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的炮火强行轰开了中国封闭的国门。西方新思想、新意识、新学说、新科技、新潮流等一股脑涌现在国人的视野里。相比于欧美先进的科技力量,中国的国力显得羸弱不堪;相比于欧美开放式思维方式,中国僵化、顽固的学究式文化更显得死气沉沉。中西方的经济、文化、政治交互影响,中西方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在中国国土上交织、激荡、融合。受交织型潮流的影响,中国学术领域出现了新旧学派的对立。旧学派主张继承老一辈传统,新学派则倡导新方法、新思路。
在楚辞研究领域,旧学派沿续前代研究之法,旧调重弹,使楚辞学在传统的道路上继续前进;新学派则运用全新的文学理论、开阔性的思维方式、前所未有的研究方法,使楚辞学长出了新的枝芽,焕发出新的活力。
清末,在西方列强的轮番摧残之下,旧中国愈益显得残破和落后。置身于满目疮痍的国土上,受制于腐败至深的统治下,学术界求变求新的呼声越来越大。在这些呼声中,有人主张用西方先进的理论来研究中国学术界的老问题;有人则坚守古人的成规不忍全舍,意欲在旧理论、旧学说中寻求新突破。虽道路不同,但二者均欲求变求新。前者的代表人物有梁启超、马其昶、刘师培等,后者的代表人物有刘熙载、俞樾、王闿运等。
刘熙载捍卫中国传统文艺理论、俞樾继承乾嘉朴学、王闿运倡导微言大义,三者均以自己的专长奏响了传统楚辞学的余音,在晚清的学术界交相呼应、合乐而鸣。
一、刘熙载
中国历代文艺批评专著甚多,其中影响较大的有曹丕《典论》、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严羽《沧浪诗话》、徐祯卿《谈艺录》、王世贞《艺苑卮言》等。清代亦有众多相关专著,但能总括前人又别出心裁者当数刘熙载《艺概》。
刘熙载(1813—1881),字伯简[1],又字熙哉[2],号融斋,晚号寤崖子,江苏兴化人。其生平事迹见于刘熙载《寤崖子传》、萧穆《刘融斋中允别传》、俞樾《左春坊左中允刘君墓碑》《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徐世昌《清儒学案·融斋学案》、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艺术类、《续修兴化县志·人物志》等。据《清史稿·儒林传》载:
(刘熙载)道光二十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咸丰二年,命直上书房。与大学士倭仁以操尚相友重,论学则有异同。倭仁宗程、朱,熙载则兼取陆、王,以慎独主敬为宗,而不喜《学蔀通辨》以下掊击已甚之谈。文宗尝问所养,对以闭户读书。御书“性静情逸”四大字赐之……熙载治,无汉、宋门户之见……生平于《六经》子史及仙释家言靡不通晓,而一以躬行为重。尝戒学者曰:“真博必约,真约必博。”又曰:“才出于学,器出于养。”又曰:“学必尽人道而已。士人所处无论穷达,当以正人心、维世道为己任,不可自待菲薄。”平居尝以“志士不忘在沟壑”“遁世不见而不悔”二语自励。[3]
刘熙载“冲性远符绶,澹虑辞承明”[4],他崇尚理学,但兼取陆、王,尤以躬行为重,“熙载治经,无汉、宋门见,不好考据”[5]。据萧穆《刘融斋中允别传》载:
(刘熙载)所著书有《四音定切》四卷、《说文双声》二卷、《说文叠韵》二卷、《持志塾言》二卷、《艺概》六卷、《昨非集》四卷……以上六书,惟《持志塾言》成于同治丁卯,《艺概》成于癸酉,余四种均成于光绪三、四、五间先后,公自校刊成之。遗书有《读书札记》《游艺约言》《制义书存》三种……《札记》与《持志塾言》相类,《游艺约言》与《艺概》相类,《制义书存》原为《昨非集》之第六卷。[6]
刘熙载《持志塾言》分上、下两卷,共20类166条,以“格物致知”“明心见性”为纲,以“慎独主敬”“力行致用”为尚,其持论既宗程、朱,又兼取陆、王,此书是刘熙载立身、处世、问学的格言集录。《昨非集》是刘熙载的创作集,包括寓言故事一卷、诗文词曲三卷,其中卷二有《读楚辞》篇,专论屈原与宋玉之性情。《游艺约言》是刘熙载的文学理论专著,与《艺概》内容接近。
刘熙载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其研究方法是纯中国式的,其研究成果亦是中国传统文艺理论的集大成。他运用传统的文艺理论进行文学批评,保持古代学术研究的原汁原味。刘熙载的楚辞研究成果多集中在《艺概》中,尤其是《文赋》《诗赋》《赋概》等篇;另外,《昨非集》《游艺约言》亦有部分内容涉及。
《艺概》是刘熙载文艺批评的理论专著,全书以“举此以概乎彼,举少以概乎多”[7]为原则,对文学的七种文体进行了举一反三式的论述。《艺概》分为文、诗、赋、词曲、书、经义等六概,主要谈论某些作家及文体的风格特色,其中涉及楚辞研究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其一,屈原的思想;其二,屈原对后世的影响;其三,《楚辞》的艺术特色总论;其四,《楚辞》各篇的文学性。
刘熙载从文学批评角度对楚辞学进行研究,其成就主要有以下几点:
1.评论屈原的思想
刘熙载以儒家文艺观来评论屈原及其作品,他认为屈子之志是其人格的反映,屈子之文合于六经之旨。其云:
屈子《离骚》之旨,只“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二语足以括之。“百尔”如女媭、灵氛、巫咸,皆是。太史公《屈原传赞》曰:“悲其志。”又曰:“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志也,为人也。论屈子辞者,其斯为观其深哉![8]
刘熙载以“诗品出于人品”为评价标准,认为屈原之文即屈子之志的表现。正因为屈原有高洁的人品,才能有不朽的诗文。刘熙载认为“悲世者自屈以上见于《三百篇》者,其至善也;若悲己,则宋玉以下,至魏、晋人为甚矣”[9],“屈之旨盖在‘临睨夫旧乡’,不在涉青云以泛滥游也”[10]。其云:
屈子自云:“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尤见离而骚者,为君非为私也。《离骚》云:“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九章》云:“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屈子见疑愈信,被谤愈忠,于此见矣。[11]
2.总论《楚辞》的艺术性
刘熙载以人格为基准,以情感为主轴,以作品为范畴,对《楚辞》作了深度剖析。刘氏认为“楚取于经,深微周浃,无迹可寻,实乃较汉尤高”[12],并称屈文的风格是“优游清深”。其云:
国手置棋,观者迷离,置者明白,《离骚》之文似之。不善读者,疑为于此于彼,恍惚无定,不知只由自己眼低。苏老泉谓:“诗人优柔,骚人清深。”其实清深中正复有优柔意。古人意在笔先,故得举止闲暇。后人意在笔后,故至手脚忙乱。杜元凯称《左氏》“其文缓”,曹子桓称屈原“优游缓节”,“缓”岂易及者乎?[13]
王逸《楚辞章句》曾评“屈原之辞,优游婉顺”[14],曹丕亦云:“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15],刘熙载则认为屈子之文清深中有优柔之意味。
刘熙载认为尽忠疾邪是《离骚》的宗旨,回环往复是《离骚》的体式,优柔清深是《离骚》的风格。其云:
《离骚》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极开阖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荀卿之赋直指,屈子之赋旁通。景以寄情,文以代质,旁通之妙用也。[16]
屈子之文“开阖抑扬”之间“自有不变者存”,其不变者当为屈原之志。屈原以回环旁通之赋体,表达其清深、优柔之意。
3.论《楚辞》对后世的影响
《楚辞》对后世诗文创作的影响颇大,体现在人格精神、文体风格、表现手法、创作题材等方面。刘熙载认为:
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长卿。长卿虽非无得于情,要是辞一边居多。“离形得似”,当以史公为尚。[17]
司马迁得“发愤以抒情”之精神,司马相如得富丽铺陈之体式。此外,刘熙载认为“郦道元叙山水,峻洁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柳柳州游记,此其先导耶?”[18]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唐代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均继承和发展了《楚辞》的表现手法。
在创作风格上,后世诸多文学大家或多或少都曾受到过《楚辞》的影响。刘熙载认为:
诗以出于《骚》者为正,以出于《庄》者为变。少陵纯乎《骚》,太白在《庄》《骚》间,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19]
杜甫的沉郁顿挫得益于《骚》之幽深,李白的浪漫放逸来源于《庄子》与《骚》的混用。除了李、杜外,还有众多学者受《楚辞》的影响,刘熙载认为“曹子建、王仲宣之诗出于《骚》”[20],“长卿《大人赋》出于《远游》,《长门赋》出于《山鬼》。王仲宣《登楼赋》出于《哀郢》。曹子建《洛神赋》出于《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远矣”[21]。
4.评《楚辞》各篇的艺术特性
刘熙载对《楚辞》各篇几乎均有论述,且常能言前人所未发。其云:
文有四时。《庄子》“独寐寤言”,时也;《孟子》“向明而治”,时也;《离骚》,“风雨如晦”,时也;《国策》“饮食有讼”,时也。[22]
“风雨如晦”语出《诗经·郑风·风雨》,本意用来描述狂风暴雨的天气,刘熙载在这里用来比喻《离骚》给读者的感受。何以《离骚》能给读者以“风雨如晦”的感受?刘熙载认为“屈子之文,取诸六气,故有晦明变化,风雨迷离之意。读《山鬼》篇,足觇其概。屈子之辞,沈痛常在转处,‘气缭转而自缔’,《悲回风》篇语可以借评”[23]。
刘熙载对《九歌》的评价亦能语出新意,别出心裁。他认为“‘叙物以言情,谓之赋’。余谓《楚辞·九歌》最得此诀”[24],“《楚辞·九歌》,两言以蔽之,曰:‘乐以迎来,哀以送往。’《九歌》与《九章》不同,《九歌》纯是性灵语,《九章》兼多学问语”[25]。托物言情是《九歌》的表现手法,迎来送往是《九歌》的内容,纯是性灵语是《九歌》的风格。
刘熙载还将《楚辞》的不同“境”细加分别,颇富创见。刘熙载认为“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后来难并矣。惟奇倔一境,虽亦诗、骚之变,而尚有可广,此淮南《招隐士》所以作与”[26],“贾谊《惜誓》《吊屈原》《服赋》,俱有凿空乱道意,骚人情境,于斯犹见”[27]。《招隐士》意境奇崛,贾谊诸作仍有骚人情境。
刘熙载除提出“骚人之情境”“奇崛之意境”外,亦认为“赋有夷、险二境。读《楚辞·湘君》《湘夫人》,便觉有逍遥容与之情;读《招隐士》,便觉有罔沕潦栗之意”[28]。“逍遥容与”出自《九歌·湘君》“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罔沕潦栗”出自淮南小山《招隐士》“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刘熙载将赋体之境分为夷、险两种,《湘君》《湘夫人》属于夷境,《招隐士》属于险境。
5.庄、屈比较
历代学者将屈原与诸多名家作比较,如屈原与陶渊明、屈原与诸葛亮、屈原与孟子、屈原与庄子,等等,刘熙载主要从文艺批评角度对屈原与庄子进行互比。
在立身处世方面,刘熙载认为屈原与庄子有极大不同。其云:
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如屈子所谓“登高吾不说,入下吾不能”,是也。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如庄子所谓“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也。而二子之书之全旨,亦可以此概之。[29]
从作品的形式与内容而言,刘熙载认为:
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见,变化无方;此《庄子》《骚》《太史》所同。尚礼法者好《左氏》,尚天机者好《庄子》,尚性情者好《离骚》,尚智计者好《国策》,尚意气者好《史记》。好各因人,书之本量初不以此加损焉。[30]
《庄子》《离骚》均能变化无方,《庄子》尚天机,《离骚》尚性情。尚天机,则其行文腾挪跳跃;尚性情,则其行文循环往复。刘熙载认为屈原行文时“其意周旋”[31],解读时要用“回抱法”[32];庄子“文法断续”[33],解读时要用“跳过法”[34]。
刘熙载从文学性方面对《楚辞》进行研究,运用了诸多古代文艺理论成果,保持了古代文艺批评者的纯正思想。他的研究新意颇多,是旧格套里翻出的新花样,是古代文论的旧调余音。
二、俞樾
清代以朴学治经者众多,以朴学治《楚辞》者亦大有人在。清代中期王念孙、王引之、戴震等人,从文字训诂入手进行楚辞研究,提出颇多精深独到的见解,清末能绍此风者,当论俞樾。俞樾沿乾嘉考据之余绪,将楚辞学的考据之风推进到了极致。
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据《清史稿·俞樾传》载:
(咸丰)七年,(俞樾)以御史曹登庸劾试题割裂罢职。樾归后,侨居苏州,主讲苏州紫阳、上海求志各书院,而主杭州诂经精舍三十余年,最久。[35]
又据《清代七百名人传》载:
(俞樾)罢官侨吴,犹及见宋翔凤,得闻武进庄氏之说,故治经颇右公羊,然为学无常师。好改经字,末年稍自敕……治小学不摭商周彝器,谓多后世所伪托。辨形体,识通假,当止于秦汉碑铭……先是浙江治朴学者本之金鹗沈涛,其他率羼杂汉宋。及樾施教,学者向方,始屯固不陵节。[36]
俞樾是清末的朴学大师、乾嘉学派的殿军,“其治经以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为宗……著有《群经平议》三十五卷,《诸子平议》三十五卷及《第一楼丛书》《曲园杂纂》《俞楼杂纂》《宾萌集》《春在堂杂文》《诗编》《词录》《随笔》《右台仙馆笔记》《茶香室丛钞》《经说》,其余杂著,称《春在堂全书》”[37]。俞樾以通经致用为治学宗旨,他在经学、小学、子学、文学等诸多方面均有建树。在清末西学漫溢、国学衰微之际,俞樾以复兴与整合古学为己任,振朴学于晚清,在学术界和思想界颇具影响力。
俞樾著有《百大家评点王注楚辞》[38]《读楚辞》[39]《楚辞人名考》[40]等。其他著作中亦散见其相关论述,如《湖楼笔谈》卷六有两条,《宾萌集》集一有《屈原论》等。李天根云:
独惜先生之书蜀中甚少,近闻版片已坏,遂绝来源。因重刻先生《诸子平议》十五种,又于此十五种外,补刻二十种,即先生所谓散见者也,名之曰《诸子平议补录》。[41]
李天根将散见于俞樾《俞楼杂纂》中关于《楚辞》的论述,汇集成《楚辞平议》,附录于《诸子平议》中。
俞樾辑评《百大家评点王注楚辞》共十七卷,篇目与次第悉从洪兴祖《楚辞补注》。此书前有汲古阁后人毛表奏叔《序》、唐沈亚之《屈原外传》(后附有朱熹、徐祯卿、金蟠等人数句评论)、《评点楚辞姓氏录》(共录82家之名)、《总评》(录有司马迁等41人总评《楚辞》之语)、《楚辞目录》(此处全抄洪兴祖《楚辞补注》的目录内容),后为正文十七卷。正文部分全引《楚辞补注》,眉批部分辑录他人评点,这些评点多是申明文外之意或点出文脉层次。卷十四之后则全抄洪兴祖《楚辞补注》,未加他人评点。俞樾在此书中只辑不评,他的相关评论则集中在《读楚辞》中。
俞樾在《读楚辞》中不仅涉及屈原、宋玉之作,亦涉及拟骚之作。《读楚辞》是对《百大家评王注楚辞》的补充,主要是俞氏对旧注的订正。《读楚辞》共38条,或订正字意,或考释词意,或辩驳旧注,时有创见。
俞樾《楚辞人名考》分为古帝王(20条)、古诸侯(24条)、古人(67条)、古妇人(19条)、神人(46条)等五类共176条,此文只集录相关人名及其在《楚辞》中的出处,未作详细考释。其原因大概在于年代久远、文字讹误,大部分人名不可考论,姑且存之。
俞樾《读楚辞》主要辩驳和订正了王逸《楚辞章句》中的纰漏,且时有创见。如其云:
“隐思君兮陫侧”,注曰:“陫,陋也。言己虽见放弃,隐伏山野,犹从侧陋之中思念君也。”愚按:王注以陫侧为侧陋,此未得也。陫,读为愤悱之悱;侧,读为恻隐之恻。陫侧即悱恻不以地言。[42]
王逸将“陫”字释为陋,“陫侧”字释为侧陋,是字面直译。俞樾认为“陫”与“悱”通,“侧”与“恻”通,“陫侧”应释为“悱恻”,意思是欲说而说不出,悲痛的样子。俞樾此说较王逸之说,更得作者之本意。
又如:
“稷惟元子,帝何竺之”,注曰:“元,大也。帝,谓天帝也。竺,厚也。后稷生而仁贤,天帝独何以厚之乎?”愚谓此未得屈子之意。帝,谓帝喾也。竺,当为毒,古字通用。天竺之为天毒即其证也。《广雅·释言》曰:“毒,憎也。”此言稷乃喾元子,帝喾何为憎恶之,而弃之至再三乎?下文曰“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即承此而言,其义自见。[43]
王逸认为帝为天帝,“竺”为厚待之意。俞樾则认为帝为帝喾,“竺”与“毒”通,是憎恶之意,此句应释为后稷为帝喾的元子,帝喾为何憎恶后稷。俞樾此说较王逸为胜。
俞樾在考订字意时,不牵强、不附会,既能做到简明通达,又能拨开一切迷雾,使文章之旨明朗化。例如,“仆夫悲余马怀兮”句中“怀”字,俞樾认为:
怀,当读为瘣。《说文》疒部:“瘣,病也。”……“仆夫悲余马瘣兮,蜷局顾而不行”,盖托言马病而不行耳。《诗》云:“陟彼砠兮,我马瘏兮。我仆痡兮,云何吁矣。”骚人之辞,即本之《诗》也。[44]
俞樾将“怀”释为“瘣”,显然比王逸“怀,思也”[45]之说简单明了。俞樾不仅释意通达,而且能注意到前人所未及之处。如其云:
《九辩》:“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愚按:自来说者,均不及“然”字之义。然,犹焉也。《礼记·檀弓》:“穆公召县子而问然。”注曰:“然之,言焉也。”《楚辞》每以焉字为发端之辞,《九章》曰:“焉洋洋而为客”,又曰“焉舒情而抽信兮”,皆是也。此用然字,亦与用焉字同。下篇曰“然中路而迷惑兮”,又曰“然惆怅而自悲”,他篇类此者不可胜举,皆发端之词,与今人用然字异。[46]
俞樾将“然”字作发端之词,他以《礼记》郑玄注为依据,并总结出《楚辞》中用“然”的规律。
俞樾不仅在文字训释方面屡有创见,而且对王逸《九思》注文作者进行了考订。其云:
《九思》:“思丁文兮圣明哲。”注:“丁,当也。心志不明,愿遇文王时也。”愚按:《九思》本王逸所作,而逸即自为之注,自作自注,殊属可疑。今以此注考之,则知其决非逸所注也。按此文云“思丁文兮圣明哲,哀平差兮迷谬愚。吕傅举兮殷周兴,忌嚭专兮郢吴虚”,四句中每句有两古人,而四句实止两事。丁者,武丁也。文者,文王也。吕者,吕尚也。傅者,傅说也。忌者,费无忌也。嚭者,宰嚭也。武丁举傅说而殷兴,文王举吕尚而周兴,故“思丁文兮圣明哲”也。平王用费无忌而楚为虚,夫差用宰嚭而吴为虚,故“哀平差兮迷谬愚”也。文义甚明,而注者乃不知丁为武丁,以当释之。使逸自作自注,何至有此谬乎![47]
关于《九思》注文作者的问题,洪兴祖早有论及,他认为“逸不应自为注解,恐其子延寿之徒为之尔”[48]。顾炎武亦云:“《九思》:‘思丁文兮圣明哲,哀平差兮迷谬愚,吕傅举兮殷周兴,忌嚭专兮郢吴虚。’此援古贤不肖,君臣各二,丁谓商宗武丁,举傅说者也。注以丁为当,非。”[49]在洪兴祖、顾炎武等人的基础上,俞樾最终全面阐释了王逸原文的本意,亦指出了注文作者非王逸本人。虽然他仍未提出注文的真正作者,但亦可启示后人。
除训释词义、疏通文义之外,俞樾对《楚辞》中的人名有辑录之功,且对部分人名有所考论。如其云:
康回,见《天问》注曰:“共工名也。”按:《礼记·祭法篇》:“共工氏之霸九州也。”郑注谓:“共工氏无录而王,谓之霸,在太昊、炎帝之间。”《正义》谓:“《月令》不载共工氏是无录,以水纪官,是无录而王。”愚谓《礼》言霸九州,则非王也,故列之古诸侯之首。[50]
在《楚辞人名考》中,俞樾将康回列为“古诸侯”之首,因为康回为共工氏之名,共工氏曾霸九州,故而在古诸侯中位居首位。俞樾在考释相关人名时,多从王逸、洪兴祖旧说,但不盲从,且多有存疑,能保持朴学家应有的客观态度。如其云:
女岐,见《天问》注浇嫂也。按:上云“惟浇在户,何求于嫂”,故以女岐为浇嫂。然“襄四年”《左传》云:“浞因羿室,生浇及豷”,又云:“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则浞止二子,长浇次豷,浇无兄而有嫂,何欤?[51]
又云:
女岐,见《天问》注云神女。按:《天问》有二女岐,其一云“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注云神女;其一云“女岐缝裳,而馆同爰”,止注云浇嫂,古事无考,姑如其说,两存之。[52]
俞樾虽有诸多训释、考订之功,但亦有擅改原文之缺点。如其云:
“闵妃匹合,厥身是继”,注曰:“闵,忧也。言禹所以忧无妃匹者,欲为身立继嗣也。”愚按:正文但有闵字,文义未明,而妃匹合三字连文,亦殊重复。疑本作“闵亡妃合”,即王注所谓忧无妃匹也。亡与匹形似,又涉注文有匹字,误亡作匹。因据注文“妃匹”连文,遂移置妃字之下耳。[53]
俞樾认为“匹”为“亡”之误,“妃”又与“匹”错位,故而,他将“闵妃匹合”改作“闵亡妃合”。作此改动,虽在文意上更通顺了,但没有其他依据,只可备一说。
俞樾训释字意、考订作者有清代朴学之余风,他以扎实的考据功底解决了楚辞研究中的诸多问题,使楚辞学再次勃兴于新世纪的学术瀚海中。民国沈国绵深受朴学之风影响,其《屈原赋证辨》[54]在戴震、俞樾、孙贻让等治楚辞的基础上,发前人所未发,其辩驳异文甚多精当论断。
三、王闿运
清末,今文经学兴起于学术界,公羊学属今文学派。治公羊者,多事微言大义。王闿运深受此学风的影响,他摈弃了乾嘉尚实之风,专意于求微言、务诡异。王闿运借注《楚辞》来寄寓其政治理想,实有所激发而为之。
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号湘绮,湖南湘潭人。据汪辟疆《王闿运传》载:
(王闿运)咸丰三年举人。幼劬学……年十五明训诂,二十而通章句,二十四而言礼。考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所用。二十八而达春秋微言,张公羊,申何学,遂通诸经。潜心著述,尤肆力于文,溯庄列、探贾董。其骈骊则揖颜、庾,诗歌则抗阮、左,记事之体,一取裁于龙门……学成出游,初馆山东巡抚崇恩,入都就尚书肃顺聘,肃顺奉之若师保,军事多谘而后行。左宗棠之狱,闿运实解之。已而参曾国藩幕。胡林翼、彭玉麟等,皆加敬礼。闿运自负奇才,所如多不合,乃退息,无复用世之志,惟出所学以教后进……闿运晚睹世变,与人无忤,以唯阿自容。[55]
又据《清史稿·王闿运传》载:
(王闿运)所著书以经学为多,其已刊者有《周易说》十一卷,《尚书大传》七卷,《诗经补笺》二十卷,《礼记笺》四十六卷,《春秋公羊传笺》十一卷,《穀梁传笺》十卷,《周官笺》六卷,《论语注》二卷,《尔雅集解》十六卷,又《墨子、庄子、鶡冠子义解》十一卷,《湘军志》十六卷,《湘绮楼诗文集》及《日记》等。[56]
王闿运于今文经学、史学等均有研究,尤以古文见长,其“为文悉本之《诗》《礼》《春秋》,而溯庄、列,探贾、董。浮枝既削,古艳自生,萧散似魏晋间人”[57]。据邵镜人《王闿运》载:
湘绮不仅以文章见长,而学术思想影响于时代者亦甚钜。钱基博尝言:“五十年来,学风之变,其机发自湘之王闿运。由湘而蜀,由蜀而粤而皖,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学者许为知言。[58]
王闿运“其学盖由礼始,考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体用,然后通《春秋》微言,张公羊、申何休,所谓今学家之学也”[59]。治公羊者,多求微言大义。王闿运以公羊派的做法注《楚辞》,刻意穿凿,务求附会。他的楚辞研究既保有旧时遗风,又欲别出心裁;既疑古求异,又难脱旧习。王闿运身处清末民初,此时清廷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有识之士多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王闿运亦不例外。
王闿运《楚辞释》[60]专录先秦作者的作品,汉代拟《骚》之作一概删去。此书卷首无序,卷末无跋,注释之文亦非常简短。《楚辞释》共十一卷,卷一《离骚》、卷二《九歌》、卷三《天问》、卷四《九章》(《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次序依王逸)、卷五《远游》、卷六《卜居》、卷七《渔父》、卷八《九辩》、卷九《招魂》、卷十《大招》、卷十一《高唐赋》。其中《招魂》《九辩》《高唐赋》题为宋玉之作,《大招》题为景差之作。
此书的主要版本有:清光绪十二年(1886)成都尊经书院刊本,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仪征李氏《崇惠堂丛书》本,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衡阳《湘绮楼全书》本,民国十二年(1923)《湘绮全集》本等。此书曾有蜀刻本,但未录《高唐赋》。王闿运56岁时,“往湘潭校蜀刻《楚词释》,补入《高唐赋新注》”[61]。
《楚辞释》的体例是:《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篇题部分先引“王逸序曰”或“王逸叙曰”,后另起一段为王闿运的题解,不特注出。每篇正文部分先释字、词,后通大意,或只通大意,不注字词。《天问》篇的体例稍异,此篇为王闿运注、陈兆奎补,篇题部分列“王逸叙曰”,次“王逸后叙曰”,再次为王闿运注,最后为陈兆奎“补曰”。《远游》的体例亦异于他篇,原文被分为三部分,不引旧注,且注解甚为简略。
王闿运《楚辞释》不重史事、多凭臆测,务为新说、寓意颇多,但注文雅洁高古。王闿运《楚辞释》务为新说之处甚多,如他将宋玉《高唐赋》录入《楚辞》中,并云:
高唐邑在齐右,云梦泽在南郢,巫山在夔。三地相去五千余里,合而一之,文意淆乱,由不知赋意故也……盖尝登巫山望秭归,临夔门泛夏水,湥求秦楚强弱之故。读《离骚·回风》之篇,得屈子之忠谋奇计在据夔巫以遏巴蜀,使秦舟师不下,而后夷陵可安,五渚不被暴兵,东结强齐,争衡中原,分秦兵力。楚乃得以其暇,招故民收旧地,扼长江专峡险。良谋不遂,顷襄弃国,秦师并下,贞臣走死。弟子宋玉之徒……遂作赋……后有知者,明楚之所以削,秦之所以霸,然后服达士之远见,申沈湘之孤愤矣。[62]
《文选注·高唐赋》“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段后云:
善曰:“《汉书音义》张揖曰:‘云梦,楚薮也,在南郡华容县。其中有台馆’……高唐,观名。怀王时游云梦,梦见神女自称巫山神女,乃于山下置此观焉。[63]
李善认为高唐之台在云梦泽中,为云梦泽中的观名。王闿运则认为高唐为邑名,在齐之右。王闿运认为屈原曾主张楚军坚守夔门巫山之地,东可与齐联手遏制秦兵,可惜此计未被采纳。秦军南下攻陷楚国,楚国地削、君臣离散。屈原弟子宋玉遂作《高唐赋》以阐明屈原的计谋,使后人明了楚何以速祸、秦何以称霸的缘由。王闿运此论未有任何佐证,只凭臆测。王闿运曾佐曾国藩治理湘军,并著有《湘军志》(又名《湘军水陆战纪》[64])一书。《湘军志》共十六卷,主要记载曾国藩统领下的湘军兴起与平定太平天国的本末,“文辞高健,为唐后良史第一”[65]。王闿运所臆测的屈原之谋,疑似其军事理论的应用。
对于《楚辞》文本的理解,王闿运大多是基于自己想象之“史事”。其所臆想的“史事”为:
初怀王疏原,后见困于秦,复用原计为黄棘之会。秦楚通和,太子出质,已怨原矣。及秦伪归太子,以要怀王。楚复合齐,太子又质焉。怀王留秦不得归,而大臣欲立他子,昭睢不从,乃迎横立之,是为顷襄。时原四十有六,名高德盛,新王初立,势不能不与原图事。原乃结齐款秦,荐列众贤,诋毁用事者。众皆患之,乃谮以为本欲废王。又以怀王得反,将不利王及令尹。王积前怒,固欲远之,而无以为名,因是诬其贪纵专恣,放之江南,而反以忘仇和秦为其罪。原因托其所荐达者于令尹,而所荐者趋时易节,附和阿俗,国事大变。原忠愤悲郁,无所诉语,故行吟湖皋,作为此篇。不设斥王之不孝,乃致切怨于子兰。怀王既薨,新王定立,以即位恩泽释原自便。原复还国,而子兰得见此词,乃始大怒原,使靳尚诬以款秦误国,复徙之于沅。徙十六年而楚亡郢,乃悉舒其愤,而作《九章》焉。凡《楚词》二十五篇,皆作于怀王客秦之后,初无怨己不用之事。要必先明《离骚经》反复之文,然后知之。[66]
王闿运认为屈原在怀王时只被疏远,而在顷襄时才被两次放逐。第一次放逐在江南,“顷襄以其款秦为罪,放之洞庭南也”[67];第二次放逐在沅,“时原再放于沅”[68]。王闿运认为秦楚通和出质太子、齐楚联合出质太子等计谋均出自屈原。屈原在顷襄新立之初因名高德盛,而能与王图国事,但“结齐款秦,荐列众贤”[69],触动了子兰、靳尚等用事之人的利益,招致众怒。王闿运认为“黄棘会在怀王廿五年,秦楚复和,太子出质。其后,顷襄立,欲罪原。因原治前谋,故斩心也”[70],党人更诬以“贪纵专恣”之名、“忘仇和秦”之罪。由于上述种种原因,顷襄终怒而放逐屈原于江南。屈原在怀王客死秦国、顷襄定立之时,蒙受恩泽获释返朝。子兰因看到《离骚》篇中有“切怨于子兰”之词,乃大怒,使靳尚以“款秦误国”之罪诬陷屈原,使屈原再次被放逐。十六年后,楚国丧失郢都之地。屈原忧愤之极,无所诉求,乃作《九章》。王闿运认为屈原之文只为抒发其悲愤,并无怨怼之意。
王闿运从自己所臆测的“史事”出发,对《楚辞》进行了“全新性”的解读。他以臆测的“史事”为依据,创立诸多新见。如其云:
(《卜居》)此篇在怀王薨后,顷襄定立,悉还前放逐诸臣。而原以名德见重,有复用之机,故自明其不能随俗取富贵也。[71]
王闿运认为怀王客秦不归、顷襄王暂理朝政时,屈原第一次被放逐;怀王新死、顷襄定立之初,屈原曾蒙因泽被招还朝,屈原在那时作《卜居》篇以明其“不能随俗取富贵”之志。王闿运认为屈原自始至终有返还怀王的打算,为了力证自己的臆测,王氏于多处附会篇意。如《九歌·湘夫人》篇“九疑缤兮并迎”句后注云:
九疑,舜巡之地。并迎者,迎其来也。喻怀王客秦当合众材迎其还楚。[72]
王闿运认为屈原曾力主和秦以返怀王,因为“不反怀王,则远人闻之亏损楚之德威也”②,顷襄唯有和秦以返还怀王,才能树立德威,使民心归顺。顷襄曾与屈原约定和秦以返还怀王的计谋,后来顷襄反悔了。王闿运认为:
顷襄伪欲反王,实则贪位,今果败亡。恨其外善虚名,理无获报,伤之至也。[74]
怀王被滞留秦国时,屈原曾力劝顷襄和秦以返怀王,但顷襄担心怀王归国后对自己不利,故而违背了与屈原商定的和秦计谋,而选择与秦决战,后惨遭败亡。在楚国亡国前夕,屈原“己志决死,恐人不察,以为怨怼,故专明怀才不用之恨,不及国亡身死之词。盖追咎怀王既已不忍,致怨顷襄又复无益,况于谗佞不足复言。惟自恨畸行宜逢嫉蔽耳”[75]。
关于《招魂》与《大招》篇的作者,历代猜度者众多,但均从文意入手,唯王闿运以其联想之“史事”来说明。王闿运云:
(《招魂》)此当楚去郢之后,原自沅暂归。忽悔而南行。君臣相绝,流亡无所。宋玉时从东徙闻原志行,知必自死,力不能留之。因陈顷襄奢惰之状,托以招原。实劝其死,自洁以遗世,不得已之行。[76]
又云:
《大招》之作与《招魂》同时,《招魂》劝其死,《大招》冀王之复用原,对私招而为大也。若命已终,宜有哀情,不得盛称侈靡。或以为屈原招怀王,则‘魂兮魂兮’大不敬矣。今定以为景差之作,虽知顷襄之昏,而犹冀其一悟,忠厚之至也。[77]
王闿运认为《招魂》是宋玉之作,意欲劝其师屈原以死自洁;《大招》是景差之作,欲劝顷襄复用屈原。王闿运此论于史无证,其结论均来自臆测,且无辩证。
《楚辞释》以臆测为主,其创见多飘浮无根基。此书虽有发挥古人微言大义之旨,但臆测太甚。王闿运将自己所臆测的史事附会于王逸旧注之上,以发明王逸旧注之意为重点。如果说洪兴祖尚能从客观角度去补缀王逸《章句》的话,王闿运则更多地从主观角度去揣测王逸之微言。如《离骚经》篇题下,王闿运注云:
依《章句》所言,则《离骚经》犹《逍遥游》。以三字为名,史公不容,翦去经字,而云作《离骚》也。屈子此作托于诗之一义,故自题为经,言此《离骚》乃经义,百代所不变也。离,别也。骚,动也。父子离别骚动不宁,天之经也。[78]
王闿运将“离骚经”释为离别之骚动是人之常理,是百代不变的经义。他认为“离骚经”是屈原自题之名,司马迁删去“经”字而题作《离骚》。王闿运此论不知从何而来,概全凭自己的揣测。王闿运《楚辞释》对王逸《章句》各篇解题或疏导、或阐释、或另立新见,有补注《章句》之迹象。
王闿运《楚辞释》在发明文本之微言大义方面用力最多,是公羊学之余绪。他有补注王逸《章句》之功,但其肆意臆测“史事”之陋习,影响甚大。
在《楚辞》研究领域,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到王逸的名物训诂,再到朱熹的义理阐发,元代之前的研究几乎涵盖了古代楚辞研究的所有角度。情感论、文本论、义理论等研究观点,比比皆是。元明清三代中有人遵从汉学,有人遵从宋学,似乎都在努力翻炒前人的剩菜,虽亦炒得精彩纷呈,但总觉得稍欠新意。在元明清三代学者中,亦有一些人尝试标新立异,但时常陷入支离太甚、几近崩盘的尴尬中,如陈本礼《屈子章句》将《楚辞》篇次打乱重排,标新不成反失其真。
楚辞研究要想出新,必须有新思维、新方法、新理论。清末民初,中西文化遥相呼应之声不绝于耳。有许多学者开始尝试运用西方文化中的方法论,来研究中国文化中的老问题。在《楚辞》文本根基不动的条件下,新时代学者王国维主张运用西方美学、心理学等学说进行分析,鲁迅主张运用中西比较的方法进行研究,闻一多主张从神话、民俗的角度进行探索,等等,求新思潮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尤为盛行,而真正引领楚辞学新思潮者,当论梁启超、刘师培、马其昶等人,他们是新时代楚辞研究的先声。
一、梁启超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梁启超主张研究文学应该走两条大路,即“一、文献的学问,应该用客观的科学方法去研究;二、德性的学问,应该用内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79]。也就是,既要有科学的客观态度,又要有感性的体会与理性的反思。
梁启超的楚辞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屈原研究》[80]《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楚辞》[81]《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屈原》[82]等篇章中,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83]及《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84]等书中亦有散见,他的论述主要涉及屈原的行止、思想及作品篇目等问题。梁启超对《楚辞》的研究虽只占其学术成果的很少部分,但意义非凡。首先,由于梁氏身处清末民初之际,中西文化交汇融合,新视野、新方法、新思维充斥于社会文化的各个角落;其次,梁氏是革新派的领军人物,其思想新锐、眼界开阔,注重借鉴西方进步的理论方法进行学术研究;再次,梁氏涉猎广泛,知识体系完备,善于运用多学科交叉的方法研究学术。可以说,梁氏开启了新时期楚辞研究的新天地。
梁启超《屈原研究》是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三日为东南大学文哲学会讲演”[85]而作,即写于1922年。此篇文章共有七部分,分别阐述了屈原的身世、“楚辞”产生的时代原因、“楚辞”产生于楚国的原因、屈原是第一位创作者的原因、屈原的作品数、屈原作品的内容、屈原的自杀、屈原的改革等问题。梁氏从屈原作品入手研究其人格特性,他认为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文学家,屈原的作品是“表现个性的作品”[86]。对于屈原及其作品,梁氏既有苟同前人之说,又有自创新见之处。
《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自序》载:“(《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这部讲义是两年前在清华学校讲的”[87],而此篇《自序》写于“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日”[88],即《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楚辞》约写于1923年。《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楚辞》一文总有三部分:其一,《楚辞》编纂的过程及其篇目;其二,屈原的行止及性格;其三,《楚辞》注释书及其读法。梁氏从研究《楚辞》的编纂过程入手,对于《楚辞》的成书、屈原其人及其作品进行了分析论证,最后对如何读《楚辞》注释书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此文与1921年在东南大学的讲演稿《屈原研究》略有不同,主要体现在关于屈原史迹及作品之考证部分。此文着重引用了清代王懋竑《书楚辞后》[89]一文,其内容主要是对《史记》中屈原事迹的质疑,亦可见疑古思潮对梁氏的影响。
《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屈原》写于民国九年(1920)。此文属于《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的第二节《老子所衍生之学派》,专讲屈原思想的渊源与个体差异。梁氏认为屈原立身准则颇近北派,但其学术思想隶属于南派。屈原的思想源于南方老庄思想体系,亦有北方文化的印迹,且存在其独特的个性意识。此观点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90]中亦有论及,其云:
屈原,文豪也。然论感情之渊微,设辞之瑰伟,亦我国思想界中一异彩也……《九歌》《天问》等篇,盖犹胚胎时代之遗响焉。南人开化后于北人,进化之迹,历历可征也。屈原生于贵族,故其国家观念之强盛,与立身行己之端严,颇近北派,至其学术思想,纯乎为南风也。[91]
关于屈原作品的问题,梁启超亦赞同25篇之数。他认为《九歌》共十篇,“《礼魂》分隶《东皇太一》等十篇之末,不别为篇”[92],25篇分别为:《离骚》《九辩》《天问》《九歌》(十篇)、《九章》(删去《惜往日》,余八篇,各篇不再总题为《九章》,而是各自独立)、《远游》《招魂》《卜居》《渔父》。此结论是梁氏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楚辞》一文提出的,与《屈原研究》中的观点稍有不同。在《屈原研究》中,梁氏未将《惜往日》从《九章》中剔除,《九辩》亦未列为屈原之作。何以后来又修正了前论?梁氏认为“《惜往日》一篇,文气拖沓靡弱,与他篇绝不类,疑属汉人拟作,或吊屈原之作耳”[93],“‘九章’之名,似亦非旧”[94],“窃疑《九章》之名,全因摹袭《九辩》《九歌》而起。或编集者见《惜诵》至《悲回风》等散篇,遂以晚出之《惜往日》足之为九”[95]。关于《九辩》的归属,梁启超云:“吾窃疑《九辩》实刘向所编屈赋中之一篇。虽无确证,要不失为有讨论价值之一问题也”[96]。梁氏大胆质疑、务实存疑的精神,亦是时代使然。
对于屈原其人,梁氏认为“屈原是情感的化身,他对于社会的同情心,常常到沸度。看见众生苦痛,便和身受一般。这种感觉,任凭用多大力量的麻药也麻他不下”[97]。对于其作品,梁启超认为《离骚》“好像一篇自传,篇中把他的思想和品格,大概都传出,算得全部作品的缩影”[98],《九章》各篇“把作者思想的内容分别表现,是《离骚》的放大”[99],《九歌》“含有多方面趣味,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100]。屈原作品何以有如此鲜活生命力?梁氏认为:
实感自然是文学主要的生命,但文学还有第二个生命,曰想象力。从想象力中活跳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最表现想象力者,莫如《天问》《招魂》《远游》三篇……想象力丰富瑰伟到这样,何足止中国,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够得上比较哩。[101]
正因为有丰富的想象力、多变的意境、瑰丽语言,读者才能体会到屈子之文的魄力。梁氏从文艺学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屈原作品的价值,正是其接纳西方思维方式的体现。
用统计学方法研究学术问题,是梁启超的一大创举。梁启超倡导“历史统计法”,即“我们欲知历史真相……重要的是看出全个社会的活动变化。全个社会活动变化,要集积起来比较一番才能看见。往往有很小的事,平常人绝不注意者,一旦把他同类的全搜集起来,分别部居一研究,便可以发见出极新奇的现象,而且发明出极有价值的原则”[102]。关于屈原的史料不多,可信的就更少,故而将屈原作品作为内证显得尤为重要。有鉴于此,梁启超将屈原作品中所提及的地名全部统计出来,具体情况如下: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邅吾道兮洞庭
望涔阳兮极浦
遗余佩兮澧浦(以上《湘君》)
洞庭波兮木叶下
沅有芷兮澧有兰
遗余褋兮澧浦(以上《湘夫人》)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
邸余车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以上《涉江》)
发郢都而去闾兮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背夏浦而西思兮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以上《哀郢》)
长濑湍流泝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
低徊夷犹宿北姑兮(以上《抽思》)
浩浩沅湘纷流汩兮(《怀沙》)
遵江夏以娱忧(《思美人》)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远游》)
路贯庐江兮左长薄(《招魂》)[103]
梁启超从屈原作品中共找出17处地名:沅、湘、洞庭、涔阳、澧浦、南夷、鄂渚、方林、辰阳、溆浦、郢都、夏首、江潭、北姑、江夏、南疑、庐江等。他认为“内中说郢都、说江夏,是他原住的地方,洞庭、湘水自然是放逐后常来往的”[104],放逐后屈原曾“遡著沅水上游,到过辰州等处”[105],屈原曾“独自一人在衡山上过活了好些日子”[106]。梁启超指出,虽然屈原作品中出现江西庐山一带的地名,但也不确定屈原真的曾到过这些地方,因为“《招魂》完全是浪漫的文学,不敢便认为事实”[107]。梁氏以屈原作品来补充史料的缺失,为考察诗人的生平行述提供了线索,同时对探索各篇的创作意图提供了新的思路。梁启超亦关注到屈原的家庭状况,虽未有新发现,但其勇于提问的学术精神是值得学习的。梁启超从研究屈原家庭状况出发,注意到屈原“放逐到湖南以后过的都是独身生活”[108]。
梁启超认为屈原所处的时代“文化正涨到最高潮,哲学勃兴,文学也该为平等线的发展。内中如《庄子》《孟子》及《战国策》中所载各人言论,都很含着文学趣味,所以优美的文学出现,在时势为可能的”[109]。《楚辞》这样不朽的作品何以产生于楚国,屈原又何以成为首创者?梁启超的理论依据是:“我们这华夏民族,每经一次同化作用之后,文学界必放异彩。”[110]从这个依据出发,梁启超认为:
楚国当春秋初年,纯是一种蛮夷。春秋中叶以后,才渐渐的同化为“诸夏”。屈原生在同化完成后约二百五十年,那时候的楚国人,可以说是中华民族里头刚刚长成的新分子,好像社会中才成年的新青年。从前楚国人,本来是最信巫鬼的民族,很含些神秘意识和虚无理想,像小孩喜欢幻构的童话。到了与中原旧民族之现实的、伦理的文化相接触,自然会发生出新东西来,这种新东西之体现者便是文学。楚国在当时文化史上之地位既已如此,至于屈原呢,他是一位贵族,对于当时新输入之中原文化,自然是充分领会。他又曾经出使齐国,那时正当“稷下先生”数万人日日高谈宇宙原理的时候,他受的影响当然不少。他又是有怪脾气的人,常常和社会反抗。后来放逐到南荒,在那种变化诡异的山水里头,过他的幽独生活,特别的自然界和特别的精神作用相击发,自然产生特别的文学了。[111]
楚国本是地处南方的蛮夷之族,春秋中叶以后由于中原文化的大量输入,逐渐受到同化。楚国从一个爱幻想、好虚无的毛头小孩子长成一个新时代小青年。在这个小青年的思想里,有着新旧文化的交织、现实与梦想的撞击。交织与撞击的结果就是新意识、新思潮的诞生,而引领时代潮流的人就是屈原。屈原是贵族出身,又是一个勇于同黑暗势力顽强斗争的人。得天独厚的学习条件,使他充分汲取了中原进步的文化思想;极富个性的思维方式,使他在幽独苦闷的情形下激发出“特别的文学了”。梁启超从民族、个性、环境、遭遇四个方面来解释屈原何以能缔造出《楚辞》这样的文学巨作。思路新颖、析理清晰,无愧于新时代楚辞学的先声。
梁氏在分析屈原性格特点时,运用了社会心理学的原理。他认为“一个人的性格兴趣及其作事的步骤,皆与全部历史有关”[112],屈原“其思想则一大部分受老子之影响,端绪可得而窥也”[113]。梁启超云:
当时思想界大体可分为南北。孔墨皆北派,虽所言条理多相反,然皆重现实、贵实行。老庄产地,对邹鲁言之,称为南人,其学贵出世、尊理想,则南派之特色也。楚人如老莱子、南公之类,皆为道家言,有著述见于《汉志》。《论语》所载“接舆丈人”“长沮桀溺”等,皆孔子在楚所遇,则楚人思想可见一斑。屈子则生育于此种思想空气之人也。屈子为极端厌世之人,结果乃至于自杀,此在思想家中,为绝无仅有之事,其自杀之原因,乃感于人生问题之不能解决。[114]
屈原生于南国,浸染“贵出世、尊理想”的社会风气,亦受北方中原之学的影响,加之自身又极具个性,因而内心充满了矛盾斗争。此矛盾“实由感人生之矛盾”[115]而生发出来的,是理智与情感、现实与理想的斗争。“若屈子一面既以其极莹彻之理性,感‘天地之无穷’,一面又以其极热烈之感情,念‘民生之长勤’。而于两者之间,不得所以调和自处……奈屈子的情感,常沸到白热度,非此种玄理所能抑制……出世之念,转瞬又忧世之念所厌消矣……屈子盖对于世界而失恋者也。彼捧其万斛爱情以向世界,而竟不见答,无可而以身殉之。屈子盖天下古今惟一之‘情死者’也……屈子深有得于老氏之学,而其厌世思想,与庄子之乐天思想正殊途同归也”[116]。
梁启超从人格、情感的视角来考量屈原,为我们绘出一个具有崇高人格的、思想充满斗争的、活生生的主人翁形象。梁启超认为“《九歌》中《山鬼》一篇是他用象征笔法描写自己人格”[117],“‘心中风雨’没有一时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的万斛情爱。那人爱他与否,他都不管。他总说‘君是思我’,不过‘不得间’罢了,不过‘然疑作’罢了。所以他十二时中的意绪,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风飒飒木萧萧’里头过去”[118]。“‘我决定要打胜他们,打不胜我就死’,这是屈原人格的立脚点”[119]。“易卜生最喜欢讲的一句话,All or nothing.(要整个,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屈原正是这种见解”[120]。“迁就主义”[121]在屈原身上是没有的,屈原有的只是“独立不迁主义”[122]。正因为屈原“独立不迁”,又不肯丢下现实,所以“超现实的生活不愿做,一般人的凡下现实生活又做不来,他的路于是乎穷了”[123]。梁启超从人格特性的角度来研究屈原的思想,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梁启超将中西文化作对比,得出许多相似之处。梁启超将屈原《招魂》和《远游》与《浮士德》(Goethe Faust)相比较,他认为《招魂》是此剧的上本,《远游》是此剧的下本。《招魂》“讲上下四方没有一处是安乐土,那么回头还求现实物质的快乐怎么样好呢”[124],“这篇是写怀疑的思想历程最恼闷最苦痛处”[125]。此外,梁氏又将屈原自沉汨罗时的心态与额尔达治武士相对比,认为他们都是弹尽人亡而终无悔式的勇士。梁氏云:
我记得在罗马美术馆中曾看见一尊额尔达治武士石雕遗像,据说这人是额尔达治国几百万人中最后死的一个人,眼眶承泪,颊唇微笔,右手一剑自刺左肋。屈原沉汨罗,就是这种心事了。[126]
屈原为了和楚国的恶势力作斗争,“矢尽援绝”[127]后绝望自沉;额尔达治国武士为保卫祖国而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他们虽有众多不同,但坚定顽强的意志、坚持到底的斗争精神是相同的。中西方文化有相通之处,但亦有差异。屈原的自杀在西方人看来是懦弱的表现,但在中国人的眼中,这是仁至义尽的忠贞。正如梁启超所云:
西方的道德论,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知死不可让愿勿爱”,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128]
梁启超以新时代学者的姿态,问学于楚辞学领域,综合运用了历史统计法、归纳法、比较法、多学科交叉等方法来论证相关问题,开启了新时代楚辞研究的新风气。梁启超将比较法用于屈原研究的诸多问题中,他将屈原及《楚辞》与荷马及《史诗》、《天问》中的思想与希腊人的思想、屈原《离骚》与但丁《神曲》、《楚辞》与《诗经》、屈原与古希腊和意大利诗人作比较,得出许多新颖的见解。梁氏又将屈原的思想体系划归于先秦学派中“南派支流”[129],与“南派正宗”[130]老子、庄子、杨朱、列子等人相区别。梁氏此论对后世学者开展楚辞学的地域研究深具启发意义。
梁启超虽无《楚辞》研究专著,但其相关研究成就甚大,意义非比寻常,他如同一位新思潮的传道者,启迪和引导了后人的学术研究之路。
二、刘师培
自汉代之后,《楚辞》异本迭出,六朝以来滋众。宋代洪兴祖《楚辞考异》考订异文几近详备,但典籍、史册所引,洪氏仍有疏漏。明代汪瑗有《楚辞考异》,惜未注异文出处。清末民初学者,刘师培《楚辞考异》考诸众书,辑佚搜异,按条分缀,订正讹误,使《楚辞》一书几近本真,唯“章句是非,概弗议及”[131]。刘师培亦有《南北学派不同论》,从地域文化、风土人情等角度,阐述《楚辞》的相关问题。刘师培注重海外典籍、地域文化、民族差异等,他的地域文化论,风俗差异论,直接开启了闻一多等人楚辞研究的新思路。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江苏仪征人。“(刘师培)曾祖父淇、祖毓崧、伯父寿曾,均以治《左氏春秋》名于清道、咸、同、光之世,列传国史”[132],刘师培“少承先业,服膺汉学”[133]。“(刘师培)年二十,赴京会试,归途,滞上海,晤章炳麟及其他爱国学社诸同志,遂赞成革命,时民国元前九年也”[134],后“著《攘书》,昌言排满复汉”[135],1904年“与林君獬主持《警钟日报》”[136],1907年“夏,君创《天义报》”[137],1908年“又创《衡报》”[138]。刘师培深受家学熏染,精于汉学。他一生著述丰赡,“凡关于论群经及小学者二十二种,论学术及文辞者十三种,群书校释二十四种,除诗文集外,率皆民元前九年以后十五年中所作”[139]。
刘师培勤于著述、慎于考论,“尝取老、庄、荀、董之书,讎正讹脱,独创新解,按文次列,成《老子觏补》二卷、《庄子觏补》一卷、《荀子觏补》四卷、《墨子拾补》二卷、《楚辞考异》八卷、《贾子新书觏补》三卷、《春秋繁露觏补》三卷”[140]。刘师培对于先秦典籍多所觏补,涉及老子、庄子、韩非子、穆天子、管子、晏子、墨子、荀子等,亦涉及汉代董仲舒、贾谊、扬雄、班固等。他对《诗经》《尚书》《礼》《春秋左氏传》等经部典籍颇多研究,同时亦注目于小学,探究于字词之本义、通例等。
《楚辞考异》成书于“辛亥正月”[141],共十七卷,篇次与篇目悉依王逸《章句》。此书以洪兴祖《楚辞补注》为基础,搜求洪氏所遗,以补前人校记之缺失。《楚辞考异》以毛刊洪兴祖《补注》为底本,因“今所传王本明刊而外,惟日本庄益恭刊本较为精善,然毛刊洪氏《补注》本出自宋椠,尤为近古”[142],“文字一以洪本为据,序文及章句亦然,以昭齐一”[143],“《序》及《章句》文亦附校,篇各为卷,名曰《考异》,以补宋人校记之缺”[144],“紫阳注本正文与洪本异者,庄本正文、序文及章句与洪本异者,兹均弗引,明刊单注本亦然”[145]。
《楚辞考异》主要引书有:《文选注》《尔雅》、罗愿《尔雅翼》《玉烛宝典》《玉篇》《北堂书钞》《系传》《慧琳一切经音义》《匡谬正俗》《太平御览》、颜师古《汉书注》《后汉书》、王应麟《诗考》《艺文类聚》《白帖》《路史》《史记三家注》《初学记》《礼记疏》《诗经笺》《说文系传》《唐写本类书》、马永卿《嫩真子》,等等。刘师培主要从类书、史书、笺注类书籍中钩沉辑佚,校对讹谬,订正文字。
刘师培在考订文字正误时,体例严明,每一处异文必注出处,并加按语。刘师培将《楚辞补注》的内容分为序、注、正文三部分,“序”“注”注明,其余则为正文。正文句后双行小字列异文,并有刘氏考论异同、订正讹误的“案”语。如卷十二《招隐士》“偃蹇连蜷兮”句后小注云:“蜷,一作卷。案:《类聚》八十九引蜷作卷,《白帖》一百作拳。”[146]
刘师培在考证文字异同时,亦能订正讹传。如其云:
《文选·魏都赋》刘渊林注云:“屈平《卜居》曰:横江潭而渔。”《汉书·扬雄传》:“或横江潭而渔。”宋祁刊误云:“龚子曰:“观渊林之所引,则知子云之言实本于原也。然今《卜居》无此语,岂今《楚辞》非古全本也。”是宋氏疑此篇有脱句,其说弗然。“横江潭渔”乃约引《渔父篇》文,又误《渔父》为《卜居》耳,今辨之于此。[147]
刘师培此说回答了宋代姚宽、明代焦竑的疑问。姚宽《西溪丛语》卷上云:“刘渊林注《魏都赋》引《卜居》曰:‘横江潭而渔。’今阅二篇,又无是二句,信有阙文”[148]。焦竑《笔乘·楚词逸句》:“刘渊林注《魏都赋》引《卜居》之词云‘横江潭而渔’。今二篇无此句,又‘横江潭而渔’见子云《答客难》”[149]。刘师培认为汉代扬雄之文中有“横江潭而渔”句,刘渊林在《文选注》中误认为此句是引自屈原《卜居》篇,宋祁则怀疑此句为《卜居》篇的脱文,姚宽、焦竑亦从宋祁之说。刘师培则从校正异文中得出,此句是扬雄引《渔父》篇的大意,非原句,而刘渊林在《文选注》中误认为是引自《卜居》,所以以讹传讹。
刘师培深受乾嘉考据学风的影响,只注重文字的考异,不重义理的阐发。此后,许维遹《楚辞考异补》、闻一多《楚辞觏补》等即受其影响。此书考论简略,辑佚未周,但亦可备楚辞研究者资取之用。
刘师培对于屈原及《楚辞》怀有深厚的情感,曾写《读楚词》诗,其一云:“巫咸不可问,投诗赠汨罗。山鬼迷春竹,幽人泣薜萝。风骚共推激,英贤遇坎轲。梦魂归未得,惨惨暮云多。”[150]其中隐含《楚辞》中的四篇作品之名,即《卜居》《山鬼》《离骚》《招魂》。刘师培不仅从考据角度研究《楚辞》,亦从文化艺术的角度来分析文本。
除考订文字外,刘师培亦主张以地域差异性来探讨楚文化的特殊性。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集中阐述了地域文化差异的缘由。《南北学派不同论》分总论、南北诸子学不同论、南北经学不同论、南北理学不同论、南北文学不同论等六部分。刘师培认为“盖五方地气有寒暑燥湿之不齐,故民群之习尚悉随其风土为转移”[151],“就近代之学术观之,则北逊于南,而就古代之学术观之,则南逊于北,盖北方之地乃学术发源之区也”[152],“东周以降,学术日昌,然南北学者立术各殊。以江河为界划,而学术所被复以山国泽国为区分。山国之地,地土瘠,阻于交通,故民之生其间者,崇尚实际,修身力行,有坚忍不拔之风。泽国之地,土壤膏腴,便于交通,故民之生其间者崇尚虚无,活泼进取,有遗世特立之风。”[153]
地理位置、气候环境的不同,造就人们不同的生活习性、思维方式,这些反映到文化方面则表现为山国之民“崇尚实际”,“有坚忍不拔之风”;泽国之民“崇尚虚无”,“有遗世特立之风”。楚国属于“泽国之地”,“北有江汉,南有潇湘,地为泽国”[154],故而“老子之学起于其间。从其说者大抵遗弃尘世,渺视宇宙,以自然为主以谦逊为宗,如接舆、沮溺之避世,许行之并耕,宋玉、屈平之厌世。《楚词》言‘远游’,言‘指西海以为期’,言‘登阆风而緤马’,虽为寓言,然足证荆楚民俗之活泼进取矣。溯其起源,悉为老聃之支派,此南方之学所由发源于泽国之地也”[155]。
地域差异影响百姓性情,同样亦影响文化。刘师培认为北方之文尚实重用,故多记事析理之作,南方之文崇情重虚,故多抒情之体。其云:
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别。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156]
刘师培从地域文化出发,认为屈原之作为南方之文,“其旨远,其义隐,其为文也纵,而后反寓实于虚,肆以荒唐谲怪之词,渊乎其有思,茫乎其不可测矣”[157],“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灵修,芳草美人,托词喻物,志洁行芳,符于二南之比兴,观《离骚经》《九章》诸篇皆以虚词喻实义,与二雅殊。而叙事纪游遗尘超物荒唐谲怪,复与庄、列相同”[158]。
刘师培又从艺术手法、抒情特色、思想体系等角度追溯了《楚辞》的源头。他认为“屈原《离骚》引辞表旨,譬物连类,以情为里,以物为表,抑郁沈怨,与风雅为节,其原出于《诗经》”[159],“屈平《九歌》依永和声,近古乐章。《九歌》本楚人祀神之乐章。其原出于《乐经》”[160]。在《楚辞》的思想本源问题上,刘师培认为:
若屈子之询渔父、宋玉之对楚王,或属寓言,或陈谲说,即小以寓大。或事隐而言文,其词近于纵横家。又或嫉时俗之混浊,感主听之不聪,贤士无名,智不明而数不逮,谗人罔极,忠见谤而信见疑,近于韩非之《说难》,岂类荀生之《成相》,其旨流为法家。至于语逞怪奇、说邻谲诡,鸾凤济津,虎豹当关,冯夷出舞,湘女来游,是为神话之史出于稗官家言,其说近于小说家,是知《楚词》一书栝众体。又如溯世系于高阳……此则有资于读史。辨九河之道,记四海之名……此则有资于考地。详记礼制,侈列物名……亦复有资于多识……故知《楚词》之书,其用尤广。上承风诗之体,下开词赋之先。[161]
《楚辞》的思想从源头上来说,是先秦纵横家、法家思想之杂糅;从语言内容角度来说,又近于先秦的小说家。《楚辞》内容繁杂、渊深,可资于读史、考地、多识,用途广泛。“情文相生”是《楚辞》之魅力所在,“其用尤广”是《楚辞》之价值所存。
刘师培既能继承乾嘉考据之余风,又能别开生面,开拓新的研究视角。他从社会、民族、地域、风俗等角度,探讨了《楚辞》发生的根本原因,从而开启了新时代地域、风俗等研究门径。
三、马其昶
马其昶(1855—1930),字通伯,晚号抱润翁,安徽桐城人。他学养甚好,以古文闻名于清末,是桐城派的殿军人物。少时师从吴汝纶、张裕钊等人,十五岁为诸生后,屡试不举。三十岁后专意于经术,旁及史籍、诸子,学益精工,光绪末年(1908)就任编纂,宣统二年(1910)任学部主事。袁世凯阴谋称帝时,欲笼络他,遭坚决拒绝。宣统“丙辰”[162]年(1916)马其昶参与了《清史稿》的编纂工作,撰写光、宣本纪及《清史儒林传序》《文苑传序》[163]。他擅长古文,亦治经术,并问学于子史,著述甚丰,共18种计300余卷。
马其昶的楚辞研究成果有《屈赋微》,其《抱润轩文集》中亦有散见,如卷二有《读九歌》[164]。《读九歌》篇创作于“壬寅”[165]年,即公元1902年,距《屈赋微序》的创作时间“乙巳”[166](1905)相差3年,可知马其昶《屈赋微》是其长年学识积淀的结晶。《屈赋微》的版本主要有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集虚草堂》刻本、《抱润轩全集》本。
《屈赋微》前有马其昶《屈赋微序》,后为正文二卷。正文分上下两卷,卷上为《离骚》、《九歌》(其次序为《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山鬼》《国殇》《礼魂》)、《天问》;卷下为《九章》(其次序为《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远游》、《卜居》、《渔父》、《招魂》。(www.xing528.com)
正文句中注音,句后作注,注解部分先引旧注,后为“其昶案”。旧注内容包括汉代以来的旧注以及相关文集、笔记、言论等,约引46家之多。各篇训诂及义理阐发多采许慎、王逸、洪兴祖、朱熹、钱杲之、吴仁杰、黄伯思、黄文焕、陈第、王夫之、李光地、毛奇龄、蒋骥、陈本礼、方苞、屈复、方绩、龚景瀚、朱骏声等;旁及诸家笔记有杨慎、何焯、王念孙、王引之、王观国、张惠言、邓廷桢、俞樾、李详、陈澧、张辑、戚学标、姚永朴、苗夔等;引用著作有《文选五臣注》《史记三家注》;所引桐城乡绅名士之言者有梅曾亮、钱澄之、姚鼐、方东树、吴汝纶、马瑞辰、孙志祖、夏忻、钱杲之、张文虎、钱枚、俞正燮、张裕钊等。此书音注多从戚学标、邓廷桢、陈第等,义理阐发多从钱杲之、王夫之、李光地、梅曾亮等,章节层次多从张惠言等。马其昶熔铸诸家之说,以己意断之,言约切中,显示出一位新时代学者容纳百川的气魄与学术功底。
马其昶镕铸古今旧注、历代学者的观点为一体,尽力做到整合贯通,且行文简洁。如在《离骚》篇“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句后注云:
洪兴祖曰:“正则,以释名平之义;灵均,以释字原之义。”王夫之曰:“平者,正之则也;原者,地之善而均平者也。灵,善也。”[167]
洪兴祖认为《离骚》开篇即自述作者名平、字原,王夫之则进一步解释了洪兴祖之说。马其昶将洪、王二家之说纳为一体,使注文连贯通达,且行文简洁明了,不拘泥于字面、不苟且于直译。如其云:“无从、焉止,言水之源流”[168],“上下、左右,言波澜”[169]。
在屈原沉江的问题上,马其昶将屈原的从容就死与凡夫俗子的“一时之悁忿,而自裁”相比较。其云:
淮南王安序《离骚传》以谓兼《国风》《小雅》之变,推其志与日月争光。太史公采其说入本传,而益反复明其存君、兴国之念,无可奈何而继之以死。悲夫,死,酷事耳!志定于中,而从容以见于文字,彼有以通性命之故矣。岂与夫匹妇匹夫不忍一时之悁忿,而自裁者比乎?[170]
马其昶认为屈原无计可施、无力可使而又无可奈何之下,才求一死。为了佐证其观点,马氏引用众多旧注。其云:
钱杲之曰:“从彭咸所居,犹言相从古人于地下耳。”王夫之曰:“原之沈湘,虽在顷襄之世,而知几自审矢志,已夙君子之进退。生死非一朝一夕之树立,唯极于死以为志,故可任性孤行也。”龚景瀚曰:“莫我知,为一身言之也;莫足与为美政,为宗社言之也。世臣与国同休戚,苟己身有万一之望则爱身,正所以爱国,可以不死也。不然,其国有万一之望,国不亡,身亦可以不死。至莫足与为美政,而望始绝矣。既不可去,又不可留,计无复之,而后出于死。一篇大要,乱之数语尽之。太史公于其本传终之曰: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言屈子之死,得其所也,是能知屈子之心者也。”张惠言曰:“‘愿俟时乎吾将刈’,‘延伫乎吾将反’,‘吾将上下而求索’,‘吾将远逝以自疏’,‘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五句为层次。”[171]
马氏在引用旧注时非常注重层次性,步步体现其用意所在。首先引钱杲之之注来说明屈原是自沉而死,次而引用王夫之之言来说明屈原誓死之志早有体现,再次引用龚景瀚之言以说明屈原何以绝望至死,最后引用张惠言的分析来说明屈原誓死的心路历程。通过这样的注解方式,马氏将其观点的来龙去脉析理得眉目清晰、简洁明了,更不费自己一言半语。
马其昶认为“言语之体有二:一质一文,质言如《书》,辞达而已;文言如《诗》,一言可毕。而故引申之直言易达,而故舍茹之,于是有比兴之旨、有反复之辞、有韵节之和、有言外之思、有缠绵悱恻之情、有温柔敦厚之致,其为用也”[172]。马其昶《屈赋微》中按语即体现其辞达而已的风格,以简洁明快为要务,不事琐细的考据。如《九歌·湘君》篇“吹参差兮谁思”句后注云:
王逸曰:“参差,洞箫也。”其昶案:谁思,言其何所忧思而吹洞箫,下文云云,皆其思之所寄。[173]
又如《天问》篇“大鸟何鸣,焉丧厥体”句后注云:
王逸曰:“文子取子侨之尸置室中,覆以弊篚。须臾化为大鸟而鸣,开视之,翻飞而去。”其昶案:喻言己之哀鸣亦欲以良药诒君,而祈天永命也。无益于君,而自丧厥体,可痛耳。以上言寿命不恒富贵,佚欲之乐不可久据,故宜及时自修,讽顷襄也。[174]
无论是“洞箫”还是“大鸟”,在马其昶看来都是意象,都是作者传达旨意的载体。马其昶能正确地对待其注解对象,对于《楚辞》这样的文学作品,只求辞达而已,不可言尽,更不可拘泥字句表面。
关于《离骚》篇“冯不厌乎求索”句中“冯”字的解释,历来有两种意见。王逸《章句》云:“慿,满也。楚人名满曰慿,言在位之人无有清洁之志,皆并进趣贪婪于财利中,心虽满,犹复求索,不知厌饱者也。”[175]洪兴祖补注云:“慿,一作冯。”[176]王逸将“慿”释为“满”,有满足之意。朱熹、钱杲之、周拱辰、汪瑗、陆时雍、戴震、陈本礼、屈复、刘梦鹏等人从其说。王夫之则认为:“慿,恃也,恃君宠以恣行也。”[177]胡文英从其说,亦认为“慿,依据也”[178]。马其昶则另辟一说,他主张“慿与冯同,《汉书》注:‘冯,贪也。’言其贪求不知厌足”[179]。显然马氏之说,较为通达。
马其昶博采众家之言,使之归于一体,终成一家之言。姜亮夫赞其云:“凡古今释屈文之重要可採者,大抵略遍。由博而反之于约,可为清代说《屈赋》者之殿。”[180]
[1]刘熙载:《昨非集·自为伯简字赞》云:“笑余之字,‘伯’系以‘简’。桑扈臝行,得无不远?伯子之简,伯简不效;庶几《书》言,‘简而无傲’。”见刘立人、陈文和点校《刘熙载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76页。
[2]刘熙载:《昨非集·自为熙哉字赞》云:“‘哉’‘载’相通,于古可稽。熙载之字,熙哉亦宜。即名为字,‘哉’之他解,不须多辨。惟百工熙,以嘉寓勉。勉旃勉旃,美名斯践!”见《刘熙载集》,第477页。
[3]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3158—13159页。
[4]王闿运:《寄怀刘先生熙载》,见《湘绮楼诗文集》卷五。又附录于《艺概注稿》,第908页。
[5]《续修兴化县志·人物志·刘熙载》,附录于《艺概笺注》后。王气中:《艺概笺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80页。
[6]萧穆:《刘融斋中允别传》,见《敬孚类稿》卷一二。此篇亦附录于刘熙载著、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93—900页。
[7]刘熙载:《艺概·叙》,《艺概注稿》,第1页。
[8]刘熙载:《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6页。
[9]刘熙载:《昨非集》卷二,《刘熙载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59—460页。
[10]刘熙载:《艺概注稿》,第419页。
[11]同上,第414页。
[12]同上,第436页。
[13]刘熙载:《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8—39页。
[14]王逸:《楚辞章句序》,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5页。
[15]曹丕:《典论·论文》,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八,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98页。
[16]刘熙载:《艺概注稿》,418页。
[17]同上,第65页。
[18]刘熙载:《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93页。
[19]同上,第326页。
[20]同上,第255页。
[21]同上,第424页。
[22]同上,第208页。
[23]同上,第421—423页。
[24]同上,第421—423页。
[25]同上,第421—423页。
[26]刘熙载:《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30页。
[27]同上,第428页。
[28]同上,第473页。
[29]同上,第46页。
[30]同上,第66—67页。
[31]曹丕:“优游缓节,屈原尚之。穷侈极妙,相如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长卿子云不能及。”《典论·论文》,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八,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98页。
[32]刘熙载:《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5页。
[33]同上,第40页。
[34]刘熙载:《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5页。
[35]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3298页。
[36]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6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96年版,第1655页。
[37]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3298—13299页。
[38]俞樾辑评:《百大家评点王注楚辞》,中华图书馆1917年翻印本。
[39]俞樾:《俞楼杂纂》卷二四,《春在堂全集》本。
[40]俞樾《俞楼杂纂》卷三○,《春在堂全集》本。
[41]李天根:《诸子平议补录序》,俞樾著、李天根辑《诸子平议补录》,中华书局1956年版。
[42]俞樾:《读楚辞》,《俞楼杂纂》卷二四,清光绪五年(1879)德清俞氏《春在堂全集》本,第5—6页(每卷重排页码)。
[43]同上,第8页。
[44]俞樾:《读楚辞》,《俞楼杂纂》卷二四,清光绪五年(1879)德清俞氏《春在堂全集》本,第5页(每卷重排页码)。
[45]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7页。
[46]俞樾:《读楚辞》,《俞楼杂纂》卷二四,第15页(每卷重排页码)。
[47]同上,第17页。
[48]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14页。
[49]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七,《日知录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6页。
[50]俞樾:《楚辞人名考》,见《俞楼杂纂》卷三○,清光绪五年(1879)德清俞氏《春在堂全书》本,第2页(每卷重排页码)。
[51]同上,第11页。
[52]俞樾:《楚辞人名考》,见《俞楼杂纂》卷三○,清光绪五年(1879)德清俞氏《春在堂全书》本,第16页(每卷重排页码)。
[53]俞樾:《读楚辞》,见《俞楼杂纂》卷二四,第7页(每卷重排页码)。
[54]沈祖绵:《屈原赋证辨》,收录于《楚辞汇编》第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年版。
[55]汪辟疆:《王闿运传》,朱传誉《王湘绮传记资料》(一),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
[56]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3301页。
[57]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王闿运》第五编艺术类文学,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1833页。
[58]邵镜人:《王闿运》,朱传誉《王湘绮传记资料》(一),第4页。
[59]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王闿运》第五编艺术类文学,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1833页。
[60]王闿运:《楚辞释》,收录于《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所收版本为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刻本。“光绪辛丑刊于衡阳”,即1901年刻本。
[61]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收录于《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60辑,第596册,第144页。
[62]王闿运:《楚辞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54页。
[63]李善等:《六臣注文选》卷一九,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46页。
[64]王闿运:《湘军水陆战纪》,收录于《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2辑,第216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
[65]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王闿运》第五编艺术类文学,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本,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1833页。
[66]王闿运:《楚辞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19—620页。
[67]同上,第645页。
[68]同上,第646页。
[69]同上,第619页。
[70]同上,第640页。
[71]同上,第645页。
[72]王闿运:《楚辞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27页。
[74]同上,第637页。
[75]同上,第638页。
[76]同上,第649页。
[77]王闿运:《楚辞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52页。
[78]同上,第619页。
[79]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10页。(每卷重排页码)
[80]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
[8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5册卷七二,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72—81页(每卷重排页码)。亦收录于梁启超《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227—234页。本书统一采用后一版本。
[82]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1册卷四○,第23—26页。
[83]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6册卷七四。
[84]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卷七。
[85]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第49页。
[86]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第49页。
[87]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自序》,《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第163页。
[88]同上,第165页。
[89]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三,清光绪二十年(1894)广雅书局刻本。
[90]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写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
[91]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卷七,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23—24页。
[92]梁启超:《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页。
[93]梁启超:《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页。
[94]梁启超:《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页。
[95]梁启超:《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页。
[96]梁启超:《国学要籍研读法四种》,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页。
[97]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5页。
[98]同上,第54页。
[99]同上,第54页。
[100]同上,第54页。
[101]同上,第67—68页。
[102]梁启超:《历史统计学》,《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第70页。
[103]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0—52页。
[104]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0—52页。
[105]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0—52页。
[106]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0—52页。
[107]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0—52页。
[108]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2页。
[109]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2页。
[110]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2页。
[111]同上,第52—53页。
[112]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53页。
[113]梁启超:《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屈原》,《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1册卷四○,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23页。
[114]梁启超:《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屈原》,《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1册卷四○,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23页。
[115]梁启超:《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屈原》,《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1册卷四○,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23页。
[116]同上,第24—26页。
[117]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第55页。
[118]同上,第56页。
[119]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册卷三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2页。
[120]梁启超:《屈原研究》,《饮冰室合集》文第14册卷三九,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2。
[121]同上,第61页。
[122]同上,第61页。
[123]同上,第65页。
[124]同上,第55页。
[125]同上,第55页。
[126]同上,第59页。
[127]同上,第67页。
[128]同上,第66页。
[129]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卷七,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7页。
[130]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第3册卷七,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7页。
[131]刘师培:《楚辞考异·凡例》,《楚辞汇编》第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01页。
[132]陈钟凡:《仪征刘先生行述》,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5页。
[133]陈钟凡:《仪征刘先生行述》,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265页。
[134]蔡元培:《刘君申叔事略》,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263—264页。
[135]蔡元培:《刘君申叔事略》,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263—264页。
[136]蔡元培:《刘君申叔事略》,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263—264页。
[137]蔡元培:《刘君申叔事略》,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264页。
[138]蔡元培:《刘君申叔事略》,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264页。
[139]蔡元培:《刘君申叔事略》,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264页。
[140]陈钟凡:《仪征刘先生行述》,附录于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267页。
[141]刘师培:《楚辞考异·题词》,《楚辞汇编》第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00页。
[142]刘师培:《楚辞考异·题词》,《楚辞汇编》第8册,第299页。
[143]刘师培:《楚辞考异·凡例》,《楚辞汇编》第8册,第301页。
[144]刘师培:《楚辞考异·题词》,《楚辞汇编》第8册,第299页。
[145]刘师培:《楚辞考异·凡例》,《楚辞汇编》第8册,第301页。
[146]刘师培:《楚辞考异·招隐士》,《楚辞汇编》第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97页。
[147]刘师培:《楚辞考异·卜居》篇题下,《楚辞汇编》第8册,第363页。
[148]姚宽:《西溪丛语》,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6页。
[149]焦竑:《焦氏笔乘》卷三,《焦氏笔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6页。
[150]刘师培:《左盫诗录》卷四,《刘申叔遗书》下,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5页。
[151]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总论》,《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6页。《南北学派不同论》原刊《国粹学报》第2、6、7、9期,1905年3月25日至10月18日,后收录于《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5册。
[152]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总论》,《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第227页。
[153]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诸子学不同论》,《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第227页。
[154]同上,228页。
[155]同上,228页。
[156]同上,第253页。
[157]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诸子学不同论》,《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4页。
[158]刘师培:《南北学派不同论·南北诸子学不同论》,《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4页。
[159]刘师培:《论文杂记》,1936年宁武南氏校印《刘申叔先生遗书》第20册。
[160]刘师培:《论文杂记》,1936年宁武南氏校印《刘申叔先生遗书》第20册。
[161]刘师培:《说文·宗骚篇》,1936年宁武南氏校印《刘申叔先生遗书》第20册。
[162]陈三立:《桐城马先生墓志铭》,《抱润轩遗集》,民国二十五年(1936)吴常焘校刊本。
[163]《清史儒林传序》《清史文苑传序》均收录于马其昶《抱润轩文集》卷五,宣统纪元己酉嘉平月安徽官纸印刷局石印本(每卷均重排页码)。
[164]马其昶:《抱润轩文集》卷二,第4页。
[165]马其昶:《抱润轩文集》卷二,第4页。
[166]马其昶:《抱润轩文集》卷三,第12页。
[167]《屈赋微》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60页。
[168]《悲回风》“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句后“其昶案”,《屈赋微》下,《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第689页。
[169]《悲回风》“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句后“其昶案”,《屈赋微》下,《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第689页。
[170]马其昶:《屈赋微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第659页。
[171]《离骚》篇“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句后注,《屈赋微》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66页。
[172]马其昶:《诗毛氏学序》,《抱润轩文集》卷四,第17—18页。
[173]马其昶:《屈赋微》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第667页。
[174]马其昶:《屈赋微》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674页。
[175]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页。
[176]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页。
[177]王夫之:《楚辞通释》卷一,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页。
[178]胡文英:《屈骚指掌》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第558页。
[179]马其昶:《屈赋微》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302册,集部楚辞类,第661页。
[180]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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