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学者对楚辞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出现了几部重要专著,如洪兴祖《楚辞补注》、朱熹《楚辞集注》、吴仁杰《离骚草木疏》等。然而,楚辞学在宋代达到昌盛之后,却在元代跌入了低谷。元代虽处于楚辞研究的低谷期,但仍有其特殊的学术地位。元代文学在继承唐诗、宋词之盛世后,欲兴文以追秦汉、赋诗以摹盛唐,以别宋代文风。元代追慕古风,故能赋予楚辞研究不同于宋代的新面貌。
关于元代的起讫时间,学术界有三种意见:1234年(灭金)至1368年(明军攻下大都),1271年(建国号为大元)至1368年,1276年(灭宋)至1368年。“按照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元代文学史的起讫时间大致定为蒙古王朝灭金到统一的元王朝灭亡。”[1]即元代文学的起止时间,应为1234年至1368年。
元朝是蒙古贵族掌握国家统治大权的时代,蒙古族本是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崛起于辽、金统治时期。“金泰和六年(1206),全蒙古的贵族在鄂嫩河源头举行大会,推举铁木真为全蒙古的领袖,号成吉思汗(元太祖),自此建立了奴隶制的蒙古国家。”[2]从铁木真到窝阔台,再到忽必烈,蒙古大军灭金、铲宋,最终结束了中国境内宋、辽、夏、金等长期混战的局面。在成吉思汗时代,木华黎、耶律楚材等重臣就注重以“汉法”治汉民,耶律楚材更是提出“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的主张。忽必烈对汉文化与制度的接纳是全方位的,在继承汗位之前,忽必烈身边就形成了一个儒士幕僚集团,其中有郝经、许衡、商挺、刘秉忠等人。但是,蒙古贵族集团在实际的统治过程中,一直实行民族歧视和压迫的策略。因而,元朝在蒙古灭宋以至统一中国之后,一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民族矛盾。激烈的民族斗争,在文学作品中有相应的反映,在学术研究方面亦有所体现。
元代初期,由于蒙古统治者一度轻视文人,使得文人的地位、出路和境遇成为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到了仁宗延祐初年,才恢复了中断十余年之久的科举制度,文人的仕途有了希望。元代文学以仁宗延祐年间为分界线,大致可分作前后两个时期。这两个时期的文学风尚截然不同,“不同的文学样式在前后期的发展情况颇为相异,杂剧在前期趋向鼎盛,后期渐趋衰微;诗歌中出现的新变——‘宗唐得古’风气在前期形成,后期继续发展而越显后劲;散文领域因更直接受到延祐年间把程、朱理学定为科举程式的影响,后期益发重视经世致用”[3]。前后两个时期文人心态、学术风尚、统治者思想的转变,亦体现在楚辞学的发展中。
元代历位帝王对文人并非一概摒弃,元代前期,耶律楚材、许衡等文人就曾受到重用。仁宗延祐初年,恢复科举之后,文人学士如王约、李孟、赵孟、邓文原等人均受到礼遇。为了宣扬忠君爱国的儒家伦理,朝廷更是“加封楚三闾大夫屈原为忠节清烈公”[4]。文宗继位后,开奎章阁,日与虞集、柯九思、揭傒斯等群臣在阁中品评书画。在统治阶层的倡导下,元代文学出现了复苏的景象。
元代文学继续宋代以来雅、俗分流的趋势,并且更注重俗文学的发展。元代杂剧、散曲成为元代文学的代名词。俗文学与传统的雅文学——诗词歌赋,处于相颉颃的地位。文学风尚的转变,亦影响到楚辞学,所以,元代的楚辞研究成果多集中于散曲、杂剧等俗文学体式中。
由于处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元代楚辞学并未继续宋代的繁荣,而是呈现出一片萧瑟之气。但是,元代楚辞研究却有另一番耐人寻味的现象,即统治者将屈原列为忠君爱国的典范,世人却将忠君爱国、积极入世的屈原与蔑视权贵、远离尘嚣的陶渊明相提并论。元代仁宗延祐五年七月,御史中丞赵简曾向仁宗进言云:“皇太子春秋鼎盛,宜选耆儒敷陈道义。”[5]仁宗接纳赵简的进谏,随后又追封屈原为“忠节清烈公”[6]。这些举措反映了元朝统治者意图以道学来教化百姓,用儒家节义忠贞的思想来笼络人心。统治者独尊忠贞节义的屈原,而世人却多将屈原与陶渊明并举。屈原处在混乱的战国中晚期,即处在中国实现大一统的前夕;陶渊明则处在政治上篡夺与杀伐频仍的东晋末年至刘宋初年。屈原与陶渊明二人所处的时代不同,但都是各自时代的卓越人物。面对无法逆转的残酷现实,他们选择了不同的对抗方式,即一个愤恨沉江,一个归隐田园。元代文人处在蒙古贵族统治下,复杂的忠君意识与满腹的愤世愁肠交织一起。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无论是屈原式的沉江,或是陶渊明式的归隐,都可理解为对现实的绝望。元代人将二者并举,正是看到二者的相通之处。
楚辞学的兴盛与否,往往与政治相联系。一般情况下,楚辞研究的热潮易出现在下列三种时代背景下:其一,社会混乱之际,怀才不遇之士增多;其二,民族矛盾加剧,汉族政权灭亡之际;其三,政治高压之下,文字狱颇多的时期。在政治相对稳定时,很少有人涉足,即使有人触及,也只作文学艺术方面的分析,很难深入到作品的思想内核。元代正是处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期,广大汉族百姓受制于蒙古贵族统治。士人们多借酒浇愁,或吟诵楚辞,或追忆屈原,以表达心中无限的愤懑。故而,饮酒唱骚是元代文人生活的一大特色。
虽然元代楚辞研究专著甚少,传世之作更是微乎其微,但仍可通过梳理相关的书目,了解元代注疏《楚辞》的概况。元代人对屈原及《楚辞》多做情感性接受,他们的观点多散见于其作品中。通过考察元代各类文体中所呈现的屈原形象及《楚辞》在元代被引用或被仿作等情况,亦可窥视元代学者的楚辞观。
元代《楚辞》研究专著有刘庄孙《楚辞补注音释》、谢翱《楚辞芳草谱》、吾邱衍《九歌谱》等,这些专著多已散佚。除此之外,祝尧《古赋辩体》亦涉及《楚辞》。元代学者多以诗、词、散曲等形式评论屈原及《楚辞》,元代小说、绘画中亦有屈原的身影。周建忠《元代楚辞学论纲》[7]据清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二集、三集统计出元人评《骚》诗约有79首;据唐圭璋《全金元词》统计出评《骚》词约有46首;据隋树森《全元散曲》统计出评《骚》曲约有59首。除了诗、词、散曲中的评论之外,元代学者亦从音韵、辞章、训诂、义理等方面研究《楚辞》,祝尧《古赋辩体》即从辞章角度研究《楚辞》。又如刘庄孙《楚辞补注音释》,其原书虽不得见全貌,但从书名可知其内容是以音韵训释《楚辞》。谢翱《楚辞芳草谱》则继承宋代吴仁杰《离骚草木疏》、林至《楚辞草木疏》的研究之路,专门训释《楚辞》中的草木。
元代楚辞研究虽然创新之处不多,但其延续之功不可抹杀。在精神层面上,郑思肖是元代屈原式的代表人物;在辞章分析方面,祝尧是元代探讨《楚辞》艺术性的集大成者;从儒者的角度评价屈原及《楚辞》,郝经、吴澄是这种风气的代表者;以著述寄寓自己难以名状的情感,谢翱是这种风尚的推进者。如果说郑思肖、谢翱是宋末元初忠于大宋、不愿出仕的贞士,那么杨维桢则是元末明初忠于元朝的代表。
一、郑思肖挥墨写兰追《离骚》
宋末元初之际,在易代的悲歌中产生了许多遗民、高士,这些人或不与新政权合作,或作消极对抗,表现出对故国、旧君的忠贞和对变节者的蔑视与愤恨。郑思肖以其特有的气节,成为这些遗民、高士的代表。正因为对旧君和故国存有眷恋,使得这些人更易走进屈原的精神世界,与屈原产生情感共鸣。正如宋末元初胡祗遹《读〈楚辞〉杂言》云:
无前贤之心思,不能读前贤之辞章。予少时读《楚辞》辄昏睡不能终篇,盖无屈原爱君忧国、幽深郁结、清苦恂独、终天无穷、难明之悲思。痛甚则声哀;情苦则辞深。非若得意欢畅之言,津津然洋溢于外也。今岁方悟,若读《楚辞》当句句缓读,求言外意。如问病人、吊孝子,恤其情而哀其苦,庶几得原文言意。[8]
郑思肖(1239—1316),出生于福建连江,后迁至苏州。他亲历了宋、元易代的巨大变故,成为痛失家国的大宋遗民。据元代王逢《梧溪集·题宋太学郑上舍墨兰》序载:
公讳思肖,字所南,肖与南何居?义不忘赵,北面他姓也。世家三山,曾大父咸仕宋。父起,淳祐道学君子。公太学上舍,应博学宏辞科。会天兵南叩阙,上《宋太皇幼主疏》,不报。国初诸父犹能记诵之,语切直,犯新禁,俗以是争目公。公遂变今名,隐吴下。所居萧然,坐必南向。遇岁时伏腊,辄野哭,南向拜而返,人莫测识焉。有田三十亩,邑宰素闻其精墨兰,不妄与人,因绐以赋役取之。公怒曰:“头可得,兰不可得。”宰奇而释之。[9]
南宋灭亡后,郑思肖“义不忘赵”,忠君之心不改。郑思肖的思想、品性受其父影响颇多,正如其言“终身所法,惟学我父而已”[10]。郑思肖之父郑震。虽为一介书生,但不畏强权,耿介直言。据郑思肖《先君菊山翁家传》载:
先君字叔起,号菊山……淳祐丁未,前丞相郑清之以侍读入朝,泊于涌金门外,朝廷忽除之再相,先人闻除命下,痛哭流涕,谓:“我自上流归,闻端平出师复两京之败,皆郑相误国罪。”即登其门,历历数之,厉声大骂曰:“端平败相,何堪再坏天下耶!”竟为郑相执下天府,母、妹、思肖俱遭执去。当时士气颇盛,京尹赵与越一宿俱纵之。郑相……坚求瑕疵,欲以他罪加焉。如是二年,莫能得毫发……[11]
郑震一介儒生,志行高蹈。郑思肖步其父后尘,为人耿直,颇具气节。据元代人郑元祐《遂昌杂录》载:
闽人郑所南先生……自宋亡,誓不与北人交接。于友朋坐间,见语音异者,辄引起。人知其孤僻,故亦不以为异。[12]
南宋灭亡后,郑思肖改名所南,以寄寓忠于赵宋之意。其言、其行均奉行忠君之理想,“时时望临安旧都,野哭若狂,终身誓不见朝士”[13]。
郑思肖的诗文集主要有《心史》《一百二十图诗集》《锦钱馀笑》《郑所南先生文集》等。《心史》的诗歌部分有《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等;文章部分有《久久书》《杂文》《大义略叙》等。《锦钱馀笑》均为五言八句古体诗,诗中大量运用口语,语言风趣诙谐,但饱含激愤与血泪,是作者晚年心境的写照。《一百二十图诗集》是郑思肖入元二十年后所作,作者从上古圣贤名士的传说、春秋战国诸子的行事,一直写到汉、晋、唐、宋的人物故事、文人逸事等,描绘了一幅历史人物长卷。作品表面是咏怀古人,其深层则是抒发自己内心的念旧之情。他在赞颂屈原、苏武、陶渊明等人时,饱含一腔深情,字字可见其心灵的震颤。如其《苏武牧羊假寐图》云:“十九年间堕渺茫,饥来啮雪齿生香。一心只梦飞归国,双眼何曾看见羊!”[14]
郑思肖对屈原及《楚辞》的研究,只停留在情感接受层面,但其情感的触动程度不亚于任何专门研究者。郑思肖与屈原同处末世,郑氏亲历了亡国之痛,其内心的感触较屈原更为悲切。在复国无望的残酷现实面前,郑思肖唯有将满腹的愁肠付于笔端,以墨兰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在仕与隐的问题上,郑思肖坚持隐。郑思肖选择与陶渊明为邻,却不能如陶氏一般闲适。他终究脱不开对大宋的悲思,不能悠游于山林、忘情于山水,因而愁苦一生。本文主要从以下几点探讨郑思肖的楚辞学地位。
1.屈原行吟,郑思肖墨兰
兰花以其特有馨香与气质,成为中国花鸟绘画中的常见题材。最早的绘画作品可以追溯至北宋苏轼《兰竹苍涯图》。此后,清代《芥子园画谱》第二集,专门讲述兰花绘画技法。兰花有香祖、香草、国香、王者之香等美誉,一直是文人墨客们喜爱吟诵、描摹的对象。屈原作品中写兰的诗句有:“纫秋兰有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余既滋兰之九畹兮”“朝饮木兰之坠露兮”“结幽兰以延伫”“余以兰为可恃兮”“览椒兰其若兹兮”,等等。屈原以兰的孤高清逸自比,兰成为雅洁的代名词。
宋末元初,赵孟坚、郑思肖等人尤喜画兰,并开启了画兰的新时尚。赵孟坚首创墨兰法(用墨写兰),笔调清爽而秀丽,给人以清新、明快的美感。郑思肖以画兰不着土,即“露根兰”为特色,寄寓其丧失国土后的悲痛情怀,亦从中体现身为汉民的民族自尊心。在后世众多绘画作品中,郑思肖的《墨兰图》以其特有的神韵,独树一帜。
现存题为郑思肖的墨兰画,共有三幅,其中两幅画的题画诗相同。除此之外,见于著录有三幅,这三幅画只存题画诗,画作已不可知。郑思肖于公元1306年即宋亡30年后,挥就一幅《墨兰图》。所画墨兰不着泥土,以寄寓其对南宋朝廷丢失国土、臣民无处安身的悲愤。此《墨兰图》纵25.4厘米、横94.5厘米,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这幅画为纸质水墨画,画中一丛兰花,叶子左右散开,或舒卷,或峻拔,疏而不乱,洒脱自然。正中一枝兰花正含香怒放,端庄秀丽,满卷清香浮动。画右首作者自题诗云:“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落款为“所南翁”。左下角印文曰:“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侧落年款(以甲子纪年):“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丙午年即公元1306年)。在该图的题款中,郑思肖有意不落元大德年号,而用“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并钤以“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之章。整幅画诗、书、画、印四者合一,既赞美兰香,又借兰抒怀,内容与形式谐调一致,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除此之外,题为郑思肖的画作,还有两幅《墨兰图》。其一为佛利尔藏本,题诗与上幅画相同,画面只是将一丛兰分解成两株。另一幅为美国耶鲁大学艺术陈列馆收藏,画中伸叶吐蕊的兰枝孤傲地挺立着。作者自题云:“一国之香,一国之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所南。”郑思肖的画作,除以上三幅之外,另有三幅见于著录,但今均不传于世。一幅墨兰见载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郑所南先生思肖……工画墨兰,不妄与人……尝自写一卷,长丈馀,高可五寸许,天真烂漫,超出物表。题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15]另一幅墨兰图郑思肖题诗云:“钟得至清气,精神欲照人。抱香怀古意,恋国忆前身。空色微开晓,晴光淡弄春。凄凉如怨望,今日有遗民。”[16]又一幅墨兰画的题诗云:“玉珮凌风挽不回,暮云长合楚王台。青春好在幽花里,招得香从笔砚来。”[17]
郑思肖墨兰与屈原行吟的思想是相通的。正如吴澄《题墨兰图》云:“赤节红芳楚泽春,心期千载一灵均。不知何代为茅去,谁认高枝细细纫。”[18]屈原佩兰、郑思肖画兰,二者均对兰怀有特殊的情感,也都用兰来表达自己高洁不群的节义。郑思肖以其蘸满忠义与仇恨的画笔写兰,使墨兰别具特色,卓尔不群,达到了伟岸不屈、意韵丰满的艺术境界。郑思肖这种直抒胸臆的墨兰画法,在表现画家的个性方面达到了极致。屈原是中国以兰为佩的第一位诗人,郑思肖则是中国以兰写意的代表人物。
2.屈原高洁、郑思肖清明
郑思肖推崇清明的天性、厚重的德行,斥责不君其君、反臣于贼的小人。其《中兴集》序云:
夫人之生,性于天之清明,形于地之重厚,我主乎其中,天地万物莫不俯首为宾,是我之所得者甚大也;奚自小之,乃不君其君,外走逆乱之区,盲其主,反臣于贼求活焉?恶俗滔滔,为江为河,不可禁止,伤如之何![19]
郑思肖以清明之品性,置身于恶俗滔滔的现实中,发誓不与污浊同流,犹如屈原《渔父》篇中所云“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20]。满怀的愤恨唯有诗、画可以疏解,“夫非歌诗,无以雪其愤,所以皆厄挫悲恋之辞”[21]。
郑思肖以满腔的悲愤写诗作画,堪称宋末元初的屈原。他更以诗怀念屈原,寄托自己的哀思。在其《一百二十图诗集》中,专门咏叹屈原的诗有《屈原餐菊图》《屈原九歌图》。《屈原餐菊图》云:“谁念三闾久陆沉?饱霜犹自傲秋深。年年吞吐说不得,一见黄花一苦心。”[22]“屈原餐菊”,来源于屈原在《离骚》中的诗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23]。屈原早已身沉汨罗,唯有菊花仍独自傲立于深秋的风霜中。谁还在眷念着故国、悲戚着国土的沦丧。郑思肖憾叹屈原的忠心,思慕屈原的气节,更终其一生追思屈原的高洁品行。其《屈原九歌图》云:“楚人念念爱清湘,苦忆《九歌》频断肠。只道此中皆楚国,还于何处拜东皇!”[24]感念屈原,想到自身,不由得慨叹一声:何处是我君。屈原忠于楚国,郑思肖忠于大宋,二者同属忠贞之人,情感故而相近。屈原死于楚国即将灭亡的前夕,未曾真正经历失国之痛。郑思肖却实实在在地面对了国土沦丧、君主已非的残酷现实,满腹充盈的是何处祭奠故君的惆怅与苦楚。
郑思肖将自己刚毅的个性与不屈的民族气节融入兰的花影叶丛中,以寄寓其高洁的品操和对故国的情思。他的墨兰图是绘画界的《离骚》,郑思肖其人是宋末元初的屈原。正如清代胡熙云:“郑公高蹈出风尘,心蕴灵均九畹春。每向毫端适幽兴,自然花叶逼其真。”[25]郑思肖心系南宋,心恨元廷,正如其云“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26],“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27],傲骨凛凛,正如其所绘之墨兰。
3.郑思肖的屈陶比较
郑思肖的思想多来源于其父郑震。他在《心史·自序》中记述了其父的教诲:
汝欲为文,必本之六经,立身三纲五常之天,然后熟读《左传》《孟子》《庄》《骚》、董、柳、欧、苏之书,纵观诸子、诸史、百家之说,养其气质,老其才智,秉正大之论,揭大经大法,弘播天下,一举斯民,同归三纲五常之天,始无愧于为文……诗之法,祖于三百篇,下逮曹子建、陶渊明辈……兴趣高远,追淳古之风,归于性情之正,毋为时之所夺焉。[28]
郑震认为,文章应本于六经,立身应本于三纲五常,且“行者,本也;文者,末也。有行而无文,不失为君子;有文而无行,终归于小人”[29]。饱学诗书,纵观子、史、百家之说,秉承“正大之论”,并将其弘扬传播于天下,使百姓都能遵循人伦纲常,这样做了才无愧于为文。作诗之法应祖于《诗经》,下及曹植、陶渊明,讲求“兴趣高远”,终归于“性情之正”。郑震以读《骚》为“养其气质、老其才智”之用,以陶渊明“兴趣高远”的诗风、“毋为时之所夺”的气节为“追淳古之风”的标志。学《骚》之气质、习渊明之诗风,即为郑震的屈陶并举论。
郑思肖深受其父郑震的影响,其对屈、陶二人的评价亦遵循其父。郑震对菊花有特殊的情感,正如郑思肖所云“我父昔爱之,终身不忘菊”[30]。郑思肖更是将餐菊的屈原和爱菊的陶渊明视为往古之知音,并写有《屈原餐菊图》与《陶渊明对菊图》。郑思肖因其父而爱菊,因爱菊而尊屈原和陶渊明,但更敬仰屈原与陶渊明的人品。郑思肖吟咏陶渊明的诗共有五首:
《题陶渊明集后》:“拂袖归来未是迟,传家何用五男儿?不堪生在义熙后,眼见朝廷被篡时。”[31]
《绝句十首》之六:“一叶飞秋万树寒,行吟憔悴倚栏杆。渊明只忆晋朝事,满眼黄花泪不干。”[32]
《对菊四首》之四:“三径今非昔,多愁老此身。谁知陶靖节,只是晋朝人。”[33]
《陶渊明对菊图》:“彭泽归来老岁华,东篱仅可了生涯。谁知秋意凋零后,最耐风霜有此花。”[34]
《陶渊明三径图》:“老气苍寒松树活,闲情幽淡菊花开。一条古路无人走,还且与人相往来。”[35]
统观这五首诗,可以看出,郑思肖对陶渊明怀有知己般的情感。郑思肖与陶渊明都“眼见朝廷被篡时”,“渊明只忆晋朝事”“只是晋朝人”,郑思肖亦只忆宋朝事、只做宋朝人。二者虽生不同时,但遭遇却何等相似。陶渊明身处东晋摇摇欲坠时,郑思肖身陷南宋危亡中,二人同是不能上阵杀敌的一介文弱书生,唯有将一腔热血倾吐于笔端。二人都经历了失国之痛,东晋为刘宋朝廷所灭,南宋被蒙古大军摧毁。
屈原曾怀有美政之理想,并励精图治,但生不逢圣世明君,最终面临楚国的败亡。在楚国大势已去之时,屈原在去与留的问题上,坚定地选择留,与楚国同亡。南宋灭亡后,郑思肖着南冠、哭屈原,孤芳愁绝中追忆昔日的宋朝。郑思肖将陶渊明视作精神上的知己,而将屈原视作道德上的楷模。
二、谢翱及其《楚辞芳草谱》
元代的楚辞研究者,多是情感接受层面者,但亦有少数深入研究者。谢翱是元代对《楚辞》进行深入研究的学者之一,他以其亲身经历谱写了《离骚》,又对《楚辞》文本做了深入研究。
谢翱(1249—1295),字皋羽,号晞发子,长溪(今福建)人,宋末的爱国志士。曾参加文天祥的部队,抗击元军南下。宋亡后,游荡山林,不仕元廷。《宋史》《元史》均无传,《宋史翼》《新元史》有传。嘉其节义、为其作传的有五家:方凤、胡翰、任士林、邓牧、宋濂等。据谢翱的挚友方凤《谢君皋羽行状》载:
君讳翱,字皋羽,姓谢氏,福之长溪人,后徙建之浦城……君世业,几冠已行声,试有司不第,落魄泉、漳间。会丞相信公开府,杖策诣公,署谘事参军,其略见《西台恸哭记》。后避地浙水东,留永嘉、括苍四年,往来鄞、越。复五年,戊子夏至婺,遂西至睦及杭。慕屈原,怀郢都,读《离骚》。二十五年托兴远游,以晞发自命……君遗稿在时旧所为悉弃去,今在者《手抄诗》六卷,《杂文》五卷,《唐补传》一卷,《南史赞》一卷,《楚辞芳草图谱》一卷,《宋铙歌鼓吹曲》《骑吹曲》各一卷,《睦州山水人物古迹记》一卷,《浦阳先民传》一卷,《东坡夜雨句图》一卷,《浙东西游录》九卷;《春秋左氏续辨》《历代诗谱》未脱稿。[36]
谢翱曾为文天祥的部属,文天祥死后,谢翱游荡于山水间,无所适从,常恸哭以怀念文丞相。谢翱虽为一介布衣,但心系南宋,忠宋之心从未改变。正如宋濂《谢翱传》云:“翱一布衣耳,未尝有爵位于朝,徒以被天祥之知,麻衣绳屦,章皇山泽间,若无所容其身。使其都重录,受社稷民人之寄,其能死守封疆决矣。翱不负天祥,肯负国哉?”[37]
谢翱以文章名家,其诗亦为宋末元初诗人之冠冕。邓牧《谢皋羽传》云:“(谢翱)性耿介……记问优赡,必中古人绳墨。”[38]明代杨慎认为“谢皋羽为宋末诗人之冠,其学李贺歌诗,入其室而不蹈其语,比之杨铁崖盖十倍矣”[39]。谢翱诗文有古人遗风,且能自成一家,不因袭前人旧语。任士林《谢处士传》云:
(谢翱)所为诗歌,其称小其指大,其词隐其义显,有风人之遗,类唐人之卓卓者……曰怨乎?曰求仁得仁,又何怨?屈平非怨者耶!精神飘散,鬼语神词,变幻不测,翱岂平伍耶?[40]
谢翱异常钦佩屈原眷恋故都不忍离去的忠贞之志,常常读《离骚》以追慕屈原,并著《楚辞芳草谱》,借注释《楚辞》芳草之名,以寄托自己难于诉说的恋宋情结。谢翱对楚辞学的贡献主要有以下两点:
1.屈原泽畔憔悴,谢翱西台恸哭
谢翱在景炎元年(1276)七月,倾家资募乡兵投奔文天祥。文天祥兵败殉国后,谢翱浪迹至浙江桐庐县富春山上的严子陵台,手持竹如意,击石作楚歌以招文天祥之魂,歌毕竹石俱碎,后作《登西台恸哭记》以记述此举。其曰:
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41]
谢翱曾三次恸哭,足迹先后留在了夫差之台、越台、子陵之台,哭声久久回荡在三地的山谷中,正是“一生忠义薄云霄,恸哭西台赋楚骚”[42]。屈原失君,憔悴泽畔;谢翱失国,恸哭西台。谢翱之恸哭堪比屈原之行吟,他们的行为皆是忠臣义士之所为。
谢翱恸哭西台,一为文天祥而哭,二为宋朝而哭。其《西台哭所思》云:“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未老山中客,惟应赋八哀。”[43]谢翱恸哭不只为自身,而更是为国、为民,正如明代高启《西台恸哭诗》所云:
峨峨子陵台,其下大江奔。何人此登高,恸哭白日昏。哀哉宋遗臣,旧客丞相门。丞相既死节,有身耻空存。北望万里天,再拜奠酒尊。阴云暮飞来,恍如载忠魂。所哭岂穷途,中抱千古冤。上悲宗周陨,下念国士恩。[44]
屈原与谢翱均不以国之兴亡而变其心,二人的作品也都是义激于中而情见乎辞的佳作。在宋亡后,谢翱与郑思肖、邓牧、林景熙等人互相唱和,抒发亡国之痛,在元初俨然形成了一个忠于南宋、消极对抗元廷的骚客集团。
2.《楚辞芳草谱》
专门训释《楚辞》中草木的著作主要有南宋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四卷、林至《楚辞草木疏》一卷等。吴仁杰《离骚草木疏》是《楚辞》草木训诂方面的代表作,此书正文四卷,涉及《楚辞》中的草木总计55种。明代的屠本峻对吴著进行补订,作《离骚草木疏补》四卷。屠氏认为吴著多未备,所以他又于香草类增入麻、秬、黍、薇、藻、稻、粢、麦、粱等9种;于嘉木类增入枫、梧2种,较吴著增益不少。清代祝德麟《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四卷,对吴著详加校订,改正了450多字,损益250多字,逐条按语,辨证谨严。然而,在《楚辞》草木研究领域,专列芳草类并为之训释者,唯有元代谢翱。
谢翱《楚辞芳草谱》[45],对江离、薰草、菌、兰、蕙、杜若、茝、蘼芜、卷施、菉、菊、荃、薜荔、款冬、艾、蒌、莎、匏、蓼、茨、菱、蘋、萍等23种草木进行了考释,篇幅较小,影响不大。此书多依草木本身的气味进行归类,但在归属上仍有失当之处,如将艾、茨等恶臭之草木列入“芳草”。如在“茨”条下,谢翱云:“茨,蒺藜也,布地蔓生。细叶,子有三角,状如菱而小,刺人,生道上。按《七谏》曰‘江离弃于穷巷兮,蒺藜蔓乎东厢’。”[46]谢翱认为此句中江离与蒺藜并列,茨即蒺藜,所以茨、江离当同属香草。然而,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薋”条下云:
“菉葹以盈室兮”,王逸注三者皆恶草,以喻谗佞盈满于侧。,蒺藜也,《诗》楚楚者。洪庆善曰:“今《诗》作茨,《尔雅》亦作茨,布地蔓生,细叶,子有三角。,音甆。”仁杰按:陆法言《字书》云“,蒺藜”,《诗》作“茨”,《说文》又作“荠”。《本草》“蒺藜”条云:“一名旁通,一名屈人,一名止行,一名材羽,一名升推,一名即梨,一名茨。”陶隐居云:“多生道上,子有刺,状如菱而小,长安最饶人行多著木屐,军家铸铁作之,以布散路。”《易》云“据于蒺藜,言其凶伤”,《诗》云“墙有茨,不可扫也”,以刺梗秽。[47]
可见,茨与通,均为蒺藜,为有刺之恶草,可致“凶伤”,常用来喻“谗佞”。谢翱在“茨”的归属上略显轻率。
谢翱《楚辞芳草谱》在训释草木时,注意到了芳草在屈原心中地位的高低。如“艾”条下云:“萧与艾本皆香草,《离骚》则薄之曰‘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然要之庶人所服,比之兰蕙则有间矣。”[48]谢翱认为《离骚》中艾、萧与兰、蕙有地位高下之分,庶人服艾、萧,君子佩兰、蕙。谢翱将“艾”“萧”归入芳草中,属类虽然无误,但有悖屈原本意。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艾”条下云: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王逸注:“艾,白蒿也。”言楚国户服白蒿,以为芬芳,反谓幽兰臭恶不可佩。以言君爱昵谗佞,憎远忠直,而不肯进也。仁杰按:王度记大夫鬯酒以兰芝,庶人以艾,则兰、艾之分尚矣。[49]
艾为艾草,其叶为艾叶,可药用;萧为香蒿,有香气,二者与屈原所谓的“芳草”不同。《离骚》云:“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50]可见,萧、艾均不属于屈原所定义的芳草。萧、艾虽本身是香草,但在《楚辞》中萧、艾则为贱草。
虽然《楚辞芳草谱》在归类上有不当之处,但在有些条目的解释上还是比较客观、准确的。如“菊”条下云:“菊,季秋寒露后五日始有华。华得土之正色。《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观崔寔、费长房九日采菊语,则茹菊延龄,自古已然。”[51]又如“兰”条下云:“《离骚》云:‘滋兰九畹’,又云:‘光风转蕙,泛崇兰些’,兰草大都似泽兰,其香可着衣带者是。《素问》云:‘治之以兰,除陈气也。’皆概指香草可见。”[52]训释芳草时,谢翱以屈原作品为根本,佐之以医药常识,行文简明通晓。
谢翱著《楚辞芳草谱》有其政治方面的原因,不唯是学术原因。正如其《五日观潇湘图》云:“五日泣江篱,骚人沉佩褋。年深吊古客,满门垂艾叶……岂复怀沅湘,历舜溯往牒。江流物色改,看画泪承睫。仿佛旧居人,指点失故业。三户空乌啼,九疑列如牒。”[53]远慕江篱,近睹艾叶,江山已改姓,故业难再有。谢翱用注疏芳草的方式来寄寓自己对屈原的怀念,对现实的哀伤。
谢翱以恸哭之行来谱写《离骚》,用《楚辞芳草谱》来表明自己的心志,他是宋末元初楚辞研究中情感型接受者的代表,亦是元代深入研究《楚辞》的第一人。
三、郝经
虽然元代楚辞研究的专著甚少,但仍有许多人注目于楚辞研究。这些人有主张道学的儒者,亦有张扬个性的性情文人,其中的代表者是郝经、吴澄、祝尧、杨维桢等人。以儒家立场解读屈原及《楚辞》者,当首推郝经。
郝经(1223—1275),字伯常,“其先潞州人,徙泽州之陵川”[54]。他生于金,仕于元,为元朝一代大儒,《元史》卷一百五十七有传。郝经之祖父郝天挺,是金代大家元好问的老师。郝经身受正统儒家教育,且“为人尚气节,为学务有用”[55]。郝经为文以经世致用为尚,正如其所言“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不为忧患秽,不为利益拘,不务边幅事,不作章句儒”[56]。
郝经一生著述丰硕。据《元史·郝经传》载:“(郝经)撰《续后汉书》《易》《春秋》外传、《太极演》《原古录》《通鉴书法》《玉衡真观》等书及文集,凡数百卷。其文丰蔚豪宕,善议论。诗多奇崛。”[57]郝经是元代正统儒学的代表,他在元初的影响力可谓异常深远,正如卢挚在《神道碑》所称赞:“其坚毅忠壮,抱负不可掩者,名声昭彻,虽走卒牧竖,深闺妇人,皆能道公姓字,与没世无闻者异。”[58]
郝经的学术传承大致有三个:家学、元好问、赵复。郝经世家业儒,郝经自称“陵川郝氏,世业儒。至先曾大父、昆季七人,皆治经力学,教授州闾”[59]。郝经更亲受其父郝思温的教导,其《铁佛寺读书堂记》载:“先君命之曰:‘尔祖所以命吾者,今其命汝。当所以为道,非为艺能也。所以修身,非为禄养也。今国家方以武治,未遑选举,汝其无为决科之文。今世以诗文事声誉者、记问以事吻颊者,皆艺能之学,汝其勿为。’”[60]从郝思温的言词中,亦可窥郝经治学思想之一斑。
郝经的祖父郝天挺是元好问的老师,父亲郝思温与元好问是同窗。郝经曾言“先生(元好问)与家君同受业于先大父,经复逮事先生者有年”[61]。元好问在陵川就学于郝天挺六年,作为郝天挺的学生、郝思温的同学,又曾授学于郝经,他与郝家的关系异常密切。元好问这位金代最为著名的学者,其思想、学风对郝经的影响很大。金亡后,元好问不仕,以在野文人的身份位居文坛盟主。他对郝经充满期望,并言:“故家珠玉自成渊,重觉英灵赋予偏。文阵自怜吾已老,名场谁与子争先。”[62]
陶自悦认为,郝经“理性得之江汉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而独申己见,左右逢源”[63]。郝经曾师从赵复,深得赵复理学思想之精髓。赵复是北传理学的奠基人,“北方知有程朱理学,自复始”[64]。郝经对理学异常尊崇,同时也深明理学在政治中的重要作用。故而,郝经积极求学于赵复,并对赵复在北方传授理学的功绩倍加推崇。如其《送汉上赵先生序》云:
昔之所学者,富一身而已。今也,传正脉于异俗,衍正学于异域,指吾民心术之迂,开吾民耳目之蔽,削芜蔓、断邪枉、破错塞。俾六经之义、圣人之道,焕如日星,沛如河海,巍如泰华,充溢滂魄,大放于北方。如是,则先生之道非穷也,达也![65]
郝经所处的时代道学刚刚北入,赵复北传道学时只宣讲程朱理学的教条,只宣扬“文从道中流出”“作文害道”的理论。这些束缚文学发展的思想观念被郝经所继承,也使郝经的楚辞观带有浓重的道学家气息。
正是由于纵向上受到家学积淀的影响,横向上受到元好问、赵复等人时代风气的影响,郝经在政治上积极用世,并始终忠于元朝;在思想上尊崇理学;在文学上重义理、尚实用,他是元初最富儒学特色的御用文人。
郝经关于屈原及《楚辞》的评论,多散见于其诗文中。他在楚辞学方面的论点多继承前人旧说,并保持一个儒者应有的评判尺度。郝经曾为元朝与南宋议和之事羁留南宋16年,在漫长的等待与苦闷彷徨中,郝经常以陶渊明自适、悠游的心态来宽慰自己。虽然其作品中亦有屈骚式的愤激之词,但那只是为了表达其对南宋朝廷的不满。如其诗《幽兰三伴使致兰二本感而赋诗》云:“不逢汨罗臣,又失长沙客。上官增青蝇,郑袖逞颜色。”[66]上官大夫靳尚、郑袖均为战国时楚国的佞臣,他们馋毁忠臣屈原,使楚王蔽于视听。郝经在此用来暗讽南宋忠臣缺失、奸佞当道的混乱朝纲。郝经在被滞留南宋期间,一心忠于元廷,处处以屈原的忠贞自比,正如其言“呼儿课楚辞,讽咏思比德”[67]。
郝经是元朝的鸿儒、理学大师,他所践行的是儒家的道德规范。他认为屈原过于怨怼,有违天理,不如陶渊明乐天、知命、达生。如其云“屈子重违天,陶公乃达道”[68],“楚骚不必歌,仰卧看屋梁。行止有天运,得失理亦常。道能全始终,终得拜萱堂”[69]。郝经认为得失自在天理,“行止有天运”,自己只需持“道”于心,终能有成。郝经此种安于天命的思想,正是典型的儒家中庸之道。
从儒家安于天命的思想出发,郝经对屈原怨怼且自弃的行为异常反感。屈原愤天怨地、自投汨罗的行为,在郝经看来有失谦谦君子的风范。如其《秋风赋》云:
士不以一失自沮,一得自憙。金百炼而方精,节万折而逾厉。持此心之亢矫,奚外变之轩轾……何乃作楚囚对泣,竟不为鲁连、毛遂,而漫为宋玉之悲耶!子以秋风为悲,余独以秋风为乐。[70]
但是,对于屈原的作品,郝经从治世的角度,却有所肯定。如《原古录序》云:
战国之庄周、屈原、宋玉……鼓吹风雅,铺张篇什……作为文章皆有书有集有简有策,名家传后,于是大经之枝叶,蔽荫六合……众贤之书不可废也。[71]
郝经认为屈原的文章“鼓吹风雅,铺张篇什”[72],但合乎“道德仁义、大中至正之理,皎然而不昧;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之伦,截然而不乱”[73]。总之,郝经对屈原的忠君思想极力推崇,而对其怨怼失志、自捐性命的行为则直言批判;对屈原文章的华采极为反感,但对其合乎经旨的内容则大力颂扬。
郝经提倡“清心不滞物”[74]的性情,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达然处于世。故而,他对陶渊明异常推崇,对屈原不能超然于物外则多有批判。郝经在屈、陶比较的问题上,其立场是扬陶抑屈。他认为“陶渊明当晋宋革命之际,退归田里,浮沈杯酒,而天资高迈,思致清逸,任真委命,与物无竞。故其诗跌宕于性情之表,直与造物者游,超然属韵。《庄周》一篇,野而不俗,澹而不枯,华而不饰,放而不诞,优游而不迫切,委顺而不怨怼,忠厚岂弟,直出屈宋之上,庶几颜氏子之乐,曾点之适,无意于诗,而独得古诗之正,而古今莫及也”[75]。郝经将陶渊明置于屈原之上,更评陶氏为“无意于诗而独得古诗之正”,其扬陶抑屈之意显然。
郝经作为一介大儒、元朝重臣,他在评价屈原及《楚辞》时,不可避免地带有其自身不可去除的片面性。在陶渊明的乐天达生与屈原的忧思怨怼之间,郝经更推崇陶渊明。弘扬屈原忠贞之志,批判其怨君愤世,则是以郝经为代表的元代前期正统儒者的基本论调。
四、吴澄
据黄宗羲《宋元学案》载:“有元之学者,鲁斋(许衡)、静修(刘因)、草庐(吴澄)三人而已。”[76]吴澄会通宋代理学诸家,他是程朱理学的继承者,是元代的理学大家。
吴澄(1249—1333),字幼清,抚州崇仁(今江西)人,生于宋,成长于多灾多难的南宋末年。“尝举进士不中……至元十三年,民初附,盗贼所在蜂起,乐安郑松招澄居布水谷……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求贤江南,起澄至京师。”[77]27岁时,吴澄所在的抚州地区归顺于元朝,他躲进深山避祸。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抗元斗争,却与一些抗元分子交往密切。吴澄隐居布水谷,即是应抗元人士南宋贡士郑松之邀。38岁时,应好友程钜夫(时为江南御史)之邀北上游历,但未接受元廷的官职,归家以授徒为业。50岁时,江西行省左丞董士选力荐于朝廷,未成。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朝廷以国子监丞召他入京,负责教导国子生。吴澄提倡教学四法,即经学、行实、文艺、治事。经学之教法,主张学生以某一家之说为主,同时旁通诸家,此法源于朱熹。行实之教法,主张学习时要加强道德修养,此法来自程颢。治事之教法,主张培养学生实际办事的能力,此法源自胡瑗。吴澄的施教之法,不仅重实用,亦重经说。吴澄的教学四法未获得实行,元仁宗皇庆元年(1312),他便辞职归家。
元英宗即位后(1321),吴澄又被授予翰林学士,同时编修国史。泰定元年(1324)他又被选为讲官,专为皇帝讲经,宋代仅有程颐、朱熹有此殊荣。此时的吴澄可谓是达到了他一生的巅峰。此后,又奉命修《英宗实录》,修毕即辞官归家。元廷屡次征召,皆不就。晚年退居深山,著书论学,以授业为生。吴澄的门生众多,其中较为出众的有虞集、揭傒斯、危素等人。吴澄的思想大抵继承程朱之学,但又有所变化,既提倡经学,又重道德自修,兼容并蓄。吴澄问学的方法有别于许衡重实行、不重经说之法,他强调以谨言谨行为学,强调见诸实行、问学当反诸其心。
纵观其一生,吴澄大半时间以著述、教学为业。他的著作有经注数种、文集百卷,后人合订为《草庐吴文正公全集》。吴澄《学统》[78]中将《楚辞》及《后语》列为“支言”[79],提倡学生应研修《楚辞》及朱熹《楚辞后语》。除此之外,吴澄对屈原及《楚辞》的评述亦散见于其他篇章中,如《约离骚》一篇,即是吴澄对屈原及《楚辞》的概括性评论。
吴澄的研究主要涉及《楚辞》的历史地位、实际功用等。此外,亦涉及屈、陶并举的问题。
1.吴澄对屈原及《楚辞》的评价
吴澄认为,屈原之忠亘古未有,屈原之文光照千古。其云:
君恩已矣无复望,缱绻恻怛臣所臧。《九歌》《天问》继《九章》,求仙问卜歌沧浪。谗入壅君恨不彰,临绝之音转琅琅。一经六传相颉颃,至今光焰亘天长。为千万世扶三纲,比经风雅伯仲行……赫赫官称亦大夫,大夫还是楚三闾。三闾当日沉湘意,臣仆于人不如死。鱼腹清魂招不回,悠悠千古何人哉?[80]
吴澄将屈骚视为增夫三纲五常、比拟风雅之篇、与“一经六传相颉颃”的经典之作,同时,又将屈原沉湘的原因归结为不愿“臣仆于人”。他认为屈原不忍见楚国之灭亡、不耻臣服于秦国,故而才化作湘江一缕清魂。吴澄此种理解比朱熹“怨怼”论、“忠而过”之论,明显褒奖的成分居多。这种理解与元代将屈原立为“忠节清烈公”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
吴澄对朱熹《楚辞集注》异常推崇,他认为“诗亡而楚骚作,骚亡而汉五言作”[81],“《楚骚》二十五篇,解者莫能名其心,自朱子作集注,而原之心始得白于千载之下”[82]。在朱熹之前,注《楚辞》者主要有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楚辞补注》。王逸《楚辞章句》带有汉儒训诂名物、不重文意、牵强附会的习气,洪兴祖《楚辞补注》对王逸之说有所补正,但大体仍因袭王逸之旧,且纰漏很多。朱熹《楚辞集注》从《楚辞》文本出发,致力于探求屈原之性情、体察其义理,使“读者得以见古人于千载之上”[83],使屈原“不恨于来者之不闻”[84],不至于被繁琐的旁引曲证所“晦昧而不见白于后世”[85]。吴澄对《楚辞集注》的推崇源于朱熹探究文中义理之功,更源于朱熹的理学宗师的地位。然而,朱熹在注解《楚辞》时虽剔除了汉儒的陋习,但又不自觉地注入了道学家的气息。正如鲁迅曾言,一部《红楼梦》“一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86]。正因为朱熹站在道学家的立场上,所以他认为:
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虽其不知学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独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之间,天性民彝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87]
朱熹认为屈原为人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但其有一颗“忠君爱国之诚心”;其书过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以致难于解释,但其表达的是“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若能将屈原忠君爱国的思想,用于教化民众,则可以“增夫三纲五典之重”。朱熹不欣赏屈原为人处世的态度,但对其忠君爱国的思想却极力推崇。吴澄是元代的理学名儒,是程朱理学的后继者,所以他对朱熹《楚辞集注》倍加推崇。但是,他对屈原的态度较朱熹缓和得多,并将屈原与陶渊明相提并论。
2.吴澄的屈陶比较观
元代人多将屈原与陶渊明相提并论,大致有三种观点:屈陶并举、扬屈抑陶、扬陶抑屈。吴澄是元代屈陶并举的核心人物,他认为:
楚之屈大夫、韩之张司徒、汉之诸葛丞相、晋之陶征士,是四君子者,其制行也不同,其遭时也不同,而其心一也。一者何?明君臣之义而已。欲为韩而毙吕殄秦者子房也,欲为汉而诛曹殄魏者孔明也,虽未能尽如其心,然亦略得伸其志愿矣。灵均逆睹说臣之丧国,渊明坐视强臣之移国,而俱末如之何也……末如之何者,将殁世而莫之知,则不得不托之空言以泄忠愤。此予所以每读屈辞、陶诗,而为之流涕太息也。屈子之辞非藉朱子之注,人亦未能洞识其心……屈子之不忍见楚之亡而先死,陶子不幸见晋之亡而后死,死之先后异尔,易地则皆然。其亦重可哀也矣![88]
吴澄将屈原、张良、诸葛亮、陶渊明并称四君子,认为四人均能明君臣之义。虽然屈原与陶渊明遭时不同,但二人相通之处在于屈原目睹“谗臣之丧国”,陶渊明目睹“强臣之移国”,二人对残酷现实的反应也是一样的,即“俱末如之何”,万不得已之下均“托之空言以泄忠愤”,正所谓“一死一生同一哀,晋士一篇《归去来》”[89]。吴澄又认为屈、陶二人不同之处在于屈、陶二人死之先后不同,但屈子的不忍见国之将亡与陶子的不幸见国之败亡,都是极其悲哀的人生。相比之下,陶渊明比屈原更不幸,因为陶氏目睹了晋朝的灭亡。但是无论如何,屈、陶二人的忠贞之志是相同的,异时、异地亦依然。
关于屈、陶的比较,吴澄在其《陶诗注序》中亦有论及。其云:
楚三闾大夫竭其忠志欲强宗国,怀王信谗疏之,国事日非,竟客死于秦。襄王又信谗,放之江南。原不忍见宗国骎骎趍于亡,遂沉江而死。……晋陶渊明自其高祖长沙桓公为晋忠臣,及桓玄篡逆,刘裕起自布衣诛剿,又灭秦灭燕、挟镇主之威。晋祚将易,既无昭烈可辅以兴复,又无高皇可倚以报复。志愿莫伸,其愤闷之情,往往发见于诗。盖四贤者,其遇时不同,其为人不同,而君臣之义重则其心一也。子房、孔明得伸其志愿者,屈、陶二子抑郁无聊,因其情每托之空言。[90]
吴澄认为屈、陶二人之气节相同,都是忠于故国、不愿改志。屈原高洁但不肯离楚,陶渊明淡泊却心怀晋朝,正如吴澄《心远亭记》云:“夫以芳草而杂艾萧、以独清而汨泥泞,自迹而观,虽楚三闾大夫之洁,安能高飞远举不在人间邪?《远游》之作乃与世外飞仙者俱,而翱翔寥阔之上,其心之远何如也?君子之观为也,讵可于其迹不于其心哉。晋陶征士,犹楚屈大夫也。”[91]
吴澄将屈、陶并举的主张亦受到虞集的积极响应。虞集云:“临川吴伯清先生以为……留侯、武侯事业可见,而屈、陶托诸空言,而其心之明白天下,万世信之,何其伟欤!予尝以斯言也,想见四君子。”[92]吴澄以忠君爱国之道学家立场极力颂扬屈原,虞集步其后尘。虞集云:“天下莫大于君,一家莫严于亲,此臣道、子道之所以明乎理,而尽其心者也。《离骚》之作盖于忠爱之至,反复忧怨以致拳拳无穷之心,无一语之外至者也。”[93]
吴澄作为元代的理学大儒,其对当时学术思想的影响不言而喻。吴澄将屈原的思想折中于忠贞,并归之于三纲五常,他的楚辞观代表了元代中期正统儒者的主流观念。
五、祝尧
元代学者研究古赋者不少,如郝经《皇朝古赋》、虞延硕《古赋准绳》、吴莱《楚汉正声》等,但均已亡佚,现存唯有祝尧《古赋辩体》。祝尧《古赋辩体》涉及《楚辞》,是元代“楚辞”文体研究的主要成果之一。关于祝尧的史料甚少,据《广信府志》载:
祝尧,字君泽,上饶人。博学能文,所著有《大易演义》《四书明辩》《策学提纲》《古赋辩体》。延祐进士,授城南丞,改江山令,升萍乡州同。存心抚字,狱平讼革,吏畏民怀。[94]
祝尧官阶不高,亦未有传世家谱,其学识渊源难以考定,现存著述有《古赋辩体》和《手植桧赋》两种。《手植桧赋》一篇,风格平淡雅正,收录于陈元龙所辑《历代赋汇》中。祝尧《古赋辩体》八卷,包括楚辞体、两汉体、三国六朝体各两卷,唐体、宋体各一卷;亦外录“历代祖述楚语者”[95]的后骚和“旁及他有赋之义者”[96]的辞、文、操、歌五体共二卷。它既是一部辞赋总集,又是一部辨析辞赋体制及其沿革的赋学专著,正如祝尧所云:“古今之赋甚多,愚于此编非敢有所去取,而妄谓赋之可取者止于此也,不过载常所诵者尔。其意实欲因时代之高下,而论其述作之不同;因体制之沿革,而要其指归之当一,庶几可以由今之体以复古之体云”[97]。此书对“楚辞”文体进行了正本溯源,对《楚辞》的辞章研究具有参考价值。
祝尧《古赋辩体》有元刻本,今不存。现存有明成化二年(1466)金宗润刻本[98]、明嘉靖十一年(1532)刻本[99]、明嘉靖十六年(1537)刻本[100]和《四库全书》本[101]。祝尧《古赋辩体》卷一至卷二专列“楚辞体”,“楚辞体”收录屈原的作品有:《离骚》、九歌(包括《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等9篇)、九章、《远游》《卜居》《渔父》,共22篇,同时亦收录宋玉《九辩》,荀子《礼赋》《知赋》《云赋》《蚕赋》《箴赋》。“楚辞体”中除荀子的作品外,其余部分的体例是先引朱熹《楚辞集注》语,后列“愚按”,此部分是祝尧对朱熹《集注》的引申。《古赋辩体》中除单列“楚辞体”外,更于卷九列“后骚”体,录有《招魂》《惜誓》《哀时命》《招隐士》等篇。
1.祝尧对“楚辞体”的辨析
祝尧认为“楚辞体”是古赋,它的特征是赋、比、兴合用,比、赋尤多,且情、辞、理兼得。其云:
屈原为《骚》时,江汉皆楚地。盖自文王之化行乎南国,《汉广》《江有汜》诸诗已列于“二南”十五“国风”之先,其民被先王之泽也深。风雅既变,而楚狂“凤兮”之歌,沧浪、孺子“清兮浊兮”之歌,莫不发乎情,止乎礼义,而犹有诗人之六义,故动吾夫子之听。但其歌稍变于《诗》之本体,又以“兮”为读,楚声萌蘖久矣。原最后出,本《诗》之义以为骚。凡其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者,变风之流也;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不忘君臣之义者,变雅之类也;其语祀神歌舞之盛,则几乎颂矣。至其为赋,则如《骚经》之首章之云;比则如香草恶物之类;兴则托物兴辞,初不取义,如《九歌》沅芷、澧兰以兴“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属。但世号“楚辞”,初不正名曰“赋”,然赋之义实居多焉。[102]
祝尧认为楚地受文王教化,楚地的诗亦“莫不发乎情,止乎礼义,而犹有诗人之六义”[103]。但是,楚地的诗歌,体式上不同于《诗》之正体,且句中多有“兮”字,这些特色正是楚声的萌芽。屈原以“六义”为根本,以楚声为依托,创制了楚辞体。虽然“楚辞”不以赋取名,但赋体居多。“楚辞”本之于《诗》,亦合乎于“理”,意境高远、情理深长,是古赋之标杆、赋家之鼻祖。
“楚辞体”为何为赋体之祖?祝尧认为楚辞体中赋居多,且其内容合乎六义之旨。其云:
屈宋之辞,家传人诵,尚矣。删后遗音,莫此为古者,以兼六义焉尔。赋者诚能隽永于斯,则知其辞所以有无穷之意味者。诚以舒忧泄思,粲然出于情,故其忠君爱国,隐然出于理。自情而辞,自辞而理,真得诗人“发乎情、止乎礼义”之妙,岂徒以辞而已哉?[104]
《楚辞》之所以意味深长、情理兼善,是因为它发乎“舒忧泄思”之情,且止乎“忠君爱国”之理。以情注于辞,辞中隐含理,这是作赋的根本之所在。艰涩之语、奇难之字,不是古赋的本质。
祝尧认为“楚辞体”不是《诗》之正体,而是属于变风变雅之流。变风变雅,原出自《诗·大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105]变,指时事由盛变衰,即“王道衰、礼义废”[106];变风变雅相当于“乱世之音”[107]“亡国之音”[108]。“正”与“变”的划分,不是以时间为界,而是以“政教得失”来区分。祝尧认为屈原身处楚国危亡之时,故其作品是变风变雅之作。
变风变雅之作与和平之音不同,悲哀、愤懑是变风变雅的特征。祝尧认为屈原的作品承继《国风》之传统,但已发展到悲而怨、哀而伤。其云:
《哀郢》,赋也,有风义。原怀故都,徘徊不忍去,有《黍离》之馀悲焉。但《黍离》章末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虽怨而发之和平,盖犹有先王之泽。此章之末则曰:“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虽言非我,深乃尤人。其出于愤激。固已与和平之音异矣。[109]
《诗经·黍离》中诗人虽怨但不愤,屈原《哀郢》则呈现出怨天尤人的愤激之态,已与“和平之音”有了差别。祝尧对“楚辞体”的辨析,多是建立在朱熹《楚辞集注》的基础上。如朱熹《楚辞集注·九歌》篇题下云:
《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今考其辞多直致无润色,而《惜往日》《悲回风》又其临绝之音,以故颠倒重复,倔强疏卤,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110]
祝尧《古赋辩体·九章》篇题下云:
原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其词多直致无润色。而《惜往日》《悲回风》又其临绝之音,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叹息流涕而不能已,比之《离骚》又其情哀伤之甚者也,盖风雅之变至此极矣。[111]
朱熹认为《惜往日》《悲回风》是屈原“临绝之音”,这两篇“尤愤懑而极悲哀”,祝尧则进一步认为这两篇是变风变雅的极致之作。祝尧对朱熹《楚辞集注》可谓是极力奉逢,不越雷池半步。祝尧以“六义”解《楚辞》,即是沿袭朱熹《楚辞集注》的体例。如《古赋辩体》“楚辞体”下《云中君》篇的小序云:“赋而比也。言神降而与人接,神去而人思不忘,以寄臣子慕君之情”[112];《惜诵》篇的解小序云:“赋也。晦翁云:‘此篇全用赋体,无他寄托’,其言明切最为易晓”[113]。又如朱熹云:
按《周礼》:太师有掌六诗以教国子,曰风、曰雅、曰赋、曰比、曰兴、曰颂,而《毛诗大序》谓之六义,盖威信声诗条理,无出此者……不特《诗》也,楚人之词,亦以是而求之,则其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者,变风之流也;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以不忘乎君臣之义者,变雅之类也。至于语冥婚而越礼,据怨愤而失中,则又风、雅之再变矣。其语祀神歌舞之盛,则几乎颂,而其变也,又有甚焉……然《诗》之兴多而比、赋少,《骚》则兴少而比、赋多。[114]
朱熹以“六义”强解《楚辞》之文意,祝尧则用此方法分析《楚辞》的文体特征。祝尧《古赋辩体》“楚辞体”下对屈原和宋玉的作品每章均标明赋、比、兴,具体情况现统计如下:通章用赋15,通章用比5,赋比合用26,赋兴合用1,赋比兴合用1,赋风合用2,赋颂合用1,合计共51章(其中《离骚》分十五章),前三项数字合计46,占90%之多。祝尧将朱熹的“《骚》则兴少而比、赋多”之语,应用于“楚辞体”的分析实践中。
祝尧《古赋辩体》中对“楚辞体”的评价大体本于朱熹,对于“后骚”部分的划分亦本之于朱熹。正如吴讷所云:“迨元祝氏辑纂《古赋辩体》,其曰《后骚》者,虽文辞增损不同,然大意则亦本乎晦翁之旧也。”[115]祝尧辨析古赋及尊奉朱熹之学的做法,与元代中期的学术风尚密切相关。吴讷云:“延祐设科,以古赋命题,律赋之体由是而变。”[116]元代中期独尊程朱理学,元仁宗时又恢复了科举,并在科举中废除律赋而设置古赋,古赋的创作因而兴盛起来,此正是祝尧作《古赋辩体》且极力遵循朱熹学说的直接原因。
2.祝尧的“祖骚”论与“骚人之赋”论
宋祁认为“《离骚》为词赋之祖”[117],祝氏则提出“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118]。祝尧认为古赋与唐代徘赋不同,古赋的创作应当祖骚宗汉。其云:
唐一代古赋之所以不古者,律之盛而古之衰也。就有为古赋者,率以徐庾为宗,亦不过稍异于律尔。甚而或以五、七言之诗为古赋者,或以四六句之联为古赋者,不知五、七言之诗,四六句之联,果为古赋之体乎?[119]
汉代统治者好楚声且重经学,故而学者们普遍以经评《骚》。西汉刘安可谓是第一个评楚辞者,他认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120]。司马迁亦认为诗赋同源,“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121]。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承袭旧论,而别为一说,他认为“赋者,古诗之流也”[122]。晋代挚虞亦认为“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之诗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123]。从刘安的《骚》有国风、小雅之余绪,到司马迁的相如赋有诗之讽谏意味,再到班固的赋是古诗之支流,再到挚虞的《楚辞》是赋之善者,祝尧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以屈、宋之骚载之为正赋之祖”[124]。祝尧《古赋辩体》“楚辞体”下著录屈原、宋玉、荀卿三家赋共28篇,其原因就在于屈、宋、荀赋皆有古诗之义,即“本乎情,发乎礼义”。
祝尧虽然将宋玉、荀子之赋亦列为“楚辞体”,但又认为二人之赋远不如屈原之赋。他认为荀子之赋“终不能如《骚》章之渊永”[125],而宋玉之赋则已属词人之赋,宋玉之后的赋家则更不能与屈赋相提并论了。其云:
玉,屈原弟子也,为楚大夫。悯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玉赋颇多,然其精者莫精于《九辩》。昔人以屈、宋并称,岂非于此乎得之?太史公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以赋见称。或问杨子云曰:“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善乎?”曰:“必也淫。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审此则宋赋已不如屈,而为词人之赋矣。[126]
祝尧认为“宋、唐以下则是词人之赋,多没其古诗之义,辞极丽而过淫伤,已非如骚人之赋矣,而况于诗人之赋乎?”[127]宋玉赋只有《九辩》可以追步屈原,宋玉的其他赋作则“莫精于《九辩》”。
祝尧将赋分为三种,即“诗人之赋”“骚人之赋”“词人之赋”。《诗经》有“诗人之赋”,屈赋为“骚人之赋”,宋玉以下为“词人之赋”。论及三种赋的区别时,他认为:
诗人所赋,因以吟咏情性也;骚人所赋,有古诗之义者,亦以其发乎情也。情不自知而形于辞,其辞不自知而合于理,情形于辞故丽而可观,辞合于理故则而可法……《三百篇》、二五篇之《骚》莫非发乎情者。为赋、为比、为兴而见于风、雅、颂之体,此情之形于辞者,然其辞莫不具是理。为风、为雅、为颂而兼于赋、比、兴之义,此辞之合乎理者。[128]
祝尧认为屈原“本诗之义以为《骚》”[129],且屈赋情、理、辞兼备,又与古诗之教化功用一致。为了说明屈赋有“本诗之义”,祝尧将“楚辞体“的源头上溯到《接舆歌》《孺子歌》《汉广》《江有汜》诸篇。”楚辞体“上承《诗经》,下启后世赋体,故而为辞赋之祖。祝尧云:
《远游》其辞皆与庄周寓言同,有非复诗人托兴之义,大抵用赋体也。后来赋家为闳衍钜丽之词者,莫不祖此……《卜居》,赋也。中用比义。此原阳为不知善恶之所在,假托蓍龟以决之。非果未能审于所向而求之神也,居谓立身所安之地,非居处之居。洪景庐云:自屈原词赋假为渔父、日者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愚观此言则知词赋之作莫不祖于屈原之骚矣。[130]
祝尧认为《远游》是游仙赋的肇始,《卜居》《渔父》是问答体的源头。祝尧对“楚辞体”的源流进行了深入探析,正本溯源之功颇大,但其沿袭朱熹以“六义”强解《楚辞》的弊端不可忽视。
六、杨维桢
元代郝经、吴澄的楚辞观,明显带有正统儒学、朱熹道学的守旧色彩,而身处元末乱世之中的杨维桢,他的楚辞观则带有发愤抒情、不平则鸣的求变色彩。
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号铁崖、东维子等,山阴人,元泰定四年(1327)进士。杨维桢为官期间“狷直忤物,十年不调”[131],元亡后,杨维桢以“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132],坚拒明朝征召,后赴朝廷百余日,乞归故里,宋濂赋诗赞其云:“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133]。
郝经是元初正统儒学的典范,杨维桢是元末易代文人的代表。郝经楚辞观崇尚“养气说”,杨维桢则主张“个性说”。郝经认为“文即道也。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以立也”[134]。郝经主张“道”自“内游”而生,而“内游”则需循乎“六经”、孔孟之道,即“身不离于衽席之上,是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135]。“内游”最终达到的效果是养“浩然之气”,此“气”与“道”浑然一体,即“则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厥乎与天地一,固不待于山川之助也”[136]。以“六经”充于内,以静心养气,达到体察万物之“道”。郝经所主张的“道”是严守三纲五常的道学,故而其楚辞观必然是中规中矩、不张扬个性的学说。
杨维桢既有儒者的风度,又有身处末世的忧愤之气,他的思想中理性与个性兼具。杨维桢认为“诗不可以学为也。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上而言之,雅诗情纯,风诗情杂;下而言之,屈诗情骚,陶诗情靖,李诗情逸,杜诗情厚,诗之状未有不依情而出也……虽然不可学诗之所出者,不可以无学也”[137]。诗是情性的自然流露,不同情性者有不同的诗风,情性虽不可学,但作诗之道可学。杨维桢将屈诗的情性概括为“骚”,即骚乱之情;将陶诗的情性概括为“靖”,即平淡安逸之性。杨维桢主张诗出于“情性”,“发于言辞,止于礼义”[138],即作性情文章,言礼义之语。虽然,他未尽脱儒者诗教气息,但已有倡导个性论的端倪。其云:
诗得于师,固不若得于资之为优也。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也。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139]
他认为出于情性之诗优于得于师之诗,但他并不否定学的功用。他认为只有学,才能去邪归正、去驳就纯,“声和平中正必由于情,情和平中正或矢于性,则学问之功得矣”[140]。杨维桢用此种诗学思想来评论《楚辞》,自然与郝经有所不同。杨维桢云:
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骼、有情性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风雅而降为《骚》,《骚》降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为陶杜、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气不群,故其骨骼不痺,面目不鄙……诗之情性、神气古今无间也。得古之情性、神气,则古之诗在也。然而面目未识,而谓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谓得其情性,妄矣;屈情性未得,而谓得其神气,益妄矣。[141]
杨维桢从诗品即人品的观念出发,将屈原置于陶渊明之上,显然已不同于吴澄、虞集的屈、陶并举论。杨氏又将屈骚置于仅次于孔孟文章的地位,认为“孔、孟而下,人乐传其文者屈原、荀况……其言皆高而当,其义皆奥而通也”[142]。孔子、孟子之文是儒家的经典教科书,杨维桢认为《屈骚》之文气节高而义理当,故而仅次于孔、孟之文。杨维桢多称屈原为“离骚子”,从中亦可窥见其尊崇之心。如“离骚子尝思得之”[143]“昔离骚子著书,天下香草以比有德之君子”[144]。
杨维桢对屈原及《楚辞》的研究,已有意识地跳脱出道学家“明君臣之义”的教化范畴,这正是他对楚辞学的一大贡献。
元代读《楚辞》、评屈原的人甚多,其中有汉人,亦有蒙古人。这些人的评论多散见于其诗、文、曲、绘画等作品中,其中尤以散曲最为繁多。如蒙古人阿鲁威,就曾写过许多拟骚之作。现存阿鲁威的散曲只有19首,包括《蟾宫曲》16首,《湘妃怨》2首,《寿阳曲》1首。《蟾宫曲》前9首系依《楚辞·九歌》品成,这九首散曲是《蟾宫曲·东皇太乙》《蟾宫曲·云中君》《蟾宫曲·湘君》《蟾宫曲·湘夫人》《蟾宫曲·大司命》《蟾宫曲·少司命》《蟾宫曲·东君》《蟾宫曲·河伯》《蟾宫曲·山鬼》。[145]
一、楚辞与元曲
元曲包括散曲、戏曲,戏曲又包括杂剧、南戏,其中元代戏曲取材于屈原的事迹有:睢舜臣的杂剧《楚大夫屈原投江》、吴仁卿的杂剧《楚大夫屈原投江》、无名氏的南戏《屈大夫江潭行吟》等,大致都以屈原失意为主要内容,可惜原作均已失传。元代散曲是元代文学的代表形式,散曲作者对屈原的态度,亦可代表元代人对屈原的评价。现存的元代散曲作品有4250多篇,据周建忠统计,“直接用屈作品59篇,从内容来看,直接否定屈原的占17篇”[146]。
屈原携其不朽之作《离骚》,以戴高冠、佩香草的形象,独立不迁的人格魅力,缱绻恻怛的千古愁思,征服了历代的文人骚客。屈原是忠君爱国的典范,是上下求索的挚诚之士,是亿万人心中悲泣、缅怀的卓异诗人。他的形象时而是高大、圣洁的,时而是愤懑、郁结的;时而是忠君不悔的,时而是轻生、无力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潮,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题。元代汉人面对报国无门、轻生不舍的困顿,他们一方面钦羡屈原忠君爱国的赤诚,一方面又嘲笑屈原不懂“转理”。
散曲因其文体风格所限,在内容上多是调笑、讥讽之语。元代散曲中嘲讽屈原之语,屡见不鲜,而且是评论屈原的主调。这些嘲屈之语是一些文人特殊心态的反映,而这些文人嘲屈的心态,也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既是其时代的反映,又是其上游文学思想的延续与发展。我们既要站在历时的角度上,分析元代散曲中嘲屈心态的来龙去脉;亦要立足于元代特殊的时代环境中,去体会元代学者在解读屈原时的复杂心态。只有以思想史上所揭示的理性的发展脉络为参照,又具体地考察元曲的特性和元代的时代背景,才能真正厘清元曲中屈原形象的多层次性。
1.元代散曲中抑屈思潮上溯
历代对屈原的推崇、倾慕是评屈的主调;然而,元代文人却多以嘲讽为基调,他们嘲讽屈原的心态,既有其时代的原因,也有其文化渊源的因素。东汉班固、北齐颜之推、北魏刘献之、唐代裴度、宋代李觏等人,均对屈原有所贬损,如李觏《屈原》云:“何事灵均不知退,却将闲肉付江鱼。”[147]然而,最早直言批评屈原的人是渔父。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148]
渔父认为屈原可以“与世推移”,何必“自令见放”,此种思想开启了后世批评屈原不知“转理”的先河。同时,屈原“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之言词,亦引发了后世对屈原的讥讽。
屈原的人格、精神、辞赋构成解读屈原的三个维度,颂扬的人认为屈原论人格是独立不迁,论精神是忠君爱国,论辞赋则是古今无人能及。嘲讽的人亦从这三个维度评判屈原,且多集中在屈原为人处世的方式上。班固对屈原的处世态度极为反感,而对其辞赋文采则予以颂扬。班固《离骚序》云:
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149]
班固认为屈原在为人处世上“竞乎危国群小之间”“露才扬己”,不足取;在性格品行上是“狂狷景行之士”,不值学;论其辞赋,则“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当取其精华。班固对屈原的结语是“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继班固之后,北魏颜之推评价屈原是“露才扬己,显暴君过”[150]。北魏刘献之亦云:“观屈原《离骚》之作,自是狂人,死其宜矣,何足惜也!”[151]人有生死祸福,事有斗转星移,屈原过激、过头的行为,超越了儒家“既明且哲,以保其身”[152]的中庸之道。屈原的“狂狷”“露才扬己”、自沉身死的另类行为,与世人日益追求当下的生命享受、极力“全身保命”的处世原则相背离。屈原在政治上执拗、处世上偏狂,必然很难为当时的人们所接受。屈原以一己之高洁去对抗世俗之污浊,其悲剧性的殉道行为注定得不到世人的理解。
继刘献之评屈原为“狂人”之后,唐代裴度更言“骚人之文,发愤之文也,雅多自贤,颇多狂态”[153]。唐代孟郊对屈原则有更多的微词,其云:
名参君子场,行为小人儒……三黜有愠色,即非贤哲模……死为不吊鬼,生作猜谤徒。吟泽洁其身,忠节宁见输。怀沙灭其性,孝行焉能俱?[154]
孟郊认为屈原虽名为君子,但其行为却像小人。被黜三次就愤慨难挡,出怨恨之辞、行放荡之为,有失君子行仪。宋代张镃亦云:“隘哉沉湘人,独以醒自名。”[155]
从“露才扬己”“狂狷”,到“显暴君过”,再到“狂人”,继而是“狂态”;从“不能与世推移”到“不知退”,再到“小人儒”“隘哉”,批评屈原之语屡见不鲜,且愈见犀利。我们研究文学现象,不光要重视具体的时代环境,还要重视历史序列的延续性。一种文学思潮的出现,是前代或前几代文学乃至文化因子的叠合、交叉、融汇、变异。过分强调特殊性,易出现偏颇;过分注重延续性,亦会抹杀独特性。元代人评价屈原的观点,是时代与历史相结合的产物。
2.元代散曲中屈原形象的多层次性
许多学者认为散曲中嘲屈之风,是元代特有的文学思潮,但元代散曲中不可能只有嘲讽一种论调。屈原的性格、思想均存在多层次性,绝不是单一的。笔者认为,元曲中对屈原的评价可分五类。
(1)嘲屈
对屈原的嘲讽包括两个层次:否定、取笑。持否定态度的有曾瑞《端正好·自序》(“不学举国独醒葬汨罗”[156])、无名氏《水仙子》(“若要似贾谊般般正,如屈原件件醒,到了难行”[157])、马致远《拨不断》(“屈原清死由他恁”[158])、曾瑞《快活三过朝天子·警世》(“无转理楚三闾”[159])等。持取笑态度的有无名氏《齐天乐过红衫儿·幽居》(“常笑屈原独醒,理论甚斜和正。浑清,争,一事无成。汨罗江倾送了残生,无能”[160])、张可久《醉太平·无题》(“休呆波屈原”[161])、张养浩《普天乐》(“空快活了湘江鱼虾蟹”[162])等。
元代散曲中多以调笑的态度看待屈原,这与元代的社会现实有一定联系。“从元人大量的饮酒、叹世、隐逸词曲来看,饮酒是当时士子放浪隐逸生活的重要内容,是不求仕进、不与统治者合作的重要标志”[163],饮酒是逃避现实、不理时事的一种生活态度。在受蒙古贵族统治的时代,许多文人选择以饮酒麻醉自己。此种麻醉自己的生活态度,与屈原“众人皆醉吾独醒”、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如卢挚《殿前欢》云:“酒频沽,正花间山鸟唤提壶,一葫芦提在花深处,任意狂疏。一葫芦够也无,临时觑,不够时重沽去,任三闾笑我,我笑三闾。”[164]入世与出世是两种相反的选择,互为调笑则不足为奇。
屈原积极追求美政的入世态度,与许多元人避世的心态正好背道而驰,故而引发诸如“呆波”“楚累”等嘲讽之词的出现。如张养浩《折桂令》云:
功名百尺竿头。自古及今,有几个干休?一个悬首城门,一个和衣东市,一个抱恨湘流……仔细寻思,都不如一叶扁舟![165]
功名利禄无穷尽,自古到今,有几人不为功名所动。悬首城门的伍子胥,朝衣东市的晁错,自沉汨罗的屈原,这些人都为功名而殒身,都不如功成身退的范蠡。张养浩将屈原的悲剧归结为对功名利禄的追逐,嘲屈意味溢于言表。
(2)解屈
屈原的不幸在于不遇明君、不遭明世,元代文人的不幸亦在于生不逢时、苦闷无出路。元代许多人从自身遭遇出发,深深地同情并理解屈原,企图以知音的身份来阐释屈原,进而引发情感的共鸣。
白朴《寄生草》云:“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166]仕路不顺时,便嘲笑屈原的执着,而将陶渊明视为知音。不同境遇中的人,对屈原和陶渊明的理解不同。身在其位时,用屈原的忠君爱国激励自己;不在其位时,用屈原的失意麻痹自己。屈原的精神及其遭遇,被配制成各种不同的精神食粮,给养着不同境况中的文人墨客。
面对不平的现实时,元代文人多认同屈原的悲凉。张养浩《沽美酒兼太平令》云:
在官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样看。从前的试观,那一个不遇灾难?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167]
张养浩认为人生有得意与失意两种境遇,得意时总奢望能清闲些,失意时又盼望能被重用,执意进取则会遇到灾难,正如其《沉醉东风》云:“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因此上功名意懒。”[168]人生有太多不幸和苦楚,功名难求,更是一场空,不如不去追求。现实与理想间,元代文人大多选择放弃,或者说是对功名、理想的心灰意冷。官场本身就异常险恶,加之元代统治阶层多不重视文人,就更造成了文人求功名的艰辛。
(3)悲屈
屈原忠心耿耿,却被疏离、被放逐,遭受不公正待遇,留下千古遗恨。元代文人多由屈原的悲剧,想到功名利禄如浮云,继而看破世事,崇尚隐逸、放达的生活。正如沈和《赏花时·潇湘八景》云:
休说功名,皆是浪语,得失荣枯总是虚。便做道三公位待何如?如今得时务,尽荆棘是迷途。[169]
元代文人向往隐逸淡泊的闲居生活,多不赞成屈原迷于仕途、不知时务的处世态度。张鸣善《脱布衫过小梁州》云:
山林本是终焉计,用之行舍之藏兮。悼后世追前辈,对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累。[170]
君子用则行,不用则隐。屈原被疏却不甘心离去,终成湘累。元代人常常用悲悯屈原来解脱自己,用屈原的悲剧来麻醉自己建功立业的热血,从而甘心于隐逸,并积极追求陶渊明淡泊的心境。
(4)吟屈
追念屈原,吟诵《离骚》,是许多元代文人闲居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如马致远《青哥儿》云:“榴花葵花争笑,先生醉读《离骚》。”[171]再如沈和《赏花时·潇湘八景》云:“每日家相伴陶朱,吊问三闾。我将这《离骚》和这《楚辞》,来便收续。”[172]又如汤式《集贤宾·客窗值雪》云:“调琴演《楚骚》,研硃点《周易》。”[173]在元代文人隐居生活中,文人往往将隐逸闲居与行吟泽畔联系在一起。面对不平遭遇时,元代文人多仿效“松菊晋陶潜,江湖越范蠡”[174]的生活方式,但胸中常常激荡着屈原式的悲歌。
吟诵《离骚》也是元代文人朋友聚会的一项内容。朋友间有无限惆怅时,便互相唱和《离骚》。如王恽《点绛唇·雨中故人相过》云:
春雨霏微,吹湿闲庭户。香如雾,约君少住,读了《离骚》去。[175]
朋友相聚,烟雨迷蒙时,万千愁肠涌动,共唱《离骚》以抒怀。把酒歌《离骚》,是元代文人的共同爱好。正如乔吉《满庭芳·渔夫词》云:“风月养吾老饕,江湖歌楚客《离骚》。”[176]
(5)赞屈
刘时中《殿前欢·道情》云:“醉颜酡,前贤不醉我今何,古来已错今犹错。世事从他。楚三闾葬汨罗,名犹播。谁在高唐卧,巫娥梦我,我梦巫娥。”[177]屈原身沉汨罗,但名留后世,其作品更是受历代人传诵。虽然刘时中此曲的本意在于说明前贤独醒已错,人生应该及时行乐,但仍称屈原为“前贤”,称赞其“名犹播”。此外,散曲作家阿鲁威,他把屈原《九歌》中的九篇作品谱成《双调·蟾宫曲》,明显地表现出他对屈原的热爱之情。
元代散曲中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解读是多元的,归隐时,嘲讽屈原不识时务;兴亡多变时,叹屈原命运之悲;买醉时,讥笑屈原的独醒;苦闷时,吟诵《离骚》以寻求心灵的共鸣。屈原为了理想上下求索、至死不渝;他在报国无门时,满腔愤懑;在混沌污浊的现实面前,仍能保持高洁不污之志。正是因为屈原形象本身的多面性,从而造成了后人的不同解读。
元代散曲作者嘲笑屈原时多侧重于屈原的行为,他们认为屈原自沉汨罗结束生命,实在是枉了。屈原“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处世态度以及屈原对楚国、对美政的执着,在许多散曲作者看来是迂腐、不识时务、自讨苦吃、不知与世推移的,因而是可悲可笑的。但是对于屈原的文学成就与地位,元代文人的态度大都是肯定的。总的来说,屈原在被三维解读时,辞赋向度上多受到肯定与颂扬,人格与精神向度上,因时代的不同多存异议。
二、元代文人之屈陶比较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爱国者,他将自己的爱国热血倾注于诗歌中,以寄托自己对楚国的无限眷恋。陶渊明是中国历史上一位归隐田园的高士,他气度飘逸,极富气节。屈原是中国历史上愤世型忠君爱国者的代表,陶渊明是消极对抗型出世者的典范。他们二人都曾有献身君国、建功立业的理想;面对污浊的现实时,都托空言以寄托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他们二人的精神实质、人生原则是相同的。后人在愤世嫉俗时必追念屈原,想要超脱尘嚣时必唱和陶渊明。
元初,郑思肖、谢翱首开楚辞研究之端,郝经则奠定了儒家楚辞观的根本。元代中期,吴澄、祝尧极力倡导以理学解读《楚辞》,元代晚期杨维桢以“情性”评定《楚辞》,下启一代新气象。每一个文人对《楚辞》的解读,因自身际遇、地位身份、社会环境等的不同,而存在不同的心态。在出世与入世的问题上,元代人常将屈、陶并论,这也是元代楚辞研究的一大特色。
汉代推崇儒教,强调“忠君”;宋代常受外来侵扰,故特别强调“爱国”。到了元代,汉人受到蒙古贵族歧视,汉族文人更是仕途艰辛。汉族知识分子意欲“忠君”,却不甘忠于蒙古贵族,亦不想奢谈“爱国”。故而,陶渊明式的“超脱”,成为时尚追求;屈原式的忠君思想、爱国浓情,成了元代人不可理解的另类,甚至成为他们嘲笑的对象。同时,也有一些人将屈陶并美,认为二者思想本质是相同的,都是对现实的抗争,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中国文人对屈原的解读会因时代的不同而不同,即使同一时代的人,也因个人的境遇而相异。
1.元代人对陶渊明精神的接受
陶渊明是中国“古今隐逸诗人之宗”[178],他是历代文人所津津乐道的高士。陶渊明的影响力是一步步积淀下来的,是几代人不断推崇的结果。沈约云:
(陶)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日,义熙以前,则书晋世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179]
沈约对陶渊明生平事迹的记载,奠定了后世评陶的基调。除沈约之外,萧统《陶渊明传》、佚名《莲社高贤传》《南史》、六臣注《文选》等,均对陶渊明有所颂扬,尤其是宋代苏轼更是对其大加推崇。此后,陶渊明“不仕二朝”、淡泊名利的形象便深入人心。
宋末元初的学者多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80]。遇圣世时,兼济天下;不遇圣世时,则独善自身,追求精神的解脱与自由。陶渊明固穷守节、安贫乐道,追求摆脱俗累、回归自我本真的隐逸生活,陶氏的生活态度成为元代许多文人效仿的榜样。这些学者中有生在南宋、入元不仕的郑思肖、于右、俞德邻、熊禾、柴望、刘辰翁、汪元量、罗荣祖等,又有南宋灭亡后出仕元朝的赵孟、方回等。无论出世者或入世者,他们都能从陶渊明身上汲取精神营养,陶冶自身的性情或寻求精神的知音。
后人对陶渊明精神的推崇主要有四方面:忠于晋朝、淡泊名利、优游放达、不畏权贵。宋末元初之际的文人多关注陶氏忠贞的一面,如:“我爱陶渊明,甲子题新诗”[181],“寒英摇落渊明老,尚见遗编说义熙”[182],“渊明只忆晋朝事,满眼黄花泪不干”[183]。元代中期的文人则多关注陶渊明优游放达、不畏权贵、淡泊名利的生活态度,如元代曹明善云:“星般大县儿难弃舍,晚入庐山社。比及眉未攒,腰曾折,迟了也去官陶靖节”[184];又如元代释良琦云:“谢安却为苍生起,陶令何辞印绶回?若使生逢圣明世,青松老尽不归来”[185]。
2.赞陶者的心态(www.xing528.com)
元代文人社会地位低下,仕途多不顺达,因而对功名多心灰意冷。在进取无望时,文人多效仿陶渊明,以追寻隐逸后的放达。如关汉卿《碧玉箫》云:“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他渊明醉。”[186]面对祸福难料的无奈时,元代文人在心理上多追求陶渊明淡泊功名的洒脱。
元代文人对陶渊明的称颂,亦集中在其闲适中所隐含的忠贞气节。如贡师泰《题陶渊明小像》云:“乌帽青鞋白鹿裘,山中甲子自春秋。呼童检点门前柳,莫遣飞花过石头。”[187]又如黄公望《董北苑》云:“一片闲云出岫来,袈裟不染世间埃。独怜陶令门前柳,青眼偏逢惠远开。”[188]门前柳、云出岫等频频出现在元代文人的作品中,这些意象都被赋予了一定的内涵,是闲适、高远意境的衬托物。
面对祸福难测的人生,陶渊明多以豁达的态度处之。陶渊明达观的人生态度,受到元代文人的称颂。如赵孟《归去来图》云:
生世各有时,出处非偶然。渊明赋归来,佳处未易言。后人多慕之,效颦惑媸妍。终然不能去,俯仰尘埃间。斯人真有道,名与日月悬。青松卓然操,黄华霜中鲜。弃官亦易耳,忍穷北窗眠。抚卷常三叹,世久无此贤。[189]
人生各有命,世事最难料。仕与隐是许多文人面临的现实问题。但是,像陶渊明一样毅然放弃功名、远离尘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元代文人赞陶的原因即在于陶氏达观、坚贞、放逸的气度,他们赞陶多是为了寻求精神的慰藉。元代文人赞陶的心态中隐含了对现实的无奈与反抗,或是对功名利禄这种负累的厌烦。
3.抑屈者的心态
面对挫折时,屈原和陶渊明的处理方式不同,得到的评价亦不同。屈原的执着与陶渊明的达观相比,元代人多颂扬达观的陶渊明,而贬抑不知“转理”的屈原。如郑光祖《塞鸿秋》云:“门前五柳侵江路,庄儿紧靠白蘋渡。除彭泽县令无心做,渊明老子达时务。”[190]陶渊明是“达时务”的智者,是“识破兴亡数”[191]的贤人。与陶渊明达观的人生态度相比,屈原则显得不识时务,只落得“汨罗江空把三闾污”[192]。元代人认为屈原没有识透功名的虚无,陶渊明却深悟尘嚣的羁绊。正如曾瑞《快活三过朝天子·警世》云:“有见识越大夫,无转理楚三闾,正当权觅个脱身术,那的是高才处。”[193]范蠡功成身退,令人钦佩。屈原不善权术,更无急流勇退的机变之智,直落得个身死孤魂散。
元代人对功名的淡漠,是他们扬陶抑屈的主要原因。宋亡后,汉人无所依归,多以饮酒隐逸为乐,“元世祖初克江南,畸人逸士浮沉里闾间,多以诗酒玩世”[194],这种隐逸纵酒的生活弥漫文坛,并形成一种饮酒文化。元代隐逸闲居的文人多以饮酒来求得麻木,从而暂时忘却丧国失家之痛。屈原积极以求、执着进取的精神,在元代汉人看来已显然不合时宜了,这也就催生了扬陶抑屈之风的盛行。元代文人多追求清悠、麻醉的生活,正如曾瑞《端正好》云:“也不学采薇自洁埋幽壑,不学举国独醒葬汨罗”[195]。
元代人虽然有许多抑屈的言辞,但很少在内心深处真正否定屈原。元代文人面对无法改变的残酷现实时,只能选择逃避,而其内心仍是有梦想、有抱负的。但是,为了保全性命,他们不得不用屈原悲惨的遭遇来压抑自己建功立业的热血。元代文人抑屈的心态中,包含着他们想要逃避现实时的挣扎。
4.屈陶并举者的心态
元初,由于受到蒙古贵族统治,汉人在政治上得不到重视,士人们多不愿屈节仕元。这些人中既有屈原式的守志者,又有陶渊明式的隐逸者,更有学陶氏归隐、读《离骚》以泄愤者。在易代之际,如宋末元初、元末明初、明末清初等朝代更替之时,士人们多将屈陶二人的忠贞并举,而在政局相对稳定的时期,士人们则多颂扬屈氏之忠君、赞美陶氏之闲适。
处在不同阶段的人们,对于屈、陶二人精神的继承是不同的。元代将屈、陶并美的人,其关注点亦不相同。在忠与义的问题上,郑思肖认为屈、陶二人都是忠贞之君子,吴澄则认为他们都深明君臣之义,郑氏强调忠贞,吴氏强调道义,二人的出发点不同。在处世态度上,有人也将陶氏的淡泊与屈氏的高洁相媲美。如黄溍《龙潭山》诗云:“习隐未成陶令赋,行歌聊共屈原醒。碧潭光景无消息,坐看鱼儿点翠萍。”[196]黄溍在闲居归隐时,欲学陶渊明闲适却未能真正达观,因为心中仍存报国治世之热情,只得暂学屈原之高洁。元代文人普遍不受重用,空怀一腔兴国之热忱,此种心际与屈原志无所伸之烦闷极为接近。
屈原忠贞爱国但又有出言愤激的一面,陶渊明达观洒脱但又有逃避现实的一面,吴澄将二者并美,并努力弥合二者的间隙。吴澄认为屈原忠君而执着,陶渊明淡泊而有气节,二者并美可谓兼得。道学家倡导“三纲五常”,文人们奉行高风亮节。屈原与陶渊明二人或醉或醒,只是生活取向不同,但都志行合一,文章均万古留传。正如吴存在《沁园春·舟中九日次韵》中云:“出处虽殊,襟怀略似,光焰文章万古留。”[197]在屈陶并举者中,正统儒者关注屈陶二者的忠义思想,而下层文人则关注屈陶二者的仕与隐问题。
人生的失意、仕途的坎坷,常常给人无限的悲愁。身处逆境中的士人,常效仿陶氏归隐,悲苦中把酒吟屈骚。张养浩云:“陆龟蒙长散诞,陶元亮自耕耘。”[198]“醉眼遥观,北渚南山……共三闾歌楚些,同四皓访商颜。笑人间,无处不邯郸。”[199]元代许多文人总是在半醉半醒间矛盾、徘徊,在现实与理想间挣扎,“说着功名事,满怀都是愁”[200]。元代人将屈陶并举的心态,也是他们内心纠结、矛盾、挣扎的反映。
[1]邓绍基:《元代文学史》,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
[2]同上,第3页。
[3]邓绍基:《元代文学史》,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页。
[4]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585页。
[5]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585页。
[6]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585页。
[7]周建忠:《元代楚辞学论纲》,《南通师专学报》1989年第2期。收录于《楚辞论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90—200页。
[8]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二十,《紫山大全集》,三怡堂丛书本(癸亥十一月河南官纸印书局新栞),第25页(每卷重排页码)。
[9]王逢:《梧溪集》卷一,同治甲戌年(1874)思补楼印本,第40—41页(每卷重排页码)。
[10]郑思肖:《心史·自序》,《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
[11]郑思肖:《先君菊山翁家传》,《郑思肖集》,第141—142页。
[12]郑元祐:《遂昌杂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郑元祐:《遂昌杂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郑思肖:《苏武牧羊假寐图》,《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13页。
[15]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狷洁”条下,文灏点校,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283页。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五,亦著录云:“郑思肖,字所南,福州人,工画墨兰。尝自画一卷,长丈馀,高可五寸许。天真烂漫,超出物表。题云‘纯是君子,绝无小人’。”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97页。
[16]郑思肖:《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7页。
[17]同上,第290页。亦见于王逢:《梧溪集》卷一,诗名为《题宋太学郑上舍墨兰》。
[18]吴澄:《吴文正公集》卷四五,《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54页。
[19]郑思肖:《自序》,《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3页。
[20]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0页。
[21]郑思肖:《自序》,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3页。
[22]郑思肖:《屈原餐菊图》,《郑思肖集》,第208页。
[23]洪兴祖:《楚辞补注》,第12页。
[24]郑思肖:《屈原九歌图》,《郑思肖集》,第208页。
[25]郑思肖:《郑思肖集·附录三》,《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52页。
[26]郑思肖:《德祐二年岁旦二首》,《郑思肖集》,第23页。
[27]《郑思肖集·补遗》,《郑思肖集》,第290页。
[28]郑思肖:《心史·自序》,《郑思肖集》,第3—4页。
[29]郑思肖:《心史·自序》,《郑思肖集》,第3—4页。
[30]郑思肖:《对菊四首》,《郑思肖集》,第41页。
[31]郑思肖:《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4页。
[32]同上,第37页。
[33]同上,第41页。
[34]同上,第221页。
[35]同上,第221页。
[36]收录于嘉庆丙子年(1756)留香室刊《浦城遗书》本《晞发集》卷首“传”下,亦收录于方凤《存雅堂遗稿》卷三。
[37]收录于《浦城遗书》本《晞发集》卷首“传”下,亦收录于明宋濂《文宪集》卷一○。
[38]收录于《浦城遗书》本《晞发集》卷首“传”下,亦收录于明宋濂《文宪集》卷一○。
[39]收录于《浦城遗书》本《晞发集》卷首“名家评论”下,题篇名为《丹铅总录二则》。
[40]收录于《浦城遗书》本《晞发集》卷首“传”下。
[41]谢翱:《晞发集》卷一○,嘉庆丙子年(1756)留香室刊《浦城遗书》本。
[42]傅藻:《西台恸哭诗》,附录于张丁《西台恸哭记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3]谢翱:《晞发集》卷七,嘉庆丙子年(1756)留香室刊《浦城遗书》本。
[44]高启:《大全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5]收录于宣统元年(1909)国学扶轮社《香艳丛书》第五集卷二,第40—42页。
[46]谢翱:《楚辞芳草谱》,宣统元年(1909)国学扶轮社《香艳丛书》第五集,第40—42页(每集重排页码)。
[47]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8]谢翱:《楚辞芳草谱》,宣统元年(1909)国学扶轮社《香艳丛书》第五集,第40—42页(每集重排页码)。
[49]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0]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页。
[51]谢翱:《楚辞芳草谱》,宣统元年(1909)国学扶轮社《香艳丛书》第五集,第40—42页(每集重排页码)。
[52]谢翱:《楚辞芳草谱》,宣统元年(1909)国学扶轮社《香艳丛书》第五集,第40—42页(每集重排页码)。
[53]谢翱:《晞发集》卷六,嘉庆丙子年(1756)留香室刊《浦城遗书》本。
[54]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698页。
[55]同上,第3709页。
[56]郝经:《志箴》,《郝文忠公全集》卷二一,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
[57]同上,第3709页。
[58]卢挚:《元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神道碑》,《郝文忠公全集》卷首,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
[59]郝经:《棣华堂记》,《郝文忠公全集》卷二六,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
[60]郝经:《郝文忠公全集》卷二六。
[61]郝经:《遗山先生墓铭》,《郝文忠公全集》卷三五。
[62]元好问:《赠答郝伯常》,贺新辉辑注:《元好问诗词集》,中国展望出版社1987年版,第373页。
[63]陶自悦:《陵川集序》,《郝文忠公全集》卷首。
[64]宋濂等:《元史·赵复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314页。
[65]郝经:《郝文忠公全集》卷三○。
[66]郝经:《郝文忠公全集》卷四,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
[67]郝经:《幽兰三伴使致兰二本感而赋诗》,《郝文忠公全集》卷四。
[68]郝经:《饮酒》,《郝文忠公全集》卷七。
[69]郝经:《新馆秋怀赠正甫书状》,《郝文忠公全集》卷四。
[70]郝经:《郝文忠公全集》卷一。
[71]郝经:《郝文忠公全集》卷二九,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
[72]郝经:《文忠公全集》卷二九,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
[73]郝经:《原古录序》,《郝文忠公全集》卷二九。
[74]郝经:《和郭主簿》其二,《郝文忠公全集》卷六。
[75]郝经:《和陶诗序》,《郝文忠公全集》卷六。
[76]黄宗羲:《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21页。
[77]宋濂等:《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011页。
[78]吴澄:《吴文正公外集》卷一,明成化二十年(1484)刊本,收录于《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14页。
[79]同上,第115页。
[80]吴澄:《楚语·约离骚》,《吴文正公集》卷四九,《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06页。
[81]吴澄:《楚语·约离骚》,《吴文正公集》卷四九,《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06页。
[82]吴澄:《陶诗注序》,《吴文正公集》卷一二《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3册,第244页。
[83]朱熹:《楚辞集注序》,《楚辞集注》,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3页。
[84]朱熹:《楚辞集注序》,《楚辞集注》,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3页。
[85]朱熹:《楚辞集注序》,楚集》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3页。
[86]鲁迅:《〈绛洞花主〉小引》,《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419页。
[87]朱熹:《楚辞集注序》,《楚辞集注》,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2页。
[88]吴澄:《陶渊明集补注序》,《吴文正公集》卷一二,《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44—245页。
[89]吴澄:《楚语·约离骚》,《吴文正公集》卷四九,《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07页。
[90]吴澄:《陶渊明集补注序》,《吴文正公集》卷一二,《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3册,第244—245页。
[91]吴澄:《吴文正公集》卷二四,《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3册,第422页。
[92]虞集:《跋吴兴公所画陶渊明像》,《道园类稿》卷三五,《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6册,第161页。
[93]虞集:《跋铅山吕万户作永感九思九哀等篇》,《道园类稿》卷三五,《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56页。
[94]蒋继朱:《同治广信府志》卷九之二,《中国地方志集成》本,与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刻《广信府志》卷二六略同。
[95]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37页。
[96]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版,第837页。
[97]同上,第711页。
[98]成化本现藏于复旦大学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是现存最佳版本。复旦藏本著为“宋祝尧君泽编,东京张鲲校”,共4册。半页9行,每行20字。北大图书馆厘此本为10册。成化本前有钱溥序。
[99]嘉靖十一年(1532)刻本是熊爵以成化本为底本,复刻于四川,共4册。半页9行,每行20字,小字双行,字数不等。白口,四周双边,仍题为张鲲校。现藏于国家图书馆,有“成都李氏收藏故籍”印章。
[100]嘉靖十六年(1537)本现藏于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有清代李荃等批校。4册一函,半页10行,每行18字。白口,单鱼尾,四周单边。有“翰林院”大方朱印及“江苏巡抚采备”诸字。后附康河跋。
[101]《四库全书》本为八卷,外集二卷,题为江苏巡抚采进本,收录于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
[102]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8页。
[103]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8页。
[104]同上,第743页。
[105]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毛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
[106]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毛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
[107]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毛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
[108]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毛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0页。
[109]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9页。
[110]朱熹:《楚辞集注》,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73页。
[111]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第727页。
[112]同上,第723页。
[113]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7页。
[114]朱熹:《楚辞集注》,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2页。
[115]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1页。
[116]同上,第23页。
[117]朱熹:《楚辞集注》,上海书店1979年版,第2页。
[118]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47页。
[119]同上,第801—802页。
[120]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933页。洪兴祖《楚辞补注》曰:“始汉武帝命淮南王安为《离骚传》,其书今亡。按《屈原传》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班孟坚、刘勰皆以为淮南王语,岂太史公取其语以作传乎?”洪氏认为此句为司马迁语。
[121]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339页。
[122]班固:《两都赋序》,引自曾国藩《广注经史百家杂钞》,国学整理社1936年版,第281页。
[123]挚虞:《文章流别论》,引自李昉等《太平御览》五八七,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44页。
[124]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第837页。
[125]同上,第743页。
[126]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9—740页。
[127]同上,第746页。
[128]同上,第746页。
[129]同上,第718页。
[130]祝尧:《古赋辩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66册,集部总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6—738页。
[131]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08页。
[132]同上,第7309页。
[133]同上,第7309页。
[134]郝经:《原古录序》,《郝文忠公全集》卷二九,清道光八年(1828)刊本。
[135]郝经:《内游》,《郝文忠公全集》卷二○。
[136]郝经:《内游》,《郝文忠公全集》卷二○。
[137]杨维桢:《剡韶诗序》,《东维子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438页。
[138]杨维桢:《剡韶诗序》,《东维子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438页。
[139]杨维桢:《李仲虞诗序》,《东维子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集类,第437页。
[140]杨维桢:《剡韶诗序》,《东维子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438页。
[141]杨维桢:《赵氏诗录序》,《东维子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集类,第437页。
[142]杨维桢:《鹿皮子文集序》,《东维子集》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27页。
[143]杨维桢:《漱芳斋志》,《东维子集》卷二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集类,第607页。
[144]杨维桢:《桐香室记》,《东维子集》卷一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集部别集类,第551页。
[145]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2—265页。
[146]周建忠:《楚辞论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81页。
[147]李觏:《屈原》,温广义《历代诗人咏屈原》,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页。
[148]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936页。
[149]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9—50页。
[150]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引自颜之推撰、刘彦捷、刘石注评《颜氏家训注评》,学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页。
[151]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49页。
[152]《诗经·大雅·烝民》,程俊英《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898页。
[153]裴度:《寄李翱书》,《全唐文》卷五三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419页。
[154]孟郊:《旅次湘沅有怀灵均》,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917页。
[155]张镃:《杂兴》,《历代诗人咏屈原》,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8页。
[156]曾瑞:《端正好·自序》,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0页。
[157]无名氏:《水仙子》,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753页。
[158]马致远:《拨不断》,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108页。
[159]曾瑞:《快活三过朝天子·警世》,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196页。
[160]无名氏:《齐天乐过红衫儿·幽居》,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712页。
[161]张养浩:《醉太平·无题》,隋树森《全元散曲》,第844页。
[162]张养浩:《普天乐》,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170页。
[163]周建忠:《楚辞论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82页。
[164]卢挚:《殿前欢》,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34页。
[165]张养浩:《折桂令》,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2页。
[166]白朴:《寄生草》,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81页。
[167]张养浩:《沽美酒兼太平令》,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61页。
[168]张养浩:《沉醉东风》,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167页。
[169]沈和:《赏花时·潇湘八景》,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207页。
[170]张鸣善:《脱布衫过小梁州》,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429页。
[171]马致远:《青哥儿·十二月》,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31页。
[172]沈和:《赏花时·潇湘八景》,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9页。
[173]汤式:《集贤宾·客窗值雪》,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493页。
[174]关汉卿:《乔牌儿》,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79页。
[175]王恽:《点绛唇·雨中故人相过》,《秋涧乐府》,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301页。
[176]乔吉:《满庭芳·渔夫词》,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230页。
[177]刘时中:《殿前欢·道情》,隋树森《全元散曲》,第668页。
[178]钟嵘:《诗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页。
[179]沈约:《宋书·陶渊明传》,《宋书》卷九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88—2289页。
[180]孟子:《孟子·尽心上》,《孟子正义》,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593页。
[181]文天祥:《发彭城》,熊飞点校《文天祥全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0页。
[182]何梦桂:《题路菊岩诗稿》,《潜斋集》卷三,吴之振《宋诗钞初集》本。
[183]郑思肖:《绝句十首》之六,《郑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7页。
[184]曹明善:《三棒鼓声频·题〈渊明醉归图〉》,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274页。
[185]释良琦:《松下渊明图》,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276页。
[186]关汉卿:《碧玉箫》,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1页。
[187]贡师泰:《题陶渊明小像》,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330页。
[188]黄公望:《董北苑》,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035页。
[189]赵孟:《归去来图》,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265页。
[190]郑光祖:《塞鸿秋》,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186页。
[191]郑光祖:《塞鸿秋》,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186页。
[192]郑光祖:《塞鸿秋》,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186页。
[193]曾瑞:《快活三过朝天子·警世》,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196页。
[194]邓绍基选注:《金元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1页。
[195]曾瑞:《端正好》,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200页。
[196]黄溍:《文献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7]吴存:《沁园春·舟中九日次韵》,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28页。
[198]张养浩:《寨儿令·春》,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3页。
[199]张养浩:《寨儿令·秋》,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174页。
[200]张养浩:《西番经》,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第1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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