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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几道词学思想新探|华中科技大学论文集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晏几道词学思想新探华中科技大学徐安琪晏几道,号小山,是北宋词坛一位“陆沉于下位”[1]却颇享盛名的词人,其词在当时即广为流传。从序文可以看到晏几道对词的创作有着深入的思考,所抒为“感物之情”,所记为“悲欢合离”之事,自觉的创作意识非常明晰。基于此,本文拟探索小山词的“境缘”之“实”,以体味其词学思想。晏几道关于“析酲解愠”的表述,揭示了词体功能的复杂性。

晏几道词学思想新探|华中科技大学论文集

晏几道词学思想新探

华中科技大学 徐安琪

晏几道,号小山,是北宋词坛一位“陆沉于下位”[1]却颇享盛名的词人,其词在当时即广为流传。据《邵氏闻见后录》记载,理学家程颐“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士大夫以为其词有乃父临淄之风,对于时人的这种评价,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却发出“罕能味其言也”的慨叹,对此,小山当有“深情唯有君知”(《临江仙》)[2]的感喟。小山为词一如其为人,自立规摹,卓尔不群,故而词韵幽然,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及生发不已的意蕴。晏几道对于词的创作具有自觉的意识,在他晚年的时候,因高平公范纯仁[3]的敦促,将平生所作“缀集成编”,名为《乐府补亡》,并有《乐府补亡自序》。这是宋代词人为自己词集所作的第一篇序文,序云:

“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沈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为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耳。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img41、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自而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辑成编,追维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己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4]

序文写人生之境遇,歌词创作之缘由,百感交集,淋漓尽致。从序文可以看到晏几道对词的创作有着深入的思考,所抒为“感物之情”,所记为“悲欢合离”之事,自觉的创作意识非常明晰。基于此,本文拟探索小山词的“境缘”之“实”,以体味其词学思想。

一、“析酲解愠”的功用观

词的社会功能,是自词这种文体成熟以来词坛上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晚唐五代时期文人视词为艳科,乃“娱宾而遣兴”[5]之工具。宋代前期的文人虽绍承晚唐五代传统,但是他们的观念在不经意中隐然发生了变化。他们一方面明确宣言词之功用在“聊佐清欢”(欧阳修采桑子·西湖念语》),另一方面又以为词“其间作用”,与诗“理且一焉”[6],适于抒情言志。与小山同时的苏轼在《祭张子野文》中更以为词“盖诗之裔”,在抒情言志的功用上,与诗是一脉相承的。

晏几道以词名世,但从黄庭坚诗集中保存的《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稚川》等诗来看,小山亦能诗,可惜他的诗作大多佚失,流传下来的仅有《与郑介夫》等六首。《小山词》则有260首之多,其毕生精力似乎放在词的创作上,可以说是一个专业词人。从现有资料可以推知,小山词名早著,黄昇《花庵词选》录小山《鹧鸪天》(碧藕花开水殿凉)注云:“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乐,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小山约生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卒于宋徽宗建中靖国五年(1106)[7],庆历(1040-1048)中,大概还只十多岁。生逢仁宗至哲宗的宋词繁荣时代,小山“浮沉酒中”作词,而以“析酲解愠”为归,“析酲解愠”就是他对词体社会功用的认识。

晏几道关于“析酲解愠”的表述,揭示了词体功能的复杂性。一般认为,“析酲解愠”具有“娱宾遣兴”、“聊佐清欢”之意,也就是小山在自序中所说的“期以自娱”,在“浮沉酒中”的境况里,“写一时杯酒间闻见,及同游者意中事”,“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借用《小山词》之语以言之,堪称为“风月有情时,总是相思处”(《生查子》),几乎篇篇关乎悲欢离合,相思怨别,真是写不尽的“新怅望,旧悲凉”(《更漏子》)。据《邵氏闻见后录》载,元丰五年(1082)晏几道将词抄送给韩维时,“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误以为小山的“盈卷”“新词”乃杯酒艳歌之什。然而,“析酲解愠”确乎不能简单地以“娱宾遣兴”、“聊佐清欢”来阐释。从文字学的角度来分析,“酲”者,《说文》曰:“酲,病酒也。一曰醉而觉也。从酉,呈声。”“病酒”乃醉酒后的病态,又引申为忧愁之意。如《诗·小雅·节南山》有:“忧心如酲,谁秉国成”,后世诗人常借酒消愁解恨,其名例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白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李校书叔云》)。而小山的“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恋花》)、“朱弦曲怨愁春尽,渌酒杯寒记夜来”(《鹧鸪天》)、“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菩萨蛮》)等,似有相同的况味。“愠”者,《说文》曰:“愠,怒也。从心,昷声。”愠,有怨恨、恼怒意,《诗·邶风·柏舟》有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愠”由此引申,又有郁结意,《素问·玉机真藏论》有句云:“太过则令人逆气而背病,愠愠然”;张隐庵集注云:“愠愠,忧郁不舒之貌”。“酲”“愠”互文见义,“析酲解愠”词体功用观的要旨在于能“叙其所怀”,释忧纾怨。

从小山的生平境况和人生际遇来看,藉词“叙其所怀”是其释忧纾怨的唯一途径。小山生于贵胄之家,乃晏殊之子。至和二年(1055)晏殊去世时,他只有二十多岁,家道因父亲的去世而衰微。出身于侯门的小山“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黄庭坚《小山词序》),也曾颇有政治抱负,然而仕途偃蹇,只任过太常寺太祝、颍昌府许田镇监官、开封府推官等小吏,而且“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8]。平生相契者除自序中提到的沈廉叔、陈君龙之外,事迹可考的有黄庭坚与郑侠。黄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在政治上是苏轼的追随者,被当权者目为反对王安石推行新法的旧党,其仕宦生涯随苏轼浮沉而浮沉。光州司法参军福清(今福建福清)人郑侠(1041-?),于熙宁七年上流民图于宋神宗,言新法之弊,并请罢新法,遂被絷御史狱,小山也因之身陷囹圄。据《侯鲭录》载,幸亏“侠家搜得叔原与侠诗,裕陵(宋神宗)称之,即令释出”。他的姐夫富弼于神宗熙宁二年二月拜相,其政见与王安石新法不合,十月即称疾求退,罢相而归。晏殊旧交韩维也因对新法有异议而名列元祐党籍……亲朋好友中凡对新法持不同意见者皆遭排斥打击,政见之争后来日趋演变为激烈的新旧党争。又元丰元年(1078)父墓被盗,遗骨为强盗所碎,凡此种种,皆是小山心中深隐的所忧所怨,成为郁积一生的情结。

面对世态炎凉,小山也曾有“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9]的讥讽。然而更多的是“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蝶恋花》)的叹息,他只能浮沉酒中低回吟唱,将对悲凉人生的感悟寓含于缠绵悱恻的儿女之情中,真可谓是“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蝶恋花》)啊。夏敬观《吷庵词评》称“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丘,身亲经历,哀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明确地指出小山借词来寄托自己的怀抱。叶嘉莹在《论晏几道词在词史中的地位》一文中亦称“晏几道的艳词,却颇有一点有托而逃的寄情于诗酒风流的意味”[10]

综上所述,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小山“析酲解愠”的词体功用观,包蕴着词可“期以自娱”,更重要的是“叙其所怀”、释忧纾怨的意义。它以理论的形式明确地表述了词体功能的复杂性,赋予词一定的张力,从而表现出小山词体观强烈的个性色彩,或可称为杂糅的词体功用观。

二、“感物之情”的创作观

小山在《自序》中宣称:“补亡一篇,补乐府之亡也。”此处“乐府”与序文中“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的“五七字语”相呼应,指的就是词。在北宋时期,词一般都被称之为乐府,如黄庭坚《小山词序》称小山为词是“嬉弄于乐府”。叶梦得《石林诗话》谓“子野能为诗及乐府,至老不衰”。小山词持“析酲解愠”的功用观,其欲“补乐府之亡”,盖因“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为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耳。”适应于“叙其所怀”的词体之用,小山提出了“感物之情”的创作观,这种创作观是“补乐府之亡”的关捩所在。

“感物之情”的创作观源自中国古代美学感于物而动的思想,汉时的《礼记·乐记》便意识到音乐的本质是情感,而情感的产生,是创作主体外感于物的结果,《乐记·乐本》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有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反复论述到情与物的关系,《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之情感,应物而动,艺术因感情的激荡而产生,情感是艺术创作的原动力。基于这种认识,刘勰提出了“为情而造文”的命题。

小山“感物之情”的创作观继承前人感于物而动的美学思想,并与其“析酲解愠”的词体功用观相关联而具有特定的内涵。

首先,“感物之情”要求创作主体具有“天真”的词心。“天真”本之于庄子的“真人”,《渔父》篇曰:“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地,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天真,是任真自然的人性美。晏几道也是自视为“真人”的,其《题司马长卿画像》诗云:“犊鼻生涯一酒垆,当年嗤笑欲何如。穷通不属尔曹意,自有真人爱子虚。”唯有自己这样“穷通”不计,不失赤子之心的“真人”才是司马相如的知音。

小山的词心是其性情与人生态度的融合,“天真”词心的强调决定于小山“痴绝”的性情,黄庭坚《小山词序》对小山的性情作了这样的描述,即“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能疑其欺,此又一痴也。”“痴绝”的小山为人“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据陆友仁《研北杂志》记载:“元祐中,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黄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此时的苏轼,身为翰林学士,无论是在政坛还是文坛都是声名遐迩的人物,小山却以“未暇”为由拒绝苏轼的拜访,真是痴绝得可以。又《碧鸡漫志》卷二载:“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长短句,欣然作《鹧鸪天》……竟无一语及蔡者。”此事当发生于崇宁(1102-1106)初年,是时蔡京贵为宰相,权势煊天,小山从其请而为词却毫无谀美之意。小山异于流俗的个性可借用黄庭坚《同王稚川晏叔原饭寂照房》中的诗句一言以蔽之:“晏子与人交,风义盛激昂”,这“盛激昂”的“风义”,充分表现了小山“痴绝”的“真人”秉性。

小山《浣溪沙》有句云:“铅华销尽见天真”。天真的词心,任真自然的真性情是创作词的决定因素,这是晏几道创作观的重要特色。小山天真的词心甚至表现为一种“狂”态,如他在《自序》中便称自己的词是“狂篇醉句”,抒写执拗的“狂情”。如“天将离恨恼疏狂”(《鹧鸪天》)、“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六幺令》)、“狂情错向红尘住。忘了瑶台路”(御街行)、“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细筝弦底柱”(《木兰花》),热烈而狂宕。春花秋月,云雪雨露,自然界的一切景物也具有狂放之姿,如“狂花顷刻香”(《生查子》),“露红烟绿,尽有狂情斗春早”(《泛清波摘遍》),“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浣溪沙》),“曳雪牵云留客醉,且伴春狂”(《浪淘沙》)等。“狂”,是词人情性和心灵的艺术表现,是其追求“天真”词心的形象体现,也是他“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之“赤子之心”的率真表现。

其次,感物之情提倡“为情而造文”的创作态度,即感物而动,缘情而发,而不是无病呻吟。晏几道是一个深于情、专于情的词人,他在《点绛唇》一词中自称“天与多情”,认为词人应抒写自己对人生体验的真情实感,无论是“叙其所怀”,还是“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概莫能外,这也就是“补乐府之亡”的深刻之处。小山自言为词“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南部诸贤”当指南唐词人冯延巳、李璟和李煜等。李清照《论词》称:“南朝君臣尚文雅”是为“亡国之音哀以思”也。他们的词抒人生之痛,黍离之悲,浓厚的忧患意识,字字句句,堪称为“血书”。小山词瓣香南唐,以“五七字语”的小令抒写情性,明代毛晋《小山词跋》赞曰:“晏氏父子,其足配李氏父子”,此论于晏氏父子虽有溢美之嫌,但他看到晏氏父子与南唐词有渊源关系,则是颇为允当的。

在此,我们应当注意,尽管小山“析酲解愠”的词体观赋予词以“叙其所怀”、释忧解怨的抒情功能,但与儒家强调的“诗言志”还是有区别的,小山自负有“少陵诗思旧才名”(《临江仙》),但他没有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那样的凌云壮志,也没有“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那种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他只是一个“天与多情”而执著于“情”字的才子,一个落寞的贵公子,他在词中反复吟咏着的是现实人生的“微痛纤悲”,即恋情和人生之慨。

恋情词是小山词的主要内容,其鲜明特色则是创造了真挚的感情境界。一是小山所爱所慕有着具体的对象,即莲、鸿、云、img42歌女,她们在词中多次出现,如“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鹧鸪天》)、“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虞美人》)、“记得小img43初见,两重新字罗衣”(《临江仙》)、“床上银屏几点山。鸭炉香过琐窗寒。小云双枕恨春闲”(《浣溪沙》)。当然,词中的这些女性形象是艺术化了的形象,然情感附丽于具体的形象,更显真切,也更能动人心旌。二是抒情主人翁有时是男性,即词人自己,这类词有70余首,占《小山词》恋情词的三分之一。在词史上是柳永始变《花间》恋情词的女性主人翁为男性,堂而皇之倾诉对女子的思暮之情,从而打破了恋情词“代言”之局限,也开拓了词境。然比起柳永的词来,小晏的这类词显得较为“文雅”,他很少写欢会的场景,也不是风流才子对佳人的观赏,他抒写着苦苦的思念,缠绵而执著的情意。如“终愁别后,天高海阔,何处更相逢”(《少年游》)、“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生查子》)、“别来长记西楼事……若问如今,也似当时著意深”(《采桑子》)。如《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img44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词由今日之相思,宕至当时相见之境,吐属华贵,脱口而出,情感纯净,“康南海谓起二句,纯是华严境界”[11],小山词创造了一种真挚动人的情感境界。

小山也是一个深于思者,《小山词》融入了他对人生的无限“伤心”之感。他感叹人生无常:“凤城寒尽又飞花,岁岁春光常有限”(《玉楼春》)、“年光正似花间露,弹指春还暮”(《御街行》);他感慨人生苦痛:“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临江仙》)、“天与短姻缘,聚散真容易”(《生查子》),然而“人情却似飞絮,悠扬便随风去”(《梁州令》),他的痛苦如秋莲般“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蝶恋花》)。小山欲寄人生于诗酒游戏中:“良辰易去如弹指,金盏十分须尽意。明朝三丈日高时,共拚醉头扶不起”(《玉楼春》)、“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歌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玉楼春》)。然而,在苦苦挣扎中,掠过小山心中的是悲凉之风,凄凉之意,那“回头满眼凄凉事,秋月春风岂得知”(《鹧鸪天》)的诗句,包蕴着小山人生的无限苦痛。

小山持“感物之情”的创作观,倾一生情思襟怀于词中,展现了“古之伤心人”的自我形象。“感物之情”要求词人以“天真”的词心,感物而动,缘情而发,这正是“补乐府之亡”的意蕴。而《小山词》之所以“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12]

三、“如幻如电”恍惚美的追求

晏几道曾为乃翁词辩解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13];自为词则称“续南部诸贤绪余”,以南唐为渊源;时人亦称其“风流闲雅”[14],“狭邪之大雅”(黄庭坚《小山词序》),可见小山为词确有尚雅的倾向。小山晚年检阅一生所作时,“掩卷怃然”有“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之感,其实仔细分析《小山词》,晏几道“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小山尚雅的倾向主要表现为“如幻如电”之美的自觉追求,这是小山词学思想的特色之一。

“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是一种“恍惚”的状态。“恍惚”的概念最初出现在《老子》对道的描述中,“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第二十一章),“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为恍惚”(第二十一章)。“恍惚”是道的存在形态,它似有若无,似无若有。老子的美学思想是以“道”为核心的,因此可以说,老子的“恍惚”论揭示了“美”的存在形态,即美存在于似有若无的状态中。美的创造依附于具体感性的“象”,而又超越具体感性的“象”,因为具体、感性的“象”给予人的只可能是感官的刺激,而无法给人以美的感受。

词中追求恍惚之美者在小山之前似乎只有冯延巳。身为偏安一隅的南唐大臣,冯延巳的词以朦胧的意象,回环往复的抒情方法,抒写忧患意识、彷徨迷乱而又抑郁情怀,表现出凄迷朦胧的美。《小山词》遥承“南部绪余”,追求“如幻如电”的恍惚美,其决定因素在于他的独特经历和独特个性,以其孤傲的个性,对“人情短”(《蝶恋花》)的社会深感怅惘而迷茫,只能凭“可怜春恨一生心”(《玉楼春》)的多情,走进幽隐的情感世界,并以迷离恍惚的形式表现出来。

首先是执著于“回忆”的表现形式。这位“当年拚却醉颜红”的“金鞭美少年”(《生查子》),在困顿的岁月里沉溺在“云渺渺,水茫茫”的回忆中。“凭谁细话当时事,肠断山长水远诗”(《鹧鸪天》),惝恍的“回忆”成为小山的生活方式和思维特点。他的相思怨别之作多描写回忆的意象,如《菩萨蛮》:“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凤。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蝶恋花》:“碧玉高楼临水住。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南乡子》:“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共说春来春去事,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在这些词中,那流逝的“初逢”瞬间是如此美好、纯净,“初逢”是小山“回忆”意象的鲜明特点。往日的生活片段在小山的凝思中成为美的回忆性意象。“回忆”展现了联系过去与现在的流动画面。

其次,与“回忆”的表现形式相联系的是梦境的创造。“从来往事都如梦”(《踏莎行》),小山在“回忆”中常常跌入恍兮惚兮、扑朔迷离的梦境中,如《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霄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www.xing528.com)

此首写“重逢”,但着力之处却在“忆相逢”,即初逢的情景。词的上片描述初见时的情景,浓墨重彩,逸兴遄飞。过片跌入梦境,诉说别后“几回魂梦与君同”的凄凉,以梦中相逢烘托出凄苦的离别之情。歇拍写今日之重逢,却“犹恐是梦中”。用笔似虚还实,似实又虚,词心曲折深婉,表现出朦胧的美。小山借用“梦”“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苦闷的心灵在梦境中自由地飞翔,如“月坠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临江仙》)、“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鹧鸪天》),“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在分襟处”(《蝶恋花》)。又如代表作《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一个浪漫而疏狂的翩翩美少年跃然纸上。然而“梦魂纵有也成虚”(《阮郎归》),迷离惝恍的梦境中弥漫着人生如梦的恍惚感。

再次,与以上两点相联系的是凄凉迷惘的抒情基调。他在意象的描写和词语选择上,着意表现凄凉迷惘的感伤,如《菩萨蛮》云: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衫眉黛低。

词人用凄清哀怨的筝声、湘江绿波,形象地传达出主人翁心中的幽恨,个中寄寓着意味隽永的弦外之音。这类词俯拾即是,如: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蝶恋花》

陌上蒙蒙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

——《鹧鸪天》

小山有时直接用“凄凉”“悲凉”等词来写感伤情思,如“自古悲凉是情事,轻如云雨”(《解佩令》)、“陌上飞花正满,凄凉数声弦管”(《扑蝴蝶》)、“酒罢凄凉,新恨犹深旧恨长”(《更漏子》)。

小山词以回忆的表现形式、梦境以及凄凉迷惘的抒情创造出一种“如幻如电”的恍惚美,这正是如戴叔伦所说的“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15]的境界。他的审美追求显然既不同于他的父辈们,也不同于他的同时代的词人。

在小山所处的时代,词的“本色论”和“诗词同源论”已成为讨论的中心。小山的词学思想虽没有振聋发聩之处,但是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包含着合理的因素。全部文学史告诉我们,具有独特个性、独特思想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才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晏几道完成了一个词人的使命,他在词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是当之无愧的。

参考文献:

[1]黄庭坚:《小山词序》,《彊村丛书》,民国十一年归安朱氏刻本。

[2]晏几道:《小山词》,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6月版,第222页。文中所引词凡出此书者,不再出注。

[3]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二晏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小山词自序:‘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集成编。’范姓望出高平,宋人称范仲淹纯仁父子为高平公。梅尧臣宛陵集有闻高平公殂谢述哀三首,皇祐四年作,益挽仲淹之诗。仲淹卒时,叔原方二十左右,词序所称高平公,殆指纯仁。”今考范纯仁《范忠宣公集》有《司马公诗序》,题名曰:“熙宁八年月日高平范某序。”又有考功郎中邓忠臣《复忠宣公谥议》:“观文殿大学士、右正议大夫充太乙宫使、上柱国高平郡开国公食邑五千一百户食,实二千户赠开府仪同三司”。因从夏说。范纯仁卒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小山词》结集当在此之前。

[4]《彊村丛书》,民国十一年归安朱氏刻本。

[5]陈世修:《阳春录序》,施蛰存《词集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12月版,第15页。

[6]潘阆:《逍遥游附记》,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宋元三十一家词》,光堵戊子本。

[7]晏几道生平向无确考,此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二晏年谱》。又《文学遗产》1997年第1期载涂木水《关于晏几道的生卒年和排行》一文,称据《东南晏氏家谱》,晏几道生于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卒于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

[8]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6页。

[9]《与郑介夫》,厉鹗:《宋诗记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6月平装版,第642页。

[10]《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5页。

[11]梁启超:《饮冰室评词》,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305页。

[1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唐圭璋:《词话丛编》,第3952页。

[13]《魏庆之词话》,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07页。

[14]《能改斋词话》引晁无咎语,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25页。

[15]司空图:《与极浦书》,《司空表圣文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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