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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文学时空研究:边塞诗的第四章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四章唐代边塞诗的文学时空边塞诗是唐代诗歌的主要题材,是唐诗当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丰富、艺术性最强的一部分。盛唐诗成为边塞诗创作的顶点。中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以忧郁哀怨为主调,间杂以铿锵之声。第一节初盛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初唐边塞诗的代表是“四杰”。于是班超、霍去病就成为唐代有志于边塞的诗人们共同的偶像。

唐代文学时空研究:边塞诗的第四章

第四章 唐代边塞诗的文学时空

边塞诗是唐代诗歌的主要题材,是唐诗当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丰富、艺术性最强的一部分。它们以边塞军旅生活为主要内容,或描写奇异的塞外风光,或反映戍边的艰辛生活。这类诗的思想内容极其丰富。

初唐边塞诗的创作者主要是“四杰”,其中又以骆宾王的边塞诗数量多、质量优。盛唐是边塞诗创作的鼎盛时期,涌现了著名的“边塞诗派”,代表诗人有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王维等。高适《燕歌行》及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等七言长篇歌行代表了盛唐边塞诗的美学风格,即:雄浑、磅礴、豪放、浪漫、悲壮、瑰丽。除此之外,盛唐大诗人李白杜甫都写过边塞诗,这些边塞诗成为他们的代表作的一部分。如:李白的《关山月》、《塞下曲》六首、《战城南》、《北风行》,杜甫的《兵车行》及前、后《出塞》等。另外一些诗人也有边塞诗的名篇传世,如王昌龄有《出塞》《从军行》,王之涣有《出塞》,王维有《凉州词》。盛唐诗成为边塞诗创作的顶点。

中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以忧郁哀怨为主调,间杂以铿锵之声。“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的厌战、怨战声中,仍有鼓吹杀敌报国的,如“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男儿当为国,破敌如摧山”的铿锵之声,多少带有些盛唐边塞诗之遗响。

晚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以苍凉、凄厉、哀痛之声为主调。晚唐由于时局的江河日下、不可挽回,创作主体的心态已堕入消沉与绝望的深渊,边塞诗也就一变而为反战、休战的呼声而显得异常凄厉与沉痛。中晚唐并没有出现边塞诗的大家,但题材有所扩展。

第一节 初盛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

初唐边塞诗的代表是“四杰”。“王杨卢骆”虽并称“初唐四杰”,其实卢骆比王杨要年长20岁左右。“四杰”中卢照邻曾奉命出使边塞,骆宾王则真正有从军经历。唐高宗咸亨元年(670)骆宾王因事被贬,即远赴西域从军。不久又到了西南边塞,进入姚州大总管李义军幕府。仪凤三年(678),骆宾王回到长安任侍御史,又因事被诬下狱,次年获释,旋即赴幽燕军幕。骆宾王从军经历次数多、时间长、所达远,所以,骆宾王的边塞诗歌具有其他诗人所没有的真实感。这是与他三次从军西域、西南、东北边塞的丰富经历相关的。盛唐边塞诗的代表是高适、岑参,他们都有边塞军旅经历,尤其岑参,多年从军西北边塞,以其多样的诗作,丰富了边塞诗的文学时空。

一、昂扬的感情基调

(一)立功边塞的壮志

初盛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以慷慨昂扬为主调,间杂以军旅苦声。唐初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统治者尚武轻文,开疆拓土成为治国基本方略,激发了文人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而唐朝独特的“入幕制度”也为文人从军提供了契机。从军边塞、建功立业成为文人士子追求自我价值的最佳途径,因此,此期的边塞诗的主题主要是讴歌战争、粉饰沙场、弘扬牺牲精神,其格调是昂扬向上、慷慨悲壮。“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愿将腰下剑,直教斩楼兰”“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在诗歌中始终激荡着驰骋疆场、马革裹尸的英雄豪气。即使偶尔有“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不平与哀思,但绝非初盛唐时期边塞诗的主旋律。

初唐众多文士都在自己的边塞诗中表达了立功边塞的宏大愿望。作为较早开始创作且数量较多的边塞诗人,骆宾王在自己的边塞诗中也唱出了勃勃雄心。“穷经不沾用,弹铗欲谁申?”(《咏怀古意上裴侍郎》)表达了自己不愿皓首穷经的愿望。他立誓“为国坚诚款,捐躯忘贱贫”,并决心以陈平、窦宪为榜样,“勒功思比宪,决策暗欺陈”,立功边塞,决胜千里,并放言“若不犯霜雪,虚掷玉京春”(《咏怀古意上裴侍郎》)。作为李义的幕宾,他起草檄文,协助西南边塞平叛。在龟兹,他“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在巴里坤,他以班超为榜样,“龙庭但苦战,燕颔会封侯”,并告诫自己“莫作兰山下,空令汉国羞”;在宁夏中卫,他再次以班超自况,“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霍勋”,认为“还应雪汉耻,持此报明君”。《后汉书·班超传》:“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后来投笔从戎,立功边塞。《史记·霍去病传》载,霍去病抗击匈奴获胜,汉武帝令其视宅第,霍去病回答:“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于是班超、霍去病就成为唐代有志于边塞的诗人们共同的偶像。骆宾王的《从军行》就是这样一首壮歌:“平生一顾念,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班超晚年思乡心切,上书皇帝“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骆宾王语气比班超还要昂扬。

杨炯则希望投笔从戎,“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王维在送行的宴席上,羡慕加惭愧地说:“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岑参诗句“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丈夫一英雄”,李白“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表达了同样的意绪。这些诗歌中始终激荡着驰骋疆场、马革裹尸的英雄豪气。

我们看李白的《塞下曲》: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五月的内地还是夏天,西域边塞却已经是大雪纷飞、寒意袭人了;这里只有“折杨柳”凄凉的曲调,春天是不会到这里的。战士们的生活艰苦、紧张,每天从早到晚,时刻都在准备作战——任何时代的战争都是艰苦的、危险的,但只有盛唐的人才有万丈豪气,压倒危难,喊出时代的强音:“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像傅介子慷慨复仇,赴身疆场,为国杀敌。“直”与“愿”字呼应,语气斩截强烈,一派心声,喷涌而出。

(二)久戍思归的乡情

长年的征战,即使有强烈的立功边塞的壮志,也难挡那绵绵的思乡之情。因此即使是初盛唐边塞诗歌,这样的声音也所在多有。如骆宾王《晚度天山有怀京邑》:

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华。

云疑上苑叶,雪似御沟花。

行叹戎麾远,坐怜衣带赊。

交河浮绝塞,弱水流沙

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

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

天山绝域,在此时的骆宾王眼里竟然如此柔媚:“云疑上苑叶,雪似御沟花。”原来诗人想到的是长安、是家乡:“依然想物华。”他感叹自己的征战生活,就像水上的“漂梗”一样,想到归期不定,不禁在胡笳声中潸然泪下。五十多岁的男子汉也会流泪?是的,这不丢人,侠骨与柔情兼具,这才是真正的、真实的唐代边塞诗人。

如果说骆宾王是为自身垂泪,那么王昌龄、李白则是替他人伤怀。我们看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此诗截取了边塞军旅生活的一个片段,通过写军中宴乐表现征戍者的思乡之情。《乐府古题要解》云:“《关山月》,伤离也。”句中“关山”在字面的“边关”之义外,双关《关山月》曲调,含意更深。“琵琶起舞换新声”,随舞蹈的变换,琵琶又翻出新的曲调,但吹来奏去,“总是关山旧别情”。征戍者都是离乡背井、别妇抛雏,思乡的“别情”是最普遍、最深厚的感情,这说明吹奏者也是个中人。这“听不尽”的“边愁”无可排解,只能化入“高高秋月照长城”的无声而明亮的时空。这个时空也是十分阔大的、明亮的:秋月下的长城,就是天地之间,而用如此明亮的时空来映衬无尽的“边愁”,则又见出盛唐边塞诗人的情怀的阔大:无尽的边愁,也压不住他们昂扬的内心。这点只要与中唐李益进行对比,马上就能够看出:“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人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夜上受降城闻笛》)这里就只局限于“回乐峰前”“受降城外”这样狭小的空间了。

在盛唐边塞诗人中,岑参是好奇、好壮的代表,但他也不是没有乡愁的:“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宿关西客舍寄东山严许二山人》),把乡愁和客梦化作可捣、可燃之物,可见出诗人匠心独运的艺术构思。而《逢入京使》则是岑参乡愁的直接抒发了:“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语言朴实,不事雕琢:因为乡情压抑不住了,只能任由它喷薄而出。

应该指出的是,初盛唐边塞诗人的思乡之作虽然哀怨缠绵,但它们只是宏壮歌声中的小插曲,并不影响其明朗向上的感情基调。

二、宏大的文学时空

盛唐诗人常常借助宏大时空的构造,来抒发充沛的豪情。出现在他们笔下的景象多是大漠、广川、长风、皓月。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中的“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给出的时空是由地及天,其广大无以复加。“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碎石”“如斗”,而且随风乱走,这个时空极其狂野、极其动荡,也极其有力。唯有如此广大、有力的时空舞台,才能够与“汉家大将”——威猛的大唐封将军的大军相匹配,才能够见出其令虏骑闻之胆慑、“不敢接”而逃遁的气势。下面结合盛唐代表性边塞诗人的诗作予以说明。

(一)高适

高适(700—765),字达夫,一字仲武,渤海(今河北沧县)人。少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便远。后举有道,授封丘尉。未几,哥舒翰表掌书记。后擢谏议大夫。负气敢言,权近侧目。李辅国忌其才。蜀乱,出为蜀、彭二州刺史,迁西川节度使。还,为左散骑常侍。永泰初卒。适尚气节,语王霸,衮衮不厌。遭时多难,以功名自许。年五十,始学为诗,即工,以气质自高,多胸臆间语。每一篇已,好事者辄传播吟玩。尝过汴州,与李白、杜甫会,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人莫测也。中间唱和颇多。边塞诗与岑参齐名,并称“高岑”,有《高常侍集》。[1]

高适年轻时,性格落拓,不拘小节,不喜欢当时人都热衷的科举考试,而经常混迹于一些赌徒中间。二十岁时,高适到长安求官没有成功,于是他就在今河南省开封洛阳、商丘一带漫游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来看他的名作《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凌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日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歌行”为乐府《相和歌·平调曲》题名。以三国曹丕所作二首为最早,均写女子怀念远行的丈夫,为较早的七言诗体。后人所作多写征戎之事,高适此诗最为著名。近人赵熙称《燕歌行》是高适的“第一大篇”,而且在整个唐代边塞诗中也堪称杰作。高适此诗成功的因素很多,比如有学者指出,它气势畅达,笔力矫健,经过惨淡经营而至于浑化无迹,气氛悲壮淋漓,主题深刻含蓄。《唐宋诗举要》引吴汝纶评语也指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二句最为沈至”。就是说它深刻地揭示了即使是在盛唐时代,即使是在很多士人希冀立功边塞的军中,也存在着令人气愤的不公。有学者指出,此诗运用律句非常典型。全诗用韵依次为入声“职”部、平声“删”部、上声“麌”部、平声“微”部、上声“有”部、平声“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间,抑扬有节。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自不待言,非对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很严整的,如“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唐风定》卷九邢昉对此诗的评语也认为它具有“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

前人的分析是很有道理并且很到位的,但很少有人从文学时空的角度,对这样一篇盛唐边塞诗的杰作进行分析。笔者认为,高适在此诗中所构造的多维文学时空,是它具有独特魅力的关键所在。

首先是时空对举。“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中的“榆关”是范围广泛的军事防区概念,南至海,北至山,东至山海关,西北抵青龙都山。隋唐时期,榆关作为中原汉王朝防御辽东高丽入侵的重要的军事重地,设关扎营,屯集大批兵马,因此“渝关”“榆关”屡屡见诸史册。诗中的“碣石”即碣石山,在今河北省昌黎县北。诗中用这两个地名表明所写为内地之边关。“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中的“狼山”即狼居胥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诗中用这个地名表明所写为另一个对立的时空——敌国(或某一民族)的时空。前一个时空是白天,其形态是“金伐鼓”“旌旆逶迤”,似乎军乐阵阵,人声鼎沸,声势浩大;后一个时空则是夜晚,只是单纯的“猎火照狼山”,却有引而未发之威势。所以,诗人只是用了这样两个相互对举的文学时空的描写,就已经隐含了对战争的态度:担心与反对。诗题下小序:“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表明诗人写作此诗是针对现实,是有感而发。史载,开元十五年(727),高适曾北上蓟门。开元二十年,信安王李祎征讨奚、契丹,他又北去幽燕,希望到信安王幕府效力,未能如愿:“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蓟中作》)可见他对东北边塞军事,下过一番研究功夫。开元二十一年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经略边事,初有战功。但开元二十四年,张让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伐奚、契丹,“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开元二十六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高适对开元二十四年以后的两次战败,感慨很深,因写此篇。所以,对诗歌开头所呈现的两个对举的文学时空,我们不应该轻易放过而忽略了诗人的用心。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是第二个对举的文学时空。“城南”为内地,“蓟北”为边关,一南一北,两相对举。两个时空的连接线,就是“少妇”与“征人”互相遥望的目光,而着一“空”字,则断绝了“少妇”与“征人”相聚的可能,使此南北两个时空不仅对立,而且隔绝。诗人用这样两个对立而隔绝的文学时空,表达了对“少妇”与“征人”的深刻同情。

其次是大时空与小时空的强烈对比。“山川萧条极边土”,时空极其阔大;“帐下歌舞”时空极其狭小。在广阔的大时空中活动的是左冲右突、发起攻击的“胡骑”,是拼死抗击的唐军战士;而在逼仄的小时空中活动的是什么人呢?是歌舞的“美人”——这是诗人表面所写,其实谁都可以想见那观看美人歌舞的是什么人——唐朝将军!大时空与小时空在这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在其中活动的人之高下、之大小,自在不言之中。这就是高适的文学时空描写的魅力所在。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也是极大的时空构建:前一句极言其无边无际,而“飘飘”则言其动荡不安,不可把握。“那可度”是说其广阔到不可度、不可逃脱。后一句则刻画此一时空之无可凭依,更使人感到这一苍茫广阔的空间的使人绝望之处。这一虚无广阔的空间中有什么?只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充斥其间的只有整天的冲杀激起的战阵红尘,弥漫其间的只有彻夜警戒的刁斗之音。只有这样的时空构建,才使得后面的情感抒发具有了别样的打动人心的力量:“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战士们保家卫国、罔顾勋爵的纯洁动机,他们面对险境危局的淡定,显示出他们格外地勇敢,也格外地打动人心。

最后是有声时空与无声时空的穿插。“山川萧条极边土”是静谧的时空;“胡骑凭凌杂风雨”则“铁骑突出刀枪鸣”,是一个风、雨、胡骑铁蹄、胡人呼啸等种种声音的交响,是一个充满动荡喧嚣的时空。两个时空,一动一静,对比效果极佳。另外,有声时空本身也形成了强烈对比:一边是“胡骑凭凌杂风雨”中的风声、雨声及胡骑铁蹄、胡人呼啸之声;另一边是“美人帐下犹歌舞”中的燕舞莺歌之声,一刚一柔,暗示了一强一弱,以及它所必然导致的一胜一败。高适的文学时空描写显示了其高超的文学技巧,带来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还是上面刚刚分析过的时空构建,也可以从有声时空和无声时空的角度进行解析。“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描写的是广阔的、无何有的时空(当然也没有声音),是个广大的无声时空;“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描写的是有声时空,但这个时空中的声音是单一的、肃杀的:夜间是彻夜不断的刁斗警戒之声,白天是全天(三时)的刀剑撞击声(可以想见的)。这样就把唐军战士的坚毅、勇敢传递出来了:我们知道,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喊杀声都没有了。而充斥这一特定的、巨大的战场时空的无声时空与有声时空的交替,无声时空对有声时空的衬托、对比,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充满艺术魅力的时空艺术之境,是高适、也是盛唐边塞诗人为我们贡献的艺术佳酿。

(二)李白

李白的边塞诗的文学时空,也是阔大明朗的。我们看他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首诗首先表现的是阔大——“长风几万里”,诗人用想象的翅膀,用“几万里”的长风把内地和天山、把高楼上的思妇和边关的将士连接在了一起。诗人把云月苍茫的景象,与雄浑磅礴的天山组合到一起,显得新鲜而壮观。诗人以长风、明月、天山、玉门关为特征,构成一幅万里边塞图,将关山边塞风光和戍边将士思乡情怀融入月夜高楼,表达了诗人对征人的关切和向往和平的思想感情。

其次是它的明朗。天山、云海、玉门关、青海湾、高楼、将士、思妇,都笼罩在一片明月中。这首诗虽然是抒写思乡之情的,但并不显得悲苦凄凉。这与李白所取的这首诗中的文学时空中的景物密切相关。

开头四句犹如影视文学的蒙太奇手法,将“诗题”一一化出。“关”“山”“月”三个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诗的物象,奠定了全诗边塞苦寒的苍凉基调。“月”,出于天山云雾间,一派云海苍茫、气势磅礴、雄伟壮阔的景象。“风”,漫天遍野的大漠朔风,犹如虎啸狼嗥,吹遍玉门关内关外,气势多么庞大,异域何其粗犷。诗人巧借“长风”把“关”与“月”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明月依旧、关隘依旧,而历代长征远戍的男儿却都一去不再生还。没完没了的战争,何时才能停息?因此诗人将“长风、明月、天山、玉门关”这些广阔无垠的物象淋漓尽致地渲染,营造出雄伟壮阔而又苍凉悲壮的意境。诗人通过对边塞巨幅画卷的描绘,为下文将士翘首故里编织了“思乡”的情结。

中间四句在写景的基础上,抒发出“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的主旨。“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诗人引用典故,在“关山”自然边塞风光之上叠印出沙场点兵征战的宏大场景。据史料载:汉高祖刘邦曾领兵征战匈奴,在白登山一带(今山西大同市西)与匈奴展开了殊死搏斗,刘邦的将士被匈奴围困了七天七夜。而青海湾一带也是唐军与吐蕃连年征战之地。历代这种无休止的战争使得出征将士几乎难以生还故乡。那无奈的开怀痛饮,也许就成为未来沙场征战的最后诀别。此种痛苦的心情,唯有一醉解之。

最后四句描写战士“望归”的愁苦心情。“戍客”“思归”,愁肠百结,望着边塞荒凉景色,满面愁容,难以名状。想家中高楼上的妻子、满头白发的亲娘和瘦骨伶仃的儿郎,一定也在这清冷的茫茫月夜里或站立楼头,或折柳门前,他们举目远眺,思念着“我”这个也许永不能生还的征人。此情此景,似乎可以听到战士们一声声揪人心肺的惆怅叹息。诗人将战士的思乡、家人的思亲融于广阔苍茫的景色里,使得景因情而怨,情因景更伤。

综观全诗,李白用广阔苍茫、深沉磅礴的图景抒发戍人思乡的意境,其实就是诗人博大的胸怀的自然流露。如果说李白的诗大多用“月”“旅”“酒”来排泄个人的愤懑的话,那么这首写“关”“山”“月”的诗,就表现了他关心民生、悲天悯人的另一种情操。离人思妇之情,在一般诗人笔下,往往写得纤弱和过于愁苦,与之相应,境界也往往狭窄。但李白却用“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万里边塞图景来引发这种感情。只有胸襟如李白这样浩渺的人,才会如此下笔。明代胡应麟评论说:“浑雄之中,多少闲雅。”如果把“闲雅”理解为不局促于一时一事,是带着一种更为广远、沉静的思索,那么,他的评语是很恰当的。用广阔的空间和时间做背景,并在这样的思索中,把眼前的思乡离别之情融合进去,从而展开更深远的意境,这是其他一些诗人所难以企及的。

(三)杜甫

杜甫涉及边塞的诗歌,其文学时空也是非常壮大的,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我们看他的《前出塞》九首其六: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诗人先写《出塞》九首,后又写《出塞》五首,加“前”“后”以示区别。《前出塞》是写天宝末年哥舒翰征伐吐蕃的时事,意在讽刺唐玄宗的开边黩武,本篇列第六首,是其中较有名的一篇。

诗的前四句,很像是当时军中流行的作战歌诀,颇富韵致,饶有理趣,深得议论要领。所以黄生说它“似谣似谚,最是乐府妙境”。两个“当”,两个“先”,妙语连珠,开人胸臆,提出了作战步骤的关键所在,强调部伍要强悍,士气要高昂,对敌有方略,智勇须并用。四句以排句出之,如数家珍,宛若总结战斗经验。然而从整篇看,它还不是作品的主旨所在,而只是下文的衬笔。后四句才道出赴边作战应有的终极目的。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诗人慷慨陈词,直抒胸臆,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声。他认为,拥强兵只为守边,赴边不为杀伐。不论是为制敌而“射马”,不论是不得已而“杀伤”,不论是拥强兵而“擒王”,都应以“制侵陵”为限度,不能乱动干戈,更不应以黩武为能事,侵犯异邦。这种以战去战,以强兵制止侵略的思想,是恢宏正论、安边良策,它反映了国家的利益、人民的愿望。所以,张会在《杜诗府粹》里说,这几句“大经济语,借戍卒口说出”。

从艺术构思说,作者采用了先扬后抑的手法:前四句以通俗而富哲理的谣谚体开势,讲如何练兵用武,怎样克敌制胜;后四句却写如何节制武功,力避杀伐,逼出“止戈为武”的本旨。先行辅笔,后行主笔;辅笔与主笔之间,看似掠转,实是顺接,看似矛盾,实为辩证。因为如无可靠的武备,就不能制止外来侵略;但自恃强大武装而穷兵黩武,也是不可取的。所以诗人主张既拥强兵,又以“制侵陵”为限,才符合最广大人民的利益。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很有体会地说:“上四(句)如此飞腾,下四(句)忽然掠转,兔起鹘落,如是!如是!”这里说的“飞腾”和“掠转”,就是指作品中的奔腾气势和波澜;这里说的“兔起鹘落”就是指在奔腾的气势中自然地逼出“拥强兵而反黩武”的深邃题旨。在唐人的篇什中,以议论取胜的作品较少,而本诗却以此见称,它以立意高、正气宏、富哲理、有气势而博得好评。

我们再看他的《后出塞》五首其二: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本诗以一个刚刚入伍的新兵的口吻,叙述了出征关塞的部伍生活情景。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首句交代入伍的时间、地点,次句点明出征的去向。“东门营”,当指设在洛阳城东门附近的军营;“河阳桥”,横跨黄河的浮桥,在河南孟县,是当时由洛阳去河北的交通要道。早晨到军营报到,傍晚就随队向边关开拔了。一“朝”一“暮”,显示出军旅生活中特有的紧张多变的气氛。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显然已经写到了边地傍晚行军的情景。“落日”是接第二句的“暮”字而来,显出时间上的紧凑;然而这两句明明写的是边地之景,《诗经·小雅·车攻》就有“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句。从河阳桥到此,当然不可能瞬息即到,但诗人故意做这样的承接,越发显出部队行进的迅疾。落日西照,将旗猎猎,战马长鸣,朔风萧萧。夕阳与战旗相辉映,风声与马嘶相交织,这不是一幅有声有色的暮野行军图吗?表现出一种凛然庄严的行军场面。其中“马鸣风萧萧”一句的“风”字尤妙,一字之加,“觉全局都动,飒然有关塞之气”。

天色已暮,落日西沉,自然该是宿营的时候了,“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两句便描写了沙地宿营的图景:在平坦的沙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成千上万个帐幕,那些行伍中的首领,正在各自召集自己属下的士卒。这里,不仅展示出千军万马的壮阔气势,而且显见这支部队的整备有素。

入夜后,沙地上的军营又呈现出另一派景象和气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描画了一幅形象的月夜宿营图:一轮明月高悬中天,因军令森严,万物无声,荒漠的边地显得那么沉寂。忽而,数声悲咽的笳声(静营之号)划破夜空,使出征的战士肃然而生凄惨之感。

至此,这位新兵不禁慨然兴问:“借问大将谁?”——统率这支军队的大将是谁呢?但因为时当静营之后,他也慑于军令的森严,不敢向旁人发问,只是自己心里揣测“恐是霍嫖姚”——大概是像西汉嫖姚校尉霍去病那样治军有方、韬略过人的将领吧!

从艺术手法上看,作者以时间的推移为顺序,在起二句做了必要的交代之后,依次画出了日暮、傍黑、月夜三幅军旅生活的图景。三幅画都用速写的画法,粗笔勾勒出威严雄壮的军容气势。而且,三幅画面都以边地旷野为背景,通过选取各具典型特征的景物,分别描摹了出征大军的三个场面:暮野行军图体现军势的凛然和庄严,沙地宿营图体现军容的壮阔和整肃,月夜静营图体现军纪的森严和气氛的悲壮。最后用新兵不可自抑的叹问和想象收尾。全诗层次井然,步步相生;写景叙意,有声有色。故宋人刘辰翁赞云:“其时、其境、其情,真横槊间意,复欲一语似此,千古不可得。”(清杨伦《杜诗镜铨》卷三引)

三、独具异彩的初盛唐边塞文学时空

边塞诗歌的时空是独特的,它描绘了只有边塞才具有的诗歌意象。天山积雪,交河绝塞,边庭落日,戈壁流沙,加上戍楼烽火,野气狼烟,融合了作者浓浓的爱国情思和羁旅思乡的感慨,凝铸成一首首情真意切的军旅诗歌。

(一)战地特殊景象

边塞诗的描写对象是战争,从这个意义上说,边塞诗应该称为“战争诗歌”。边塞诗的文学时空自始至终都满是战场景象。初唐骆宾王《从军行》的“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就直接描写了战场行军的场景:白天,战士的兵戈折射出阳光的影子;夜间,刀剑的纹理与星光交相辉映。这里的太阳也是“野日”,似乎只有这样的景象,才配得上诗人的豪情:“平生一顾念,意气溢三军。”同诗“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也是如此:刀剑、戈矛、弓弦、战马,都是军中特有之物。“马足践胡尘”表明这里已经是边塞之地。

李白的《塞下曲》所写“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也十分生动地描写了军中的生活:战士们白天在钲、鼓声中行军作战,晚上就抱着马鞍子打盹儿。这里,“晓战”与“宵眠”相对应,概括的是军中一日的生活,其实说的是战士们整日、每日都过着这样紧张的战斗生活。但是战士们并不惧怕,而是具有“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这样的豪气。

王昌龄的《从军行》是描写战争景象的边塞诗名作,丰富了边塞诗的文学时空。他的《从军行》(大漠风尘日色昏):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土谷浑。

该诗描写了一个极具边地色彩的战争时空:时间是在傍晚,空间是极其阔大的“大漠”。这个空间的色彩是昏黄的(“风尘日色昏”),这个空间又是极具力量感的:狂风把太阳都要吹跑了,但唐军将士还是“红旗半卷出辕门”。因此这个空间具有反向作用价值,即时空越是险恶,越是能够衬托唐军的力量的强大。这里还有一个时间的倒置,即打破时间先后顺序,先写当前,再写“前夜”,用时间倒置,来进行事件对比:这边“红旗半卷出辕门”,将士刚刚出发;那边“已报生擒土谷浑”,战斗已经结束。诗人对战争的具体场面一带而过,直奔结局,通过气氛渲染和侧面描写,显示唐军的强大和英勇,可谓笔墨简练、举重若轻的杰作。

再看李颀的《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李颀这首“从军行”是乐府古题,表面上他描写的是汉朝之事,实际反映的是当代之情。由于怕触犯忌讳,所以题目加上一个“古”字。它对历代帝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视人民生命如草芥的行径,加以讽刺,悲多于壮。基于这样的主旨,这首诗的时空底色是比较荒凉、灰暗的:“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这个时空也是阔大的,如“野云万里”“大漠”,但这只是为了衬托这个时空的荒凉(无城郭)。这里也描写了一个有声时空,但这个时空同样是哀怨的:“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战士(行人)们处在风沙吹打之下,刁斗几乎被击穿了;军中响起的琵琶声,也是幽怨的。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它写了战士们一天的生活:“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从白天,到黄昏,再到夜间,是战士生活的全部概况。这个时间,既是一天,也是天天、年年——“年年战骨埋荒外”。因此,这个时间是由当前延伸到过去与将来的,是两个维度的,因此“空见蒲桃入汉家”才有这样感动人心的力量。

(二)边塞奇异风光

边塞诗的文学时空具有鲜明的边地风貌。自然景观多是黄沙白云、冰川雪山,地理区域多是塞外、雁门、漠北、玉关、黄河,异域风物多是羌笛、胡笳、琵琶、战马,人物多是戍卒、将帅、胡人,用典多是投笔、长城[2]、楼兰,乐曲多是与边塞军旅生活有关的《梅花落》《折杨柳》《关山月》《行路难》等。

边疆风光迥异内地,这必然对内地来的诗人产生巨大的冲击,激发他们创作的热情。这也是地理差异对文学繁荣的重要贡献。对边塞异域风光的描写,是唐代边塞诗的重要而独特的贡献,极大地丰富了唐代文学时空。没有出使边塞的经历,没有看到过边塞的壮丽,很难想象王维能够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壮阔的诗句。他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也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幅幅边地风光——大漠、胡天、边塞(汉塞)、萧关、候骑,包括居延、燕然这样的地名。

可以说,边塞诗的异域时空,代表了唐代文人广阔的视野。这是前代、后代的诗人都无可比拟的。前代如西晋鲍照等虽然创始了边塞诗,但囿于西晋颓败的国势,他们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亲自到北方去经历、观察边地风光,所以他们只能够在自己的边塞诗中,借助汉代的历史记录,进行描写。可以说,他们的边塞诗是从史书中来的。后代很少有唐代那样的国势,也很少有如此众多的文人从军。

骆宾王可以说是较早在边塞诗中描写异域风光的诗人。他曾亲到边塞,他的描写更有真实感。如《夕次蒲类津》(一作《晚泊蒲类》):

二庭归望断,万里客心愁。

山路犹南属,河源自北流。

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

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

龙庭但苦战,燕颔会封侯。

莫作兰山下,空令汉国羞。

该诗描写诗人傍晚驻扎在蒲类津所见:秋天的边塞,新月当空,晚风劲吹,朔气弥漫。军中埋锅造饭,灶火升腾;远处烽火报警,战士急忙赶上戍楼。一片边塞景色,一派紧张气氛。

又如《宿温城望军营》:

虏地寒胶折,边城夜柝闻。

兵符关帝阙,天策动将军。

塞静胡笳彻,沙明楚练分。

风旗翻翼影,霜剑转龙文。

白羽摇如月,青山断若云。

烟疏疑卷幔,尘灭似销氛。

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霍勋。

还应雪汉耻,持此报明君。

该诗描写夜晚军营中的情状:警戒的柝声,隐隐可闻;夜晚的边塞,一片宁静中,胡笳穿空而来,而且彻夜不息。月光笼罩之下,白沙闪耀。晚风吹过,军旗飘展,如同苍鹰之翅;战士的刀剑,闪烁寒光。月色下的青山,断续如云。描写历历如画,如在眼前。

除了西北的景色,骆宾王因为亲自跟随大军到过西南平叛,所以也为我们留下了西南边塞的风光。如《从军中行路难》二首其一:

君不见,封狐雄虺自成群,冯深负固结妖氛。

玉玺分兵征恶少,金坛受律动将军。

将军拥旄宣庙略,战士横行静夷落。

长驱一息背铜梁,直指三巴登剑阁。

阁道岧峣起戍楼,剑门遥裔俯灵丘。

邛关九折无平路,江水双源有急流。

征役无期返,他乡岁华晚。

杳杳丘陵出,苍苍林薄远。

途危紫盖峰,路涩青泥坂。

去去指哀牢,行行入不毛。

绝壁千里险,连山四望高。

中外分区宇,夷夏殊风土。

交趾枕南荒,昆弥临北户。

川原绕毒雾,溪谷多淫雨。

行潦四时流,崩查千岁古。

漂梗飞蓬不自安,扪藤引葛度危峦。

昔时闻道从军乐,今日方知行路难。

苍江绿水东流驶,炎洲丹徼南中地。

南中南斗映星河,秦川秦塞阻烟波。

三春边地风光少,五月泸中瘴疠多。

朝驱疲斥候,夕息倦樵歌。

向月弯繁弱,连星转太阿。

重义轻生怀一顾,东伐西征凡几度。

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戎衣故。

灞城隅,滇池水,天涯望转积,地际行无已。

徒觉炎凉节物非,不知关山千万里。

弃置勿重陈,重陈多苦辛。

且悦清笳杨柳曲,讵忆芳园桃李人。

绛节朱旗分白羽,丹心白刃酬明主。

但令一被君王知,谁惮三边征战苦。

行路难,几千端。

无复归云凭短翰,空余望日想长安。

在诗中,骆宾王将入蜀到姚州所见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邛崃山“九折无平路”,青泥坂行路艰难。丘陵杳杳,林薄苍苍。毒雾弥漫,淫雨霏霏,水潭终年流荡。进入哀牢山,如入不毛之地:周围高山耸立,绝壁难以攀登。诗人感叹“中外分区宇,夷夏殊风土”,因而不免思念起长安了。骆宾王这首诗是唐代唯一一首描写哀牢山和澜沧江的诗歌,具有真实的史料价值。

除骆宾王外,在描写边塞景色的众多边塞诗人中,岑参是这方面的代表。他的边塞诗突破了以往写边地苦寒和士卒劳苦的传统格局,极大地丰富和拓宽了边塞诗的描写题材和内容范围。他怀着好奇之心,描写边塞的奇特风光,给边塞诗的文学时空增添了异域情调。他的名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作于诗人二度出塞时,诗中描写了一幅奇异的北国图画。八月在内地才是仲秋,但是边疆却已经大雪纷飞、四顾洁白了。一个“即”字写出了诗人的惊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则写出了诗人的惊喜:这很像是内地的春天梨花盛开的景象啊。盛唐诗人内心豪迈,所以即使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严寒,诗人仍写得春光烂漫。“瀚海阑干百丈冰”写出了沙漠中的奇景;狐裘、“胡琴琵琶与羌笛”都极具边疆特色。再如他写吐鲁番北部火焰山的《火山云歌送别》:

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

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

缭绕斜吞铁关树,氛氲半掩交河戍。

迢迢征路火山东,山上孤云随马去。

该诗一开始即连用三个“火山”,突出了自己的感受。前半段是眼前的时空,后半段是想象的时空;前面夸张,后面跳跃,给人深刻印象。

又如《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

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

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

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

势吞月窟侵太白,气连赤坂通单于。

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见夕阳海边落。

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这首借描写热海的奇特无比以壮朋友行色的送别诗,是诗人在北庭为京官崔侍御还京送行时所作。热海即伊塞克湖,又名大清池、咸海,今属吉尔吉斯斯坦,唐时属安西节度使领辖。岑参虽未到过那里,但根据传闻和自己长期在荒远之地的体验,把它写得有声有色、神奇无比。

“西头热海水如煮”,用开水做比喻,以见其热。“海上众鸟不敢飞”这不奇怪,“中有鲤鱼长且肥”就是匪夷所思、令人诧异的奇景了。“空中白雪遥旋灭”不奇怪,“岸旁青草长不歇”又让人称叹。“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连用蒸、烁、燃、沸、炎、煎六个动词,夸张地描绘出热海的威力:蒸热了沙子,熔化了岩石,点燃了天边云朵,煮沸了细浪,烤热了波涛,煎烫了高空明月。“阴火潜烧天地炉”“势吞月窟侵太白”纯粹是想象的时空。现实的时空是奇幻的,想象的时空是阔大的。在这里,诗人把现实的时空与想象的时空拼接在一起,形成了奇幻而阔大的境界。

其他边塞奇特的事物如《优钵罗花歌》写“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的奇异花草。还有《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写当地别具风味的饮筵:“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据有的研究者考证,金叵罗系指饮酒用的吸管,平时可作为簪子插在发髻上,至今藏民饮酒仍普遍使用吸管。

异域的音乐,也让边塞诗人们惊奇,并纳入笔端,为边塞诗增加了新奇的色彩。边地的乐器多是“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琵琶起舞换新声”(王昌龄《从军行》);边地的乐曲,多是“笛中闻折柳”(李白《塞下曲》)。这方面岑参的贡献也是最多。例如他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歌》,对由其他民族传入的音乐舞蹈进行了热情的描述: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右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此诗开头两句即概言胡舞新奇绝妙,为诗人生平仅见,给人以想要一睹为快的冲动。“高堂”两句用环境的华贵豪华来衬托舞蹈的神奇,进一步以夸张的手法反复强调该舞实非人间所有,惊讶赞叹之情溢于言表。“此曲”二句是追溯舞蹈的来源——来自胡地民族,诸人不由为之深深折服。“慢脸娇娥纤复秾”描写舞者容貌美丽,纤秾得度,身材绝佳;“轻罗金缕花葱茏”言其衣饰花团锦簇。“回裾”二句具体描写舞姿的轻盈、旋转的迅捷,给人以深深的视觉震撼。“左右生旋风”描写女子舞蹈而操“”(一种短矛),尤其具有边地少数民族尚武的风采。“琵琶”二句意即音乐极有感染力,连云彩都因而移动。“忽作”二句以风声来形容音乐声,极言其粗犷。“翻身”二句极言舞蹈与音乐节拍配合精妙,丝丝入扣,令人拍案叫绝,有如仙曲仙舞。“始知”二句以《采莲》《落梅》等曲作衬托,表明胡曲胡舞变幻之神妙,令诗人十分折服。最后两句再次惊叹此舞天下罕见,与开头相呼应,全诗在一种极度的赞叹声中结束。全诗反复咏叹,感情浓郁,铺陈夸张,想象对比,对胡曲胡舞赞赏有加,可以想见盛唐时期各民族大融合,各种文化相互冲击、碰撞所产生的灿烂文化艺术的盛况。此诗也因而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四、初盛唐边塞诗多样的时空描写艺术

(一)时空拉伸与时空压缩(www.xing528.com)

这些自信、雄心,这些昂扬的感情基调,为初盛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涂抹上了刚劲的色彩,也是初盛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格外宏大的内在原因。我们看杨炯在《从军行》诗中的高唱: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边塞诗的文学时空是匆匆、急促的,时空特征多虚构。诗人并没有亲自到过这些地方,而是多以想象出之,多壮大而笼统:壮大的意象如西京、龙城,俱为首都;笼统的角度如雪暗、风多,刻画不细致。而壮大是因为需要抒发的是建功立业的豪情,所以选择用来构成时空的意象也十分壮大、壮阔。这是为了映衬“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一志向的远大。至于笼统则是因为诗人没有到过边塞的亲身经历。

杨炯的时空描写方法是“空间压缩”与“时间压缩”:西京、龙城,相距何止千里,而将军及军队刚辞别君主,下句立即就包围了敌城。把千里的空间压缩到两联之中,这使得诗意更加浓厚,而诗情更加豪壮。骆宾王的《从军行》运用的也是“时间压缩”的手法,“弓弦抱汉月”把遥远的汉朝与当前时间压缩在一起,也用这种方式寄托了要像强大的汉朝那样,扫荡胡尘的愿望:“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志在报国,不惜此身。

初盛唐时代的自信,折射到每个诗人,即使如王维,也为边塞诗文学时空的阔大做出过贡献。我们看他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虽然有诗人自身的小小的不得意,但掩盖不了大唐的气势,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壮阔的图画,是具有极高艺术水准的阔大空间描写:背景是“大漠”,把我们的眼光引向远方,而这远方是远望无极的,这是一个维度;“长河”是第二个维度,是横线,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大海;“孤烟直”是第三个维度,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天空,这是纵线。这样,一个阔大的、极具立体感的、极其壮美的边塞诗歌空间就呈现在人们面前了。

再如他的《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

天官动将星,汉上柳条青。

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

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

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这首诗空间阔大,描写方法是空间拉伸、虚写与时空压缩。时空阔大而雄壮:“天官动将星,汉上柳条青。”从天上的星星,到地下的柳树,勾勒出一幅广阔的幕布,真正是“席天幕地”。将军出征,用怎样的一幅图画才匹配?诗人用了虚实相生的方法:“汉上柳条青”是实写,并借以点明季节在春天,“柳”也谐音“留”(因为这是离别宴席上赋诗)。如果仅仅是实写,就显得太局限了。诗人用“空间拉伸”的方法,展开想象之笔,把军队出发的场景由地上拓展到天上,顿时使得诗歌的时空壮阔无比。

“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也是用虚写的方法,同样进行了“空间拉伸”——行军队伍占据了“万里”空间,可见军卒之多、气势之盛。“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是运用“空间压缩”的方法,把遥远的“凤阙”与“龙庭”之间巨大的空间压缩在一联之内,寓意将军视万里险阻如无物,衬托了将军的报国之志的刚性与无坚不摧的气势,也使得诗歌的味道更加浓厚。

诗人抒发急于立功边塞的想法,所用的方法是“时间压缩”:“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与杨炯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即诗人抒发立功边塞的壮志,但王维是借即将出征的将军之口说出,杨炯则是直接抒发。另外,王维诗从文学时空的表达来衡量,是远远超出杨炯的:前面是“空间拉伸”,场景极其阔大;此处则进行了“空间压缩”“时间压缩”,似乎书生们只是在“窗间”活动,场景何其狭小(尤其是对比前面将军的“席天幕地”);而一个“老”字,将时间更是压缩到了极限——一生的漫长时光,被压缩在一个透着烛光的“窗间”,使人倍感生命的局促、时光的沉重。另外,时间轴线的漫长(一生),与空间轴线的狭小(窗间),也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对比,仿佛一棵参天大树要被一个盒子套住一般,让人顿觉生命的压抑感与这追求的“不值得”——穷一生而究一经,似乎这是书生们的终身事业,并用以反衬将军军功的辉煌。

我们再看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一个对比空间:危机四伏的“沙场”与风光旖旎的“佳宴”,被诗人放在了一起,而且突出的是“佳宴”,“沙场”只是做了背景。军情的紧急也被诗人处理得举重若轻:“欲饮琵琶马上催”,弥漫其间的是一派洒脱。活动在这个空间的人也很有趣:他流连美酒,却反问“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与其说是悲观,毋宁说是洒脱,是参透后的释然。

(二)时空错置的方法与思维模式

唐代边塞诗有一种典型的文化现象:以汉代唐,出征的军队称为汉兵,将领称为汉将,边塞称为汉塞,就连天上的月亮也称为汉月。不仅如此,一般的边塞诗在提及周边少数民族时,也往往沿袭汉代的称谓,把交战对方称为匈奴,把其首领称为单于、左贤。在称颂战地英雄时,常常提到的也是汉代的霍去病、李广、卫青、班超、马援等,以呼唤英雄精神的回归。这种汉代情结既是对历史的继承,又是对历史的超越。这在唐代边塞诗中几乎成为普遍现象,例子不胜枚举。这种时空拉伸的创作手法被唐代边塞诗较多地使用,并有多种表现形式。

1.时空拉伸之一:抒发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豪情。此类风格的诗歌大多出现在初盛唐。形成的原因一方面在于强大的边防和高度自信的时代风貌,另一方面在于建功立业的壮志和“入幕制度”的刺激。代表诗人如骆宾王、王昌龄、王翰、王之涣、岑参、高适等。

在时空的阔大方面,王昌龄的《出塞》是个十分典型的例子: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明代李攀龙曾推奖它是唐人七绝压卷之作,但是原因他并没有解释清楚。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对此诗的评价是:“‘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沈德潜的评价归纳起来有两点:第一,诗歌的主题是思得良将,保卫边防;第二,诗中用到了“互文”的修辞方法。但仅仅是这样一个在唐朝诗歌中常见的主旨,是不能够说明它何以能够成为一首压卷绝作的。仅仅局限于“互文”的修辞方法,也无法解释它何以具有震撼人心的伟力。

此诗题名《出塞》,是一首乐府诗。乐府诗中往往有一些常见的习用的词语,王昌龄这首诗也不例外,其中的“明月”和“关”两个词,就是有关边塞的乐府诗里常见的词语。那么,这样平常习见的诗语,怎样具有了动人心魄的力量了呢?原因就在于他的文学时空的营造,是“时空拉伸法”的杰作。

我们仔细品味“秦时明月汉时关”,感觉兼有时间拉伸和空间拉伸的双重延展的意味。明月之前缀以“秦”字,雄关之前缀以“汉”字,使读者把眼前明月下的边关,同秦代筑关备胡、汉代在关内外与胡人发生的一系列的可歌可泣、威武雄壮的历史事件与人物故事如卫青、霍去病等联系在一起,从而使“关”和“月”这个广阔的空间与“秦”“汉”这个遥远的时间交织在一起,从而大大拓展了诗歌的时空范围,给读者创造了更为广阔的历史变换,征战未断的想象空间。有了如此厚重、广阔的时空,后面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才让人感觉格外地振奋人心、荡气回肠。“不教胡马度阴山”是诗人衷心的愿望、坚定的誓言,洋溢着巩固边防、保家卫国的豪情。但这样的激情,只有放置在千年之前、万里之外这样广阔的时空背景下,才格外具有冲击人心的力量。

2.时空拉伸之二:状写戍边将士的乡愁、家中思妇的离恨。我们看王昌龄的《从军行》(烽火城西百尺楼):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首先是“空间拉伸”:“烽火城”与内地的“金闺”已经是“万里”之遥,已经是让人不堪忍受。诗人还是嫌不够,又用一个“西”字,进一步推移两地的空间距离。如果到此为止,那还是不够,因为这仅仅是平面的拉伸,诗人随后又进行了垂直、立体的拉伸:“金闺”在平地,而“百尺楼”则直插云霄,更显天地一样的遥远。诗人就这样,通过平面空间拉伸和垂直空间拉伸,一步步延展戍卒与思妇之间的空间距离,一个“西”字向外、一个高楼向上,就像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替自古以来的千千万万戍卒和万万千千思妇发出了那一声浩叹:“无那金闺万里愁。”另外,诗人描写环境层层深入,反复渲染,创造气氛,为第四句抒情做铺垫,突出了抒情句的地位,使抒情句显得格外警拔有力。“烽火城西”点明了这是在青海烽火城西的瞭望台上。荒寂的原野,四顾苍茫,只有这座百尺高楼,这种环境很容易引起人的寂寞之感。

其次是时间拉伸。此诗的时间有三个点:黄昏,秋天,另一个比较隐蔽,是由曲辞《关山月》点出。黄昏、秋天,都是格外触发思念之情的时刻。时令正值秋季,凉气侵人,正是游子思亲、思妇念远的季节。自从《诗经·王风·君子于役》道出那样的名句:“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黄昏”这样的时间就非常容易触发人们思念在外从军征战的亲人。而此时此刻,久戍不归的征人恰恰“独坐”在孤零零的戍楼上。天地悠悠,孤独一人,思亲之情油然升起。而《关山月》则把时间拉伸到了遥远的过去、遥远的历史时光。《关山月》原为汉乐府鼓乐“横吹曲辞”中的曲目。《乐府解题》曰:“《关山月》,伤离别也。”系守边战士在马上吹奏的军乐,乐曲表现了征人思乡报国的情感。《乐府诗集》把这一曲归在“汉横吹”的乐类,六朝时起,就把这一乐曲看作是表现封建统治下反兵役情感的作品。徐陵《关山月》诗“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最能代表此曲的曲情。但是盛唐时代,国力强盛,人多昂扬之态,即使是抒发儿女之情,也不像之前、之后的文人那样悲悲啼啼,“愁”也是“万里愁”。正如送别朋友的王勃,告诉友人的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因为他相信“天涯若比邻”。

再如前述王昌龄《从军行》之“琵琶起舞换新声”。“情感契合空间”(或者称之“情感对应空间”)的构筑,是此诗最大的特色,也是它最感人之处。过去我们经常把这种写作诗歌的方法称为“以景结情”。这是有道理的,但还远远没有解释何以“以景结情”能够给人更深刻的情感体验。笔者认为,“以景结情”的提法只是解释了此类诗歌艺术表层的东西,还没有深入揭示其内在的、深刻的精微之处。这里笔者试着提出一种解释,即“构筑情感契合空间”的诗歌手法,是此类诗歌艺术的精髓所在。

我们知道,按照心理学的解释,情感是态度这一整体中的一部分,它与态度中的内向感受、意象具有协调一致性,是态度在生理上的一种较复杂而又稳定的生理评价和体验。情感包括道德感和价值感两个方面,具体表现为爱情、幸福、仇恨、厌恶、美感等等。《心理学大辞典》中认为:“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体验。”同时,一般的普通心理学课程中还认为:“情绪和情感都是人对客观事物所持的态度体验,只是情绪更倾向于个体基本需求欲望上的态度体验,而情感则更倾向于社会需求欲望上的态度体验。”更为通俗的说法是人受外界刺激而产生的心理反应,如喜、怒、悲、恐、爱、憎等。它们都从某一角度解释了人类情感与外在世界的联系,或者说是对应关系。我国古代伟大的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则提出了“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论断,从艺术审美情思的角度解释了内在感情与外在事物之间的关系。

那么怎样把情思表现出来呢?尤其这情思并没什么比前人更特殊之处(其实人类的情感都是普遍的,不可能都是特殊的体验,否则就很难唤起他人的情感共鸣了)。就王昌龄的这首诗歌来说,也是如此,他表达的情感也很普通,就是截取军中宴乐这一边塞军旅生活的片段,表现的也是征戍者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最普遍的共同的感情。那么,普通的感情怎样能够表达得如此感人呢?笔者认为就是“构筑情感契合空间”,为内在的情感体验找到最契合、最贴切的外在的映照物。就本诗来说,就是戍卒的“别情”“边愁”这种内在的情感体验,与外在的“高高秋月照长城”之间的对应。那“听不尽”的“边愁”、无边无际的“别情”,向哪里安放?哪里能够放得下?只有这里,只有这个“情感空间”最契合:“秋月”在天,“长城”在地,月光弥漫天地之间,充塞天地之间,这席天幕地、莽莽苍苍的空间,壮阔而悲凉,只有这个空间,才放得下古往今来的戍卒们的“别情”“边愁”。也可以说,至此,内在的情感与外在的空间,已经契合无间、融为一体了。这才是此类诗歌的艺术手法高超之处,才是它们格外触动我们的内心的地方。

唐人,尤其是盛唐诗人,对此类艺术手法谙熟于心,运用纯熟,并几乎臻于化境。此类诗歌,我们几乎可以信手拈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

3.时空拉伸之三:表现塞外戍边生活的单调艰辛、连年征战的残酷,宣泄对黩武开边的不满,对将军贪功启衅的怨情。我们再来看岑参的名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曾随高仙芝到安西、武威,后又往来于北庭、轮台间。他的边塞诗气势豪迈,情辞慷慨。此诗当作于公元754年(唐玄宗天宝十三载)。当时西北边疆一带,战事频仍,岑参怀着到塞外建功立业的志向,两度出塞,久佐戎幕,前后在边疆军队中生活了六年,因而对鞍马风尘的征战生活与冰天雪地的塞外风光有长期的观察与体会。这一年,岑参第二次出塞,充任西安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节度使的僚属),而武判官即其前任,诗人在轮台送他归京(唐代都城长安)而写下了此诗。

诗人通过“时空迁移”与“时空对接”(时空对撞)等多重手法,构筑了一个叠加的时空,惊叹描摹边地绝域的奇异风光和民风民俗,给人多方面的艺术冲击,使人感受到诗歌的多重艺术魅力。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胡地,也即边疆时空景观。“白草”,据《汉书·西域传》颜师古注,是西北一种草名,王先谦补注称其性至坚韧。然经霜草脆,故能断折。“白草折”写出了北地风势的威猛,而且可以想见这个漫天皆白的空间还传来风的呼啸声,使这个空间具有了“三维空间”的感觉,它能够诉诸人的视觉之外的听觉。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则是典型的南国时空景观。“千树万树”显示出其壮美意境。在这里,诗人把南国时空与北方时空进行了“时空迁移”与“时空对接”。在时间层面,把冬天的雪景与春天的花景进行了对接,冬景与春景在这里相遇、对撞,所以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力。

从“主观时空”与“客观时空”的角度,则可以看出“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客观时空;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则属于主观时空,是诗人张开想象的翅膀所造就的幻景。正是诗人运用了“主观时空”与“客观时空”,“时空迁移”与“时空对接”这样多重艺术手法,才给我们造成了这样多的艺术享受和艺术惊喜,才造就了这样魅力久远的千古佳句。

岑参在这里构筑了三重时空结构。首先是“外—内—外”时空结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外在时空,“散入珠帘湿罗幕”“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是内在时空,“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又是外在时空。诗人在这里构筑了一个“外—内—外”时空结构,它同时又是一个“大—小—大”的时空结构。这样的“外—内—外”时空结构,使诗人的多重情感得到很好的抒发与表达:对边地新奇景色的好奇与喜爱,对温馨人情的歌颂,透过宏大、冷峻的外时空(百丈冰、万里凝),与具体的帐内时空(中军置酒)的强烈对比,得到了很好的表达。其次是“动—静—动”时空结构。“胡天八月即飞雪”是动态时空;“散入珠帘湿罗幕”是静态时空;“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是动态时空,而这动态时空里面又动中有静——“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是动态时空,“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又是动静结合时空。这样的“动—静—动”时空结构,使诗人的多重感情得以表现:外时空的动荡,内时空的相对静止,以及最终动静结合时空的构筑,既抒发了对朋友的依依惜别之情,又是为其漫长的孤寂的征程而发愁,还有自己归期未卜的惆怅。但这些都没有明说,而是通过把情感融入多重艺术时空来表现。汉代古诗有“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还不是用在结尾,还没有用时空表达感情的故意。到了唐代,这一用艺术时空对应情感世界的艺术手法,才日臻成熟。最后是“有声空间”与“想象空间”的构筑。岑参诗歌,不止诉诸视觉,还诉诸听觉。“北风卷地白草折”中的风声,“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中的乐音,“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中的风声,“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中的马蹄声(可想见),都是诉诸听觉的艺术手法。如果说其他诗人所构造的多是无声空间,那么岑参的有声空间就显得更为灵动、立体了。如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的这四句:“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如果说“吹笛大军行”还只是启动阶段的单声部,那么到后面就是多部合唱了——“四边伐鼓”“三军大呼”,而且其效应惊人——“雪海涌”“阴山动”,这就形成了一个有声的波动的空间,同时,这也是诗人的主观想象空间。只有这样,才能够很好地表达出征大军的气势,才能够表达诗人的豪情。

初盛唐边塞诗人依靠雄阔的时代,构建了宏大的文学时空,抒发了立功边塞的壮志,创造了多样的文学时空描写艺术,使唐代诗歌更加丰富多彩,是盛唐之音的重要载体。

第二节 中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

与盛唐相比,中唐边塞诗歌的文学时空呈现出与时代一致的特点:内敛、狭小、多静态。这是有其时代特点的:安史之乱摧毁了盛唐的繁盛,也抽去了盛唐的豪壮之气。边境从安西都护府,迁移到了平、凉(今天的山西、甘肃一带)。与边疆其他民族的战争,也从胜多败少,变为了胜少败多。为平定安史叛军,唐朝甚至不得不向少数民族借兵。《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记载:“上欲速得京师,与回纥约曰:‘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唐肃宗李亨为了平定安史之乱,曾经向当时称雄于漠北的回纥借兵。李亨借兵的目的主要是尽早收复长安和洛阳,而要彻底平定安史之乱,则还是要依靠大唐的军队。李亨为了向回纥借兵,许下了收复长安之时,回纥兵可以在长安肆意抢掠三天三夜的承诺。唐军在回纥兵的帮助下收复长安以后,太子李豫因考虑到自己以后将要继承帝位,让回纥兵肆意抢掠会影响自己在长安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从而影响自己的统治,所以跪在了回纥统帅叶护面前,请他答应收复洛阳以后再兑现当初的承诺,叶护只得下马扶起李豫,答应了他的请求。当唐军和回纥军收复洛阳以后,在洛阳城内,回纥军大肆烧杀抢掠,使洛阳百姓在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后又蒙受了一次浩劫,昔日繁华的洛阳城在安史叛军和回纥兵的先后蹂躏下,彻底变为了一片废墟。在这样的社会时代大势之下,中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没办法不变得局促、狭小,盛唐边塞诗的豪情,不得不变为中唐的悲情。

一、哀怨的基调

与初盛唐诗人愿意投身边塞,渴望立功边塞不同,中唐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继之以藩镇割据、战乱频仍,人们对战争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中唐人对边塞的态度是排斥,对战争的态度是憎恨。我们试看柳中庸的《征人怨》: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这是一首传诵极广的边塞诗。诗歌的题目是《征人怨》,但全篇无一怨字,又处处让人感受到“怨”。这处处弥漫的“怨”,正是通过对时间和空间的描写来实现的。

时间描写方面,“岁岁”“朝朝”就是写尽了战士的全部时间:年复一年,东西奔波,往来边城(“金河复玉关”);日复一日,跃马横刀,征战不休(“马策与刀环”)。“金河”即大清河,在今内蒙古;“玉关”即玉门关,在今甘肃;“青冢”即汉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之南;“黑山”,一名杀虎山,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东南。这些地方唐时属单于都护府。“金河”“玉关”“马策”“刀环”并举,又加以“复”字、“与”字,给人以单调困苦、无尽无穷之感,在无穷无尽的时间描写中,怨情自然透出。

其次是空间描写。“万里黄河绕黑山”也算是空间阔大,但这里却只是荒凉的代名词,是无奈的另一种表达。“三春白雪归青冢”句,“三春”即暮春,但这里却见不到一点春色,所见唯有寒冷的白雪。诗人抓住产生怨情的缘由,从时间和空间两方面落笔,让“岁岁”“朝朝”的戎马生涯以及“三春雪”与“黄河”“黑山”的自然景象去现身说法,收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艺术效果。

这样的哀怨的感情基调贯穿了中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除了征人怨,还有征妇怨、被掳掠人民之怨、和亲公主之怨、没蕃囚徒之怨等等。

我们看张籍的《征妇怨》: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

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就是截取了一个特殊的家庭的遭际,借征妇之口,道出了痛不欲生的情感。诗人的语言是平易的,然而越是平易,越是让人感到无比的绝望,让人感到摧心呕血的伤痛。

又如白居易的《西凉伎》、戎昱的《苦哉行》、雍陶的《哀蜀人为南蛮俘虏五章》写被掳掠人民之怨;刘商的《胡笳十八拍》、徐凝的《蛮入西川后》写被掳妇女之怨;王建的《太和公主和蕃》、戎昱的《咏史》写和亲公主之怨。可以说,哀怨是中唐边塞诗的感情底色。

二、柔弱的中唐边塞文学时空

中唐边塞文学时空也还有宏大之处,但却以柔弱为内在特征。我们看李益的《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

这首诗歌集中了典型的边塞诗歌意象——天山、大雪、狂风、沙漠、横笛、戍卒、明月,描写的是在天山附近的冬日沙漠中行军的画面。当然,这当中还有诗人自己在里面:这首诗的题目是《从军北征》,说明诗人也参加了这次远征。黄叔灿在《唐诗笺注》中指出:“碛里征人,妙在不说着自己,而己在其中。”有诗人身在其中的这个文学时空给人的感觉还是很“壮阔”的——“征人三十万”,但我们看到另一个镜头就知道这“壮阔”的无奈与让人心酸了:三十万战士齐回首眼望明月。是思乡?是思亲?是叹息?是落泪?原来这“壮阔”的时空是柔弱的、虚无的,这里的时空缺少了盛唐边塞诗中“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那样的冲天豪气。这个文学时空中也有明月,但它只是引起人们的思乡之情,它是静态的,再也没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那样的大气了。

再以上引张籍的《征妇怨》为例,“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场面也很浩大,但这是怎样的场面?这是一幅浩大的“城下群哭图”,其引起的感情岂止是柔弱?

又如耿湋的《关山月》:“月明边徼静,戍客望乡时。塞古柳衰尽,关寒榆发迟。苍苍万里道,戚戚十年悲。今夜青楼上,还应照所思。”杨巨源的同名诗作《关山月》:“苍茫临故关,迢递照秋山。万里平芜静,孤城落叶闲。露浓栖雁起,天远戍兵还。复映征西府,光深组练间。”时空都还够阔大,只是这阔大的空间显得骨气不足:“苍苍万里道”只是衬托“戚戚十年悲”的无奈;“万里平芜静”只是烘托“孤城落叶闲”的死寂。

构筑错位文学时空是中唐边塞诗的常用手法。盛唐边塞诗人也构筑错位的文学时空,但与中唐不同。盛唐边塞诗人看到的是汉朝的强大,是卫青、霍去病,即使到了经历过安史之乱的杜甫,也还借汉喻唐,他看到的仍然是“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而到了中唐边塞诗人构筑的“错位文学时空”,所看到的却是汉朝的失误、无助、无望。如李益的《赴渭北宿石泉驿南望黄堆烽》:

边城已在虏城中,烽火南飞入汉宫。

汉庭议事先黄老,麟阁何人定战功。

这个“错位文学时空”仍然是借汉喻唐,也必然是当时时代状况的折射,只不过这已经是衰落的中唐了。

贞元、元和时期还保持过一段较长的“中兴”势头,这自然还能勾起中唐士人从军报国的边塞情结,引起边塞诗创作热情的高涨。如李益,清人沈德潜说:“从军十八载,五在兵间,故其为文,咸多军旅之思。”明人胡应麟也说:“李君虞益生长西凉,负才尚气。流落戎旃,坎坷世故。所作之诗,悲壮怨转,乐人谱入声歌,至今颂之,令人凄断。”在贞元间,李益辑从军诗五十首,赠给友人卢景亮,可见其对边塞诗的倾心。

三、中、盛唐边塞诗文学时空的差异

中唐边塞诗文学的声音时空也不一样:这个文学时空中也有声音,是“有声时空”,但它只是“偏吹行路难”,声音是凄凉幽怨的,同样缺失了盛唐边塞诗“三军大呼阴山动”那样声震山河的黄钟大吕。

反映在这里的文学时空的温度也不一样:盛唐热烈,中唐寒冷。同样是下雪,岑参感觉到的是春天的热烈与欣喜(“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李益感受到的是冬天的严寒(“天山雪后海风寒”)。如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个时空同样充满了寒意,即使没有下雪,但是“沙似雪”,没有落霜,但是“月如霜”,总之充满了寒意。其实,风景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诗人的心理感受。与前面的分析一致,这里的“芦管”也是弱弱的,唤起的只是全部士卒浓烈的思乡和满心的哀愁之情(“一夜征人尽望乡”)。本来受降城给人的感受应该是豪气干云的,这里却丝毫感受不到。关于受降城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唐初名将张仁愿为了防御突厥,在黄河以北筑受降城,分东、中、西三城,都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另一种说法是公元646年(贞观二十年),唐太宗亲临灵州接受突厥一部的投降,“受降城”之名即由此而来。

我们再来看李益的《过五原胡儿饮马泉》:

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

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

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此诗诗题一作《盐州过胡儿饮马泉》,又作《盐州过五原至饮马泉》。唐代五原县属盐州,今为内蒙古自治区五原县。中唐时,这是唐和吐蕃反复争夺的边缘地区。这首诗的文学时空描写的是边塞的春天:绿杨、明水、清泉、嫩草、白云。从这些诗歌意象看,这个边塞诗的春天的时空应该是明快的、令人愉悦的,但诗人对这个明媚时空的感受却是“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清泉如明镜,但诗人说不要去照,因为看到的只是自己憔悴的脸庞。其实,“憔悴”的是诗人的脸庞,更是诗人的内心感受。中唐国力孱弱,五原边地反复得失,眼前的春天呢,能够保持住吗?这种忐忑、这种忧虑,正是中唐国力的折射。

我们再看李益的《边思》:

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

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

这很像是一首自题小像赠友人诗。但并不单纯描摹外在的形貌装束,而是在潇洒风流的语调中透露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寄寓着苍凉的时代和个人身世的感慨。

首句写自己的装束。腰垂锦带,显示出衣饰的华美和身份的尊贵,与第三句“关西将家子”相应;佩吴钩(一种吴地出产的弯刀),表现出意态的勇武英俊。杜诗有“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之句,可见佩带吴钩在当时是一种显示少年英武风姿的时髦装束。寥寥两笔,就将一位华贵英武的“关西将家子”的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了。

第二句“走马曾防玉塞秋”,进一步交代自己的战斗经历。北方游牧民族每到秋高马肥的季节,常进扰边境,需要预加防卫,称为“防秋”。玉塞,指玉门关。这句是说自己曾经参加过玉塞防秋、驰驱沙场的战斗行动。和上句以“锦带”“吴钩”显示全体一样,这里是举玉塞防秋以概括丰富的战斗经历。

不过,诗意的重点并不在图形写貌,自叙经历,而是抒写感慨。这正是三、四两句所要表达的内容。“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关西,指函谷关以西。古代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的说法,李益是姑臧(今甘肃武威,亦即凉州)人,所以自称“关西将家子”。表面上看,这两句诗语调轻松洒脱,似乎带有一种风流自赏的意味。但如果深入一层,结合诗人所处的时代、诗人的理想抱负和其他作品来体味,就不难发现,在这潇洒轻松的语调中正含有无可奈何的苦涩和深沉的感慨。

写慷慨悲凉的诗歌,绝非李益这个“关西将家子”的本愿。他的《塞下曲》说:“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像马援、班超等人那样,立功边塞,才是他平生的夙愿和人生理想;像高宗时的薛仁贵那样“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全歼敌人,立功献捷,才是李益的理想。只是在中唐,这理想只能是幻想了。

当然,李益边塞诗所描写的文学时空,也有底色比较明快的时候。比如他的《塞下曲》四首其一:

蕃州部落能结束,朝暮驰猎黄河曲。

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

该诗就描写了一个天高地阔、人喊马嘶的边地壮丽图景:士卒们装束齐整,从早到晚(“朝暮”)奔驰围猎在黄河河套(“黄河曲”)的广阔草原上。战士们“驰猎”之余,高歌一曲,歌声辽远,甚至飞到了天上,与群飞的大雁比肩了。战马也兴奋地在草地撒欢奔跑,一片生机勃勃。这样的边塞诗歌时空在李益诗作中是比较少的,同组诗歌中的“秦筑长城城已摧”(其二)、“沙场埋恨何时绝”(其三),就又是叹恨连连了,充斥其诗歌时空的意象又变成了摧毁的长城、曲折的黄河了。

我们再看李益的《听晓角》: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

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

可以说这是一个令人感到无比凄清、孤独的边塞诗时空:拂晓降落在边关的严霜,孤独当空的秋月,呼啸的秋风,画角吹出的哀怨的乐曲《小单于》,以及被这哀曲感动了的盘旋飞舞、不忍离去的大雁。充斥其中的是满满的征人的边愁乡思,再寻找不到昂扬的立功边塞的声音。原因是什么?诗人在另一首《上汝州郡楼》的诗歌中透露了消息:

黄昏鼓角似边州,三十年前上此楼。

今日山川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

汝州州城在今河南临汝县,这里是唐朝腹地,但给诗人的感觉却“似边州”,因为此时的唐朝已经非复往昔了:唐王朝愈来愈走向没落,藩镇割据的局面愈来愈积重难返,代宗、德宗两朝,不但河北三镇形同异域,淄青、淮西等地也成了动乱的策源地。在德宗建中四年(783),汝州曾一度被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攻陷;当李益第二次过汝州时,淮西之乱也还没有平定。诗人旧地重游,腹地却似边陲。城郭依旧,人事全非,如何不为国运日颓而担忧?如何不“今日山川对垂泪”?所以,中唐边塞诗歌的时空,也必然与时代同一个颜色。

我们再看李贺的《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为乐府旧题,多写边塞情事。史载,元和四年(809),王承宗的叛军攻打易州和定州,爱国将领李光颜率兵驰救。元和九年,李光颜突破吴元济叛军的包围,杀得叛军狼狈逃窜。李贺此诗即有这些战争的影子。

这首诗歌呈现的是特定时间(秋天)、特定地点(易水)的边塞诗歌时空。其空间描写多用空间对比的方法。第一,内外空间对比。城外的空间阴沉、沉重、威猛——“黑云压城城欲摧”,城内的空间鲜亮、坚硬、激情——“甲光向日金鳞开”。

第二,感觉空间对比。“半卷红旗临易水”,这个空间给人的感觉是勇猛的、有力的;“霜重鼓寒声不起”给人的感觉则是沉重的、压抑的。

第三,时间描写方面。大时空为秋天(秋色、霜重),小时空是截取了一天多的时间,其中一天交战时间:从日出(甲光向日),到日落(凝夜紫),再到援兵到来后的时间(半卷红旗临易水)。时间描写的手段是通过视觉(太阳、夜色、秋色)和触觉(霜重鼓寒)。

第四,声音的时空:“角声满天秋色里”,“霜重鼓寒声不起”。前一句是实写声音,并极力展示其宏大响亮,充塞天地(角声满天),用以渲染敌情之严重。后一句则是虚写声音,鼓声似有若无,但不是飘忽的,是沉重的,用以衬托我军之意志坚定,但实不占优势,以及易水的呜咽之声。

第五,此诗最突出的还是色彩的时空。我们看诗人所用颜色字,就知道他如何把这个时空涂抹得色彩斑斓。这里有黑色(黑云)、日光、兵器反射的金色光、红色(燕脂、半卷红旗)、傍晚的暗紫色。这些色彩呈现出鲜明的对比:黑色与日光。甚至用来宣示斗志的诗句中,也有黄色(黄金台)、白色(玉龙剑)这样的色彩对比。

这是一个沉重但有亮色的时空,表达了李贺那个时代的特点:边患与藩镇叛乱是严重的,战争是惨烈的,但人们还是有斗志的,还是有希望的。所以这首诗歌整体时空描写还是比较充实、凝重、宽阔的。

第三节 晚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

晚唐边塞诗的文学时空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凄清哀婉”。这是时代使然:在安史之乱的打击下,晚唐国势日颓;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宦官专权,是晚唐的三大毒瘤。而由于这些导致的国力衰弱,也使以往的边疆乱象频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边塞诗的创作者已完全失去了盛唐、中唐时期从军幕府、建功立业的气魄与豪情。

晚唐的边塞诗人多为中小作家,如姚合、张祜、薛逢、项斯、马戴、李频、曹邺、高骈、雍陶、许棠、曹松等人。他们多数很少到边塞,所以其边塞诗的创作也多是偶然为之。比较集中创作边塞诗的晚唐诗人还是那些有边塞生活经验的作家,他们或者曾经是朝廷倚重的战将,如高骈;或者是曾经到过边塞的诗人,如马戴、雍陶、李山甫等。

总体来说,晚唐边塞诗的文学空间色调是灰冷的,宽度是狭小的,声响是低沉甚至沉郁的。下面对他们的边塞诗的文学时空进行具体分析。

一、凄凉的时空

运用时空对比,能够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可惜晚唐的文学时空能够产生的只是悲凉的效果。如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无定河边骨”是边塞的时空,是真实的、惨烈悲壮的时空;“春闺梦里人”是内地的时空,是想象的、虚幻的、缠绵温柔的时空。诗人把这两个远隔千山万水的时空组合在一起进行对比,如同电影蒙太奇的画面迭现:一边是真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白骨,一边是虚幻的令人爱慕的英俊士兵;一边是边塞的凄凉悲酸,一边是春闺幽梦的缠绵温柔。这个空间对比令人惊心动魄。

塞外战场的“誓扫匈奴不顾身”出语似乎很是雄壮,但结果却是“五千貂锦丧胡尘”,全军覆没,也构成了一个对比。这是晚唐国势使然,也是现实的真实反映。唐肃宗向回纥借兵,不惜与回纥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中晚唐时期政局持续动荡不安,“四镇之乱”“泾原兵变”“朱泚之乱”“奉天之难”等军事动乱此起彼伏。这些时代背景正是这首诗歌(其实也是其他晚唐边塞诗)颓败柔靡文学时空产生的根本原因。

我们再看张祜的《雁门太守行》:

城头月没霜如水,趚趚蹋沙人似鬼。

灯前拭泪试香裘,长引一声残漏子。

驼囊泻酒酒一杯,前头啑血心不回。

寄语年少妻莫哀,鱼金虎竹天上来,雁门山边骨成灰。

这个边塞诗歌的时空,充斥其中的意象是:秋天的落月、残霜、残漏、昏黄的灯光,以及活动于其中的战士,他轻手轻脚(趚趚),越过沙地(蹋沙),也许是在巡逻,但是这个战士却是提心吊胆的“人似鬼”,他想的也不是战斗,而是思念家乡的“少妻”,灯下试穿她缝制的“香裘”,他长叹一声,伴随着深夜的更漏,从驼囊中倒出一杯清酒喝下。但是这酒并没有带来豪气,反而是“前头啑血心不回”——前日踏血而行,战况惨烈,几乎不能够回来。他在想象中寄语妻子不要悲哀,因为朝廷就要征发新兵来了。但是他自己想到的却是“雁门山边骨成灰”。

在时间描写上,所展示的是深秋或初冬时段(霜如水),从月落,到灯前,到残漏,基本是深夜时段。所借助的艺术手段是中国传统的用所观察到的对象,展示对时间的感知。感知的方式第一是视觉——落月、残霜、灯光,第二是听觉——残漏。而“残霜”则兼有视觉和触觉两种方式。整体时间描写基本属于静止的、片段的。

在空间描写上,整首诗整体空间狭小,只局限在城头、灯前,既不如中唐的宽广,更不如盛唐的阔大。这与前面谈到的李贺同名诗歌的时空分析稍加对比,即可感知。具体则表现了三个空间:自然空间、有人空间、感觉空间。其中“城头月没霜如水”基本属于自然空间,而兼具感觉空间(霜如水);“趚趚蹋沙人似鬼。灯前拭泪试香裘,长引一声残漏子。驼囊泻酒酒一杯”,属于有人空间,侧重描写这一空间中人的行为、形象;“前头啑血心不回”“雁门山边骨成灰”则属于感觉空间,侧重描写人的感受。这三个空间的描写方向基本是一致的,即萧索、枯寂、衰败。

分析其原因,则主要是晚唐国事日非,而张祜本人也是终身坎坷,一生未仕,各种因素共同导致了这样的诗歌时空。

我们看张乔的《河湟旧卒》:

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

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

诗的时间跨度很大——从少年,到白头;空间也足够大——从河湟,到故乡;人数也不少——“十万汉军”。但弥漫其间的是萧飒之风,颓败之气——“十万汉军零落尽”,只留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卒,“独吹边曲向残阳”。

与初盛唐边塞诗多赞美将军骁勇善战、屡建战功不同,晚唐诗人更关注普通士兵的遭遇和命运,更多对战争的反思,甚至反感。如张蠙的《吊万人冢》:

兵罢淮边客路通,乱鸦来去噪寒空。

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

这个时空已经不是边塞,已经向内地移到了淮河边。这哪里还能够算是边塞诗,还怎么能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充斥这个时空的意象也是那么萧索:乌鸦聒噪,在寒冷的天空飞来飞去,它们是在啄食腐烂的尸体。果然下句就是累累白骨,堆积成山。它们所为何来?“尽为将军觅战功”,原来只是成就了将军的功名,与保家卫国丝毫不相干。

又如其《边将》诗:

战骨沙中金镞在,贺筵花畔玉蝉新。

由来边卒皆如此,只是君门合杀身。

这也是一个对比的文学时空:“战骨沙中金镞在”是过去时间,是过去战死沙场的战士的累累白骨;“贺筵花畔玉蝉新”是当前时间,是现在祝贺的宴席上发生的将军因立功而加冕的情景。两个时空组合在一起,战死沙场的“边卒”无人掩埋,血肉之躯早已腐烂,而致命的“金镞”依然令人发寒。战争虽然取得了胜利,在布满鲜花美酒的庆功宴上,却没人想起他们。诗人感叹“由来边卒皆如此,只是君门合杀身”。这是从来如此,只是你更倒霉罢了。

又如曹松《己亥岁》: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凭君莫话封侯事”,这与杨炯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岑参的“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丈夫一英雄”,怎么相比?晚唐人只愿砍柴刈草、只愿活命足矣。“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是千古名句,但也只能够产生在反战、厌战的晚唐。

二、血腥肃杀的时空

我们先看李山甫的《兵后寻边》三首:

千里烟沙尽日昏,战余烧罢闭重门。

新成剑戟皆农器,旧著衣裳尽血痕。

卷地朔风吹白骨,柱天青气泣幽魂。

自怜长策无人问,羞戴儒冠傍塞垣。

            (其一)

旗头指处见黄埃,万马横驰鹘翅回。

剑戟远腥凝血在,山河先暗阵云来。

角声恶杀悲于哭,鼓势争强怒若雷。

日暮却登寒垒望,饱鸱清啸伏尸堆。

            (其二)

风怒边沙迸铁衣,胡儿胡马正骄肥。

将军对阵谁教入,战士辞营不道归。

新血溅红粘蔓草,旧骸堆白映寒晖。

胸中纵有销兵术,欲向何门说是非?

            (其三)

首先,作者描写了血腥的时空。其描写手法是直接的白描。这在以前的边塞诗歌时空中是没有的。盛唐的边塞诗多是环境描写,如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或通过想象描写,如王维《使至塞上》;或直指结果,如“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即使客观如高适,也只写到“战士军前半死生”而已,还是概写、略写。李山甫这里不然,在他的文学时空里,我们看到的是对惨烈血腥战争场面的直接描写:“卷地朔风吹白骨,柱天青气泣幽魂”“剑戟远腥凝血在”“饱鸱清啸伏尸堆”“新血溅红粘蔓草,旧骸堆白映寒晖”。三首诗歌中都写到了鲜血:“旧著衣裳尽血痕”“剑戟远腥凝血在”“新血溅红粘蔓草”。三首诗歌中都写到了白骨:“卷地朔风吹白骨”“饱鸱清啸伏尸堆”“旧骸堆白映寒晖”。真是满目血腥,满目白骨,满目疮痍。这个血腥时空的描写是白描的,不掩饰也不夸张,但却寒气逼人,触目惊心。诗人已经失去了艺术审美的情趣,诗歌也就显得赤裸裸地血腥肃杀。

其次,他描写了灰暗的环境时空,其描写手法比较多样。有视觉时空描写,其色调是灰暗的黑色、黄色,如“千里烟沙尽日昏,战余烧罢闭重门”“旗头指处见黄埃,万马横驰鹘翅回”;有声音时空描写,其音响是惊心动魄、令人惊悚的,如“卷地朔风”“角声恶杀”“鼓势争强怒若雷”“饱鸱清啸”“风怒边沙”。

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诗人道出深深的、无奈的叹息:“自怜长策无人问,羞戴儒冠傍塞垣。”“胸中纵有销兵术,欲向何门说是非?”既无伯乐识才,也无门路献策。

李山甫,晚唐诗人,生卒年、籍贯、字号均不详。据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八记载:“山甫,咸通中累举进士不第,落魄有不羁才。须髯如戟,能为青白眼。生平憎俗子,尚豪侠,虽箪食豆羹,自甘不厌。为诗托讽,不得志,每狂歌痛饮,拔剑斫地,少摅郁郁之气耳。后流寓河、朔间,依乐彦祯为魏博从事,不得众情,以陵傲之,故无所遇。尝有《老将诗》曰:‘校猎燕山经几春,雕弓白羽不离身。年来马上浑无力,望见飞鸿指似人。’此伤其蹇薄无成,时人怜之。后不知所终。山甫诗文激切,耿耿有齐气,多感时怀古之作。今集一卷、赋二卷,并传。”《全唐诗》卷六四三“李山甫”小传:“文笔雄健,名著一方。”可见,山甫的诗文才气不论在当时抑或后代都是颇受认可的。

《唐才子传》所说的“山甫诗文激切,耿耿有齐气”,《全唐诗》小传所载的“文笔雄健,名著一方”,这种诗风的形成原因,一方面是当时社会现实使然,诸侯割据,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诗人们大都倾向于关注现实,并开始积极探求前朝历史兴亡的真正原因,这样沉重的话题,通过诗人沉痛的笔触表达出来,必然是沉雄豪放的风格了。另一方面,诗人仕途淹蹇,举业无成,报国无门,郁闷之中难免心怀激愤,行诸文字,便带有了不吐不快的豪爽之风。

我们再看薛逢的《凉州词》:

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

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此诗写作的背景是,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沙州(今甘肃敦煌)人张义潮率各族百姓起义,驱逐吐蕃守将。大中三年,失陷多年的秦、原、安乐三州和石门七关复归唐朝,并相继收复河西陇右十州。但即使是如此大的胜利(“黄河九曲今归汉”),诗人看到的仍然是“塞外纵横战血流”。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是时代的镜子,边塞诗也不例外。“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战争本来是残酷的、艰苦的,士兵却能唱着歌回家,这是怎样的气势与豪情。有唐太宗那样的明君,有薛仁贵那样的勇将,才有初盛唐边塞诗那样壮阔的文学时空。中唐国势顿衰,藩镇、朋党、边患,人们自顾不暇,何来立功边塞的豪情?晚唐国势已经无可挽回,诗人普遍回归内心世界,对战争已经纯粹是厌倦之情。这就是边塞诗歌的文学时空在唐代的发展变化轨迹。

【注释】

[1]参见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高适”条,中华书局2002年版。

[2]刘宋元嘉十三年(436),司空、江州刺史檀道济以谋逆罪被朝廷逮捕。檀道济被捕时,愤怒地斥责朝廷:“乃复坏尔万里之长城!”长城是国家的保护墙,檀道济以长城自许,痛心于朝廷的愚蠢,才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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