契丹。”(明徐[火勃]《徐氏笔精》以此诗为刘因作,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清陈焯《宋元诗会》以为徐无之作)冯道的名声如此之臭,但这个典故却为张元干、陆游、刘克庄这样的人喜欢,无疑显示了张、陆、蔡、刘等人对“痴顽老子”这一自我形容的词汇实在是太喜欢了。
和北宋人相比,南宋人对“老子”的使用又有了新的发展,更多了一份自如。一方面,他们继续傍着庾亮、马援、陶侃、冯道四个典故发挥,或者把自己的朋友比作“小范老子”(如陆游《开书箧见韩无咎书有感》把当过龙图阁学士的韩元吉称为龙图老子),另一方面,他们又更轻松直接地以此自指或指别人。如陆游称姜尚为“非熊老子”(卷二十二《雨中卧病有感》),称严光为“羊裘老子”(卷二十七《杜敬叔寓僧舍开轩松下以虚濑名之来求诗》),称杨万里为“诚斋老子”(卷四十二《赠谢正之秀才》),杨万里称苏轼为“东坡老子”,辛弃疾称白居易为“香山老子”(《念奴娇·赋傅岩叟香月堂两梅》),又借陶渊明的诗,称自己“停云老子”(《雨中花慢·吴子似见和再用韵为别》),不妨再看一些辛词中的例子:
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
——《兰陵王·赋一丘一壑》
老子忘机,浑谩与,鸿鹄飞来天际。
——《念奴娇·双陆和陈仁和韵》
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根。
——《沁园春·戊申岁奏邸忽腾报谓余以病挂冠因赋此》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沁园春》
再看陆游、杨万里诗中的例子:
老子从来薄宦情,不辞落魄锦官城。生前犹着几两屐,身后更须千载名。……(www.xing528.com)
——陆游《遣兴》
闽溪纸被软于绵,黎峒花紬暖胜毡。一夜山中三尺雪,未妨老子日高眠。
——陆游《龟堂杂兴》十首之三
打并人间名利心,万山佳处一溪深。仙家忍饿禅家苦,老子梅间政醉吟。
——杨万里《晓起探梅》二首之二
老子平生不解愁,花开酒熟万年休。更教不为黄花醉,枉却今年一片秋。
——杨万里《赏菊》四首之一
从这些诗词不难看到,自称“老子”已成文人们习以为常的事了。
那么,“老子”之称为什么会在宋代变成一种文学时髦,在这中间我们又能发现一些怎样的信息呢?
二、宋人好称“老子”的原因及解读这一现象的意义
一个时代的流行语,总是附载着这个时代特定的文化信息。纵观宋人诗词中“老子”一词的作品语境和时代语境,我们亦可以发现有关此词之使用上的许多有趣而颇有意味的内涵,从中也可以看到宋人好称“老子”的原因。
首先,在关注了宋人好称“老子”这一现象后,我们就可看到一个意味更加丰富的时代文化——心理背景:宋代文人是一批对“老”敏感、喜欢在“老”的问题上反复咏叹的文人,宋代的文人显示了一种远胜于前代的脆弱的生命意志和自恋式的生命关注。这是宋代文人内敛心态、向内寻求自足的生存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这种心态和生存方式的表征。与“老”相伴,他们也特别喜欢表现自己的“弱”、“病”、“懒”,这些因素共同组成了时代性的审美心理体系。在文学作品中,这方面的例子实在多得不可胜数,我们这里姑举两三例,如:
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来庭下,光阴似箭,似无言,有意伤侬。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苏轼《行香子》
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
——姜夔《平甫见招不欲往》
光阴如梭,人生浮翠,百岁何妨尽日醉。卧龙多事,漫说三分奇计。算来争似我,长昏睡。
——胡舜陟《感皇恩》
老、弱、病、懒本是人之常有的生理、心理现象,但宋人的特别之处就是他们乐意把自己的老、弱、病、懒标榜出来。比如拐杖这样东西,一般都会让人联想到衰老,也并没有多少美感,可是宋人甚爱写此物。据笔者统计,《全宋词》中各种名称下的拐杖共出现364次,而在《四库全书》收入的宋人诗集中,光是“藜杖”一词就出现了约270次。在陆游一个人的诗集里,各种名称下的拐杖至少出现431次。宋人经常早早地在诗里写上自己的老态。欧阳修30岁时就在《春日西湖寄谢法曹》诗中说“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苏轼26岁说“白发秋来已上簪”(《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陆游第一次用“老子”自称时刚30岁(据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当时他在山阴。有意思的是,这一组五首诗中,第一首里出现了写自己用拐杖的描写:“梅花宜寒更宜阴,摩挲拄杖过溪寻。幽香著人索管领,不信如今铁石心。”第四首中又有“可惜如今白发生”这样的句子。光读此诗,恐怕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到他此时年仅30岁。宋人连取名字都是喜欢用“老”字的。如潘邠老、黄斌老、孙莘老、吕渭老、吕同老、赵磻老、孟元老、侯彭老、李彭老、李莱老、刘山老,还有李南公字楚老,李彭字商老,裴湘字楚老,俞紫芝字秀老,其弟字清老,王安石自称楚老。虽然莘、渭、磻这些地名放在名字中含有对傅悦、姜太公的崇拜与向往,彭字显示长寿的期望,但年纪轻轻甚至一出生名字里就出现老字,基本上就是宋人的时代性喜好了。
宋人为什么那样的喜欢表现自己的“老”,表现自己的弱、病、懒?
首先,应该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气运问题。如果结合人的精神状态来考虑,笔者以为整个中国封建社会仍应以唐代开元和天宝前期为顶峰,安史之乱后便走了下坡路。安史大动荡在政治上冲决了大唐帝国的华丽和尊严,此后的每况愈下以及五代时城头王旗的朝树夕改,使文人士子的理想一个个破灭,历史沧桑感的增强,心灵疲惫加深。宋代的政治军事体制正是封建社会趋向保守、老化的表现,宋代内部党争激烈、积贫积弱,对外屈膝求和的社会现实,使整个国家、社会都显得气概卑弱,终宋之世的对外交往,朝廷的行事风格都是怯懦、退守、苟且的,这是宋代文学时代气息的生成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中,文人阶层更加缺乏为国家、为事业舍身忘我的昂扬激情。“平生著书汗马牛,一事不施今白头。河洛未清非我责,山林高卧复何求。愚公可笑金堆屋,老子唯须糟筑邱。华表无人识归鹤,烟波底处有驯鸥。”(陆游《著书》)他们往往只能在这样的状态下走过生活的历程。对国家和社会的忧患有时又内化为一种忧郁的情绪,遇到挫折时心理更加颓唐。
与此同时,由于宋代的版图狭窄,燕云十六州、陕西以西以北这些出产豪侠之士、让人易生豪情的地域不在宋朝的控制之下,宋人的官僚多数是产生于四季分明的黄河长江流域,对天人关系、生命的节律与代谢有更深切的体悟,因而对老、弱、病、懒也就有更多的体验。
其次,文人官僚的产生数量、方式以及他们的生活理想,也直接或间接地使他们易生老、弱、病之感和慵懒状态。宋代文教兴盛,进士录取甚多,又重文轻武,对文人比较优待,故社会风气也尚柔不尚刚。进士多了,疆域又不大,所以闲官多(宋代文学中咏闲之作也极多),闲的时候官俸常常变少了,所以有时需要淡泊过日子。文人闲了以后一般是不去做农工商一类谋生之事的,因而闲常与懒相邻,宋代文学中咏懒之作也独多。懒是不趋利、忘却营营的表现,宋人是以之为高的。客观条件对淡泊的要求,中唐以后整个士大夫阶层人生观、事业观、安身立命方式的改变,使文人士大夫更容易处于一种孤芳自赏、封闭自足的状态,事功之求更多地让位于内圣之求。刘克庄《后村集》卷四《伏日》曰:“屋山竹树带疏蝉,净扫风轩散发眠。老子平生无长物,陶诗一卷枕屏边。”说的就是这种生活。也有一些条件相对较好的人会采纳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时所指引的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这样的人也会非常关注个体生命变化,就如欧阳修所言:“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浣溪沙》)
再次,从文学本身的传承发展来看,宋人之好言老,是受唐代某些作家——主要是杜甫、白居易的影响(唐代重要诗人中王维、李白、刘禹锡、柳宗元只是偶尔自称老翁、老夫,韦应物、杜牧、李商隐一次都没有)。“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杜甫性多忧患,安史之乱后,报国无计,漂泊流离的他更是如此,故其中年以后诗非常喜欢说自己老,集中自称“老翁”、“老夫”各有数十处(但他没有自称“老子”)。如“北风吹瘴疠,羸老施散策”(《郑典设自施州归》)、“飘然时危一老翁”(《冬狩行》)、“肯访浣花老翁无”(《入奏行》)、“留滞一老翁”(《雨三首》之三)、“秦城老翁荆扬客”(《前苦寒》二首之一)、“江边老翁错料事”(《释闷》)、“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老夫清晨梳白头”(《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老夫复欲东南征”(《桃竹杖引》)、“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赠高式颜》)、“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遣兴》)、“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奉赠严八阁老》)等。杜甫之自称“老翁”“老夫”与宋人之自称“老子”之间的关联,还有一些实例可以显示。如有关“老子于此兴复不浅”,虽然杜甫没有称过“老子”,但其《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诗有“庾公兴不浅”之句,《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三首》之一有“月静庾公楼”之句,说明他已开始用有关庾亮的这个典故。更为明显的例子是,杜甫《巫峡弊卢奉赠侍御四舅别之沣朗》曰:“江城秋日落,山鬼闭门中。行李淹吾舅,诛茅问老翁。”老翁是杜甫自指。但到了陆游诗中,“老翁”便改称“老子”了,其《东屯呈同游诸公》曰:“十月霜雕枫树林(此句明显源自杜甫《秋兴八首》之一),清溪白石称幽寻。按行老子诛茆地,惆怅孤臣许国心。”老子所指仍是杜甫,但称呼变了。在《怀青城旧游》诗中,他还直称杜甫为“少陵老子”。白居易诗中自称“老翁”之处不多,但自称“老夫”、说自己“老大”各有数十处。又常爱说“病”、“懒”,如《病中多雨逢寒食》曰:“水国多阴常懒出,老夫饶病爱闲眠。”《阿崔》曰:“谢病卧东都,羸然一老夫。”他还专门写过一首《老夫》:“七八年来游洛都,三分游伴二分无。风前月下花园里,处处唯残个老夫。世事劳心非富贵,人生实事是欢娱。谁能逐我来闲坐,时共酣歌倾一壶。”意思是说许多过去的同伴都死了,人生有限,不如悠闲饮酒,及时行乐。而这样的口气和思想感情,宋人表达时,常常用“老子”自称,如陆游《叹老》曰:“朋侪什九堕丘墟,自笑身如脱网鱼。委命已悲吾道丧,垂名真负此心初。齿残仅可决濡肉,眼涩知难读细书。家事岂容关老子,儿曹努力事耕锄。”前半首的意思与白诗甚近。当然,陆游集中,“老夫”“老翁”出现的频率也非常高。
那么,杜甫、白居易言老,宋人也言老,为何在老夫、老翁之外,“老子”之称又成了一种时髦?
宋人是好学白居易的,白居易的两次自称“老子”对宋人应该起到了引导作用,辛弃疾就直呼白居易为“香山老子”,宋末元初的何景福、方回也曾这么称呼他。但更让自称“老子”成为风气的,应该是:
一、宋人对晋人风神的向往。在中国历史上,晋代文人是比较有个性的一群人。历史上有所谓“晋宋风流”(宋指刘宋)一说。这个时期的人能将儒道玄结合起来,有时还外加佛。他们有一种傲然自足的潇洒,因善于清谈而常有清言韵语。虽然晋人与两宋之人有谈玄和论道上的差别,但这两者又有其深层次上的相通,即都是哲学和人生的思考。所以两宋文人在很多地方比唐人更多地发掘、张扬了晋文化。王羲之之爱竹、陶渊明之爱菊及隐逸、阮孚的杖头挂钱之类,都是在宋人手上光大并凝定为一种文化符号和“层积物”的。庾亮、陶侃都是晋人,而且形象都比较正面,所言又是那样的有别趣,自然难逃关注晋人的两宋人的视野。所以“兴复不浅”“婆娑”便为宋人所爱。
二、庾亮的“老子于此兴复不浅”、马援的“颇哀老子”、陶侃的“老子婆娑”、冯道的“老子痴顽”都是符合宋人口味的语言。因老“兴复不浅”所指的原是月夜登楼这件事,这种亲近自然、有雅逸之趣的事情,正是宋人好做好标榜的。“颇哀老子”又符合宋人好言自己弱的心理。“老子婆娑”形象地显示行动上老态,宋人也喜欢。“痴顽老子”中包含了几分装疯卖傻,最易被经历了宦海风波又欲傲然自足或者劝自己放弃是非的人拿来使用。
三、“小范老子”这一称呼的正面效果。范仲淹在西北的功劳及其在宋代历史上的突出地位,使人们对别人对他的这个称呼也有及乌之爱,对“老子”这一称呼的时尚化起了助推作用。
四、宋人作诗有“以才学为诗”之好,创作趋向学问化、模式化。“老子”之称从汉到唐,除白居易的“皤然一老子,拥裘仍隐几”可能受孟子隐几或《庄子》中的神农、南郭隐几影响外,其余基本上都是不依傍前人的。可是宋人却乐此不疲地在庾亮——老子兴不浅、马援——颇哀老子、陶侃——老子婆娑、冯道——痴顽老子这些典故上花费了笔墨,围绕这些典故作发挥。这说明,对于宋人来说,他们觉得说话做诗,如果其中带着典故,用词有来历,是一种值得炫耀的本事,他们把创作和言谈的美感与其中的学问含量联系了起来。而从上面我们描述的宋代文人使用这些典故的发展历程也可看到,宋人的这种文学审美心理已具有了模式化的特征。因为文学本该注重创造,后人应该避免食前人嚼食过的东西,可是对于宋人来说,他们可能要的就是前人用过,唯其是前人用过而又被使用,才能营造出作者与读者相对会心一笑的学养之美。所以,尽管北宋人已有很多人很多次用了“老子兴不浅”这些典故,南宋人仍是变本加厉地用。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一次又一次地读到宋人作品中的“老子兴不浅”、“老子婆娑”,不免会对宋人的拾人牙慧、创作模式化感到厌烦,可是对于宋人来说,他们或许正为自己的创作中能像前人那样懂得使用“老子兴不浅”而感觉良好呢。这种学问化之求以及为有学问含量宁可多次重复前人的做法,是宋代诗词创作的新风气,也是宋代诗词比起唐代诗词来较少生新活泼,更多老熟陈腐,形象思维不够的原因之一。
五、作品中以“老子”自称,可以明显地影响到作品的情调与风格以及作品所显示的人物形象。自称“老子”基本上是豪放派作家们的事。秦观、周邦彦、姜夔、吴文英、张炎等重要作家的集子里没有自称“老子”的现象。“老夫”、“老翁”的含义是固定的,可“老子”的含义相对复杂。它毕竟与那四个典故有关,直接用上典故的,典故的背景一起被带进来自不用说,不直接用典故的,它也能启导人往这方面联想。先秦道家的老子,因与这一称呼字、音相同,也使人容易想起老子的思想与为人。刘克庄《老子》诗曰:“了不见矜色,晬然贞德容。先生新沐发,弟子叹犹龙。”可见他对老子相貌气质的称赏。再者,毕竟“西人”所言“老子”有父亲之义,所以父亲之义的“老子”,强调自己老、倚老卖老的“老子”,感伤自己衰老的“老子”等等,有时会微妙地融在一起,对作品的风格产生影响。只要作品中出现了“老子”之称,就常常会出现豪放苍凉之类的效果。它与“豪放、苍凉”之间呈现出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如陆游这首《水亭有怀》便可见一斑:
渔村把酒对丹枫,水驿凭轩送去鸿。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故人草诏九天上,老子题诗三峡中。笑谓毛锥可无恨,书生处处与卿同。
如果将诗中的“老子”换成“老翁”、“老夫”,诗味情调与风格就会有所不同。写此诗时虚岁46岁,即使我们不拿诗中的“老子”与今人所说的“老子”相联系,仍可感觉到其中的不平、无奈情绪,几分失落,几分倔犟,几分豪迈,几分苍凉。所以,一旦作品中出现了“老子”,便常常让人看到老而不屈、老而悲愤、老而精神、老而放旷、老而看穿、老而颓唐、老而闲适、老而痴顽等等作者心情,并使作品著上与之相应的风格。
由以上所作的分析亦可看到,通过对作为称呼的“老子”和宋代文人自称“老子”的考察,让我们看到了文学史不同朝代之间的前后关联,看到文人心态史变化的某种轨迹,看到宋代文人时代心理的特色、审美观念及其成因,看到称呼、词汇与文学作品情调、风格间的关系。从研究方法、角度上讲,这一考察也是试图将语言学、文学、文化学、美学、心理学等多个学科、多个角度结合起来对文学现象进行研究的一种努力。
注释:
本文所用古籍版本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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