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学史：散曲作家与作品

第二节　前期的散曲作家和作品

元代的散曲作家，据任讷《散曲概论》统计，共有227人；散曲作品，据今人隋树森《全元散曲》统计，有小令3853首，套数457篇。其中一些著名作家，各有建树。明代王世贞《曲藻·序》云：“自金元入主中原，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而诸君如贯酸斋、马东离、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有才情，兼喜音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所谓宋词、元曲，殆不虚也。”这也大致指出了散曲的代表作家(除宫大用没存散曲外)，他们同时也是杂剧家。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杂剧的剧曲，除与剧情有关外，其他要求与散曲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散曲写得好，写剧曲就有了基础。

元代散曲也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以元成宗大德后到仁宗庆皇前(1308—1312)为界。前期多为北方作家，除少数是官员外，大多是落魄失意的文人，他们与下层人民较为接近，作品内容有一定的社会意义，艺术风格倾向于自然、豪放，以本色派为主。后期作家多为南方人或寓居在南方者，其作品内容较为广泛，前期激情燃烧的风格变得温情脉脉，多哀婉蕴藉之作，有较明显的形式美倾向，音律严格，语言工丽，以文采派为主。最后，与诗、词走到了偏重艺术形式的同一境地。

前期的代表作家如下：

关汉卿，他的杂剧取得辉煌成就，也与他是散曲创作高手有关。杂剧的唱词本身就是散曲中的套数；没有写散曲的功底，何能写杂剧？关汉卿剧曲之外的散曲有：小令57首，套数14篇。其数量虽不算多，但内容丰富，自然当行，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贯云石《阳春白雪·序》说他的散曲“造语妖娇，却如小女临杯，使人不忍对”，朱权《太和正音谱》说他的曲“如琼筵醉客”。

关汉卿的散曲多数是写男女之情和离愁别绪的，这类曲写得清新真切，情意缠绵，可谓“好色而不淫”，读之感人甚深。如〔仙吕·一半儿〕《题情》：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淹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这曲子写了一对少年男女恋情的过程，他们从相逢、相求、相亲到相思的情态跃然纸上，充满了生活气息，俗而不乱。语言直白浅近，男子对女子的热情追求，女子对男子又爱又怨的心绪，都抒发得酣畅爽快。如果说这曲子以率露俗俚见长的话，那他的另一套曲〔黄钟·侍香金童〕，则以清新雅致见称，比起文采派之作毫不逊色：

春闺院宇，柳絮飘香雪。帘幕轻寒雨乍歇，东风落花迷粉蝶。芍药初开，海棠才谢。

〔幺〕柔肠脉脉，新愁千万迭。偶记年前人乍别，秦台玉箫声断绝。雁底关河，马头明月。

〔降黄龙衮〕鳞鸿无个，锦笺慵写。腕松金，肌削玉，罗衣宽彻。泪痕淹破，胭脂双颊。宝鉴愁临，翠钿羞贴。

〔幺〕等闲辜负，好天良夜。玉炉中，银台上，香消烛灭。凤帏冷落，鸳衾虚设。玉笋频搓，绣鞋重。

〔出队子〕听子规啼血，又西楼角韵咽。半帘花影自横斜，画檐间丁当风弄铁，纱窗外琅玕敲瘦节。

〔幺〕铜壶玉漏催凄切，正更阑人静也。金闺潇洒转伤嗟。莲花轻移呼侍妾，把香桌儿安排打快些！

〔神仗儿煞〕深沉院舍，蟾光皎洁。整顿了霓裳，把名香谨爇。伽伽拜罢，频频祷祝：不求富贵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圆备者。

曲中描述了春闺少妇怀人的情景，文笔细腻优美，感情缠绵真切，全曲情与景交融为一体，造成了一种清凄痴迷的艺术境界，表达了思妇不求富贵豪奢，只求夫妻团圆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也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妇女们缺乏安全感和幸福感，他们没有什么奢望，只求过着普通人夫妻相守的平安生活。

关汉卿离愁别绪方面的小令，也写得情意绵绵，如〔商调·梧叶儿〕《别情》：

别离易，相见难，何处锁雕鞍？春将去，人未还。这其间，殃及杀愁眉泪眼。

此外，在他的散曲中，有一部分是写潇洒性格和闲适生活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踘；会围棋，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可以说是关汉卿的自我画像，自然也概括了与他一样的书会才人的普遍形象。作者极尽诙谐、调侃和夸耀之能事，将自己的志趣、生活、本领、品格描述得淋漓尽致。他一反封建传统观念和世俗偏见，以“郎君领袖”和“浪子班头”为荣，以“折柳攀花”和“银筝金瓯”为乐，以会“吟诗品竹”和“棋琴书画”为骄傲，以“铜豌豆”的“坚韧品性为自豪”。这简直是一篇对上流社会的挑战书，又是一篇为争取个性自由的强硬声明：他热衷于眠花卧柳，安于被正统文士所鄙弃的那种生活，他对他们视为命根子的名和利嗤之以鼻：

〔南吕·四块玉〕《闲适》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他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行要行得适意，坐要坐得安心，既不必受名缰利锁束缚，也无须摧眉折腰事权贵，更不用终日忧虑祸福无常，他整日里与野老渔樵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这种人生观是对封建士大夫传统观念的彻底叛逆。试想，关汉卿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他又何尝不想走学而优则仕的正常途径来实现自己救民于水火的伟大抱负呢？他难道真的心甘情愿过着这种“钻入安乐窝，闲快活”的桃源生活吗？应该说，这只是在“壮志难酬”无可奈何困境下的一种自我宽慰。多年来，他耳闻目睹无数惨痛的事实，对这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社会，有了清醒的认识，要么同流合污、卑躬屈膝求名求利求富贵；要么“跳出红尘恶风波”，“离了名利场”，维护个性自由，与世无争而独善其身。关汉卿坦诚地抒写了自己的选择，其潜在意义就是对当时黑暗统治和腐朽官场的义愤和批判。

关汉卿把自己融于下层群体之中，体味着人间的真诚、善良和美好；他热爱自然、文明，在他笔下不多的写景散曲中，表现了他对自然环境和人文景观的赞美。如〔南吕·一枝花〕《杭州景》中写道：

〔梁州〕百十里街衢整齐，万馀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是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曲中把西湖的美景和杭州的繁华写得有声有色，引人入胜，使读者如同身临其境，见到了那奇山秀水，烟波画船，十里街衢，万家楼阁的诱人风光；感受到了那溪流淙淙，丝竹悠悠，湖波荡漾、游人嬉戏的热闹场面。

王和卿，河北大名人，生平事迹不详。其为人“滑稽挑达”，与关汉卿友善。今存小令21首，套数2篇。他的作品语言俚俗，笔力张扬，寄寓着自己洒脱不拘的性格。如：

胜神鳌，夯风涛，脊梁上轻负着蓬莱岛。万里夕阳锦背高，翻身犹恨东洋小。太公怎钓？

——〔双调·拨不断〕《大鱼》

相传，世祖中统初，大都出现了一只硕大的蝴蝶，世人甚奇，他也以此写了小令一首，传为趣谈：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谑煞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掮过墙东。

——〔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

王实甫，他也是个散曲作家，但传下来的作品不多，今存小令3首，套数1篇。他的散曲，也表现了情真意切、文采斐然的特点，如〔中吕·十二月过尧民歌〕：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尧民歌〕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别情》

曲中写男女别情，缠绵幽怨，如泣如诉；修辞也极美妙。

他的套数〔商调·集贤宾〕《退隐》，写自己的老年生活，表现了一种离开功名利禄的闲适心绪。他觉得过这种日子是对自己年轻时热衷仕途可怜生活的一种补偿。人生一世，何必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追名求利上呢？他的这种描写委婉地透露了元代知识分子对现实的不满。下录其中几支曲子：

〔金菊香〕想着那红尘黄阁昔年羞，到如今白发青衫此地游。乐桑榆酬诗共酒，酒侣诗俦，诗潦倒酒风流。

〔梧叶儿〕退一步乾坤大，饶一着万虑休。怕狼虎恶图谋，遇事休开口，逢人只点头。见香饵莫吞钩，高抄起经纶大手。

〔后庭花〕住一间蔽风霜茅草丘，穿一领卧苔莎粗布裘。捏几首写怀抱歪诗句，吃几杯放心胸村醪酒。这潇洒傲王侯，且喜的身登身登中寿。有微资堪赡赒，有亭园堪纵游。保天和自养修，放形骸任自由。把尘缘一笔勾，再休题名利友。

白朴，今存小令36首，套数4篇。内容多表现对现实的不满，以写闲情逸志为主。其艺术风格工丽明秀，独具风致。如：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尽樽前有限杯。回头沧海又尘飞。日月疾，白发故人稀。

不因酒困因诗困，常被吟魂恼醉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

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

——〔中吕·阳春曲〕《知几》

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中，可以体会到作者深怀家国之恨，对当时政治的否定。他的写景小令清丽如画，如：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天净沙〕《春》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苹红叶黄花。

——〔天净沙〕《秋》

他的套数〔仙吕·点绛唇〕写闺怨，将少妇思征夫的心情描写得细致入微，情景交融，颇似《西厢》风韵：

〔点绛唇〕金凤钗分，玉京人去，秋潇洒。晚来闲暇，针线收拾罢。

〔幺〕独倚危楼，十二珠帘挂。风萧飒，雨晴云乍，极目山如画。

〔混江龙〕断人肠处，天边残照水边霞。枯荷宿鹭，远树栖鸦。败叶纷纷拥砌石，修竹珊珊扫窗纱。黄昏近，愁生砧杵，怨入琵琶。

〔穿窗月〕忆疏狂阻隔天涯，怎知人埋怨他？吟鞭醉袅青骢马。莫吃秦楼酒，谢家茶，不思量执手临岐话。

〔寄生草〕凭阑久，归绣帏，下危楼强把金莲撒。深沉院宇朱扉亚，立苍苔冷透凌波袜。数归期空画短琼簪，揾啼痕频湿香罗帕。

〔元和令〕自从绝雁书，几度占龟卦。翠眉长是锁离愁，玉容憔悴煞。自元宵等待过重阳，甚犹然不到家？

〔上马娇煞〕欢会少，烦恼多，心绪乱如麻。偶然行至东篱下，自嗟自呀，冷清清和月对黄花。

马致远，他不仅是优秀的杂剧家，也是成就卓著的散曲作家。他的《东篱乐府》收小令104首，套数17套。今人隋树森《全元散曲简编》说他“流传下来小令百十五首，套数二十二曲及残曲。”在前期散曲作家中数量是最多的。他的艺术风格，既深沉宏丽，又豪放潇洒，声情文情俱佳。如其小令〔越调·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作者选取了几个秋季典型的景物，勾勒出了一幅苍凉萧瑟的暮秋黄昏图，抒发了浪迹天涯的游子孤寂凄楚的情怀，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像这类意境优美的小令还有一些，如：

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www.xing528.com)

——〔南吕·四块玉〕《恬退》

花村外，草店西，晚霞明雨收天霁。四围山一竿残照里，锦屏风又添铺翠。

——〔寿阳曲〕《山市晴岚》

夕阳下，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寿阳曲〕《远浦帆归》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寿阳曲〕《潇湘夜雨》

曲子中的青山绿水、花村草店、孤舟渔火、离人情泪，将人带进了如诗如画、动人心弦的意境之中。

马致远还有一些以寄情诗酒、啸傲风月、嘲弄功名、玩世不恭为内容的作品，也写得精练潇洒，内含着深沉的愤世嫉俗情绪，如：

两鬓皤，中年过，因甚区区苦张罗？人间宠辱都参破。种春风二顷田，远红尘千丈波，倒头来闲快活。

——〔南吕·四块玉〕《叹世》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

——〔双调·蟾宫曲〕《叹世》

前曲写人过中年，看破红尘；后曲写历史功过，都如南柯。从中饱含了作者的家国和生世之叹。

在他的套数中，最著名的是〔双调·夜行船〕《秋思》：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几个重阳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曲中通过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对比，表达了作者自己坚定不移的选择。他对功名富贵表示了鄙薄，对王侯将相给予了鞭挞，这实质上是对元代黑暗统治的诅咒。权贵们的得势一时，如同一场蝶梦，不值得如蚁如蜂如蝇那样去争夺。人生有限，何不及时行乐，过着自由自在的竹篱茅舍生活。这种大彻大悟的人生哲理，代表了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具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更为突出的是作品的审美价值。作者将这些人生理念用鲜明的艺术形象和俊美的语言表达出来，融情、景、意、声于一体，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所以，历来得到评论家的赞许，推此作为“套数中第一”。周德清《中原音韵》云：“此方是乐府，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谚云：‘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看他用：蝶、穴、杰、别、竭、绝字，是入声作平声；阙、说、铁、雪、拙、缺、贴、歇、彻、血、节字，是入声作上声；灭、月、叶，是入声作去声。无一字不妥，后辈学去。”这是从音韵美的角度讲的。王世贞《曲藻》云：“马致远‘百岁光阴’，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押韵尤妙。长句如‘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边遮，青山正补墙头缺。’又如‘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俱入妙境。小语如：‘上床与鞋履相别。’大是名言。结尤疏俊可咏。元人称为第一，真不虚也。”这是从句法和修辞方面去讲的。对这些评论，王国维是赞同的，他在《宋元戏曲考》中说：“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以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方数中第一，诚定论也。”

马致远写男女恋情的作品，如〔落梅风〕《失题》，还有讽刺爱马如命的套曲〔般涉调·耍孩儿〕《借马》，都是优秀散曲作品。他的散曲题材范围广阔，将单纯抒情扩大到了叙事的方面，艺术风格以豪放宏丽为主，又兼及婉弱细柔。可说是一位才艺全能作家。贾仲明赞之为“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不为过也。马致远在我国戏曲史上是占有重要地位的，对后世的戏曲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

卢贽(1242？—1315)，字处道，号疏斋，涿郡(今河北省涿县)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曾出使湖南、江东一带。他在元初，文与姚燧齐名，诗与刘因并称。其曲亦算名家，今存小令120余首，艺术风格以清丽为主。如〔双调·沉醉东风〕《秋景》：

挂绝壁枯松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

全曲境界明朗，韵味深长，作者的心情融于诗情画意之中。又如〔双调·折桂令〕《田家》：

沙三伴哥来嗏，两腿青泥，只为捞虾。太公庄上，杨柳阴中，磕破西瓜。小二哥昔涎剌塔，碌轴上淹着个琵琶。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是无非，快活煞庄家。

将农村生活勾画得栩栩如生，充满了泥土气息，最后赞美庄稼汉的快活，暗示了官场生活的险恶。

姚燧(1238—1313)，字端甫，号牧庵，河南洛阳人。其仕途亨通，官至翰林学士承旨，为元初文章大匠，文风宏肆，有西汉遗风。散曲与卢挚齐名，现存小令29首，套数1篇。内容多写个人感慨，风格清新淡雅，韵味隽永。如〔中吕·满庭芳〕：

天风海涛，昔人曾此，酒圣诗豪。我到此闲登眺，日远天高。山接水茫茫渺渺，水连天隐隐迢迢。供吟啸，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

面对天风海涛的壮阔景象，作者想到了多少驿人墨客，都成渺茫。自己宦途奔波，已近迟暮。富贵荣辱，也都同过眼云烟，不禁产生了惨淡的慨叹。

他写男女恋情之作，细腻深婉，语言清秀流畅，具民歌之风情。如〔越调·凭栏人〕《寄征衣》：

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征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这首闺情曲子写得别具一格，在寒衣的寄与不寄之间展示着内心的矛盾，表达了对征夫深切的爱。又如同曲牌的另一首：

马上墙头瞥见他，眼角眉尖拖逗咱。论文章他爱咱，睹妖娆咱爱她。

写得生动活泼，率露真实，郎才女貌，一见钟情，这在封建时代是对生活的一种美好的向往。

张养浩(1270—1329)，字希孟，号云庄，自称“齐东野人”，历城(今山东济南)人。早负文名，好学上进，官至监察御史，参知政事。曾要求进行政治改革，直斥朝政十大弊端。晚年辞官过着隐居生活。有《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传世，今存小令161首，套数2篇。其作品内容多为归隐山林和怀古伤今之类。如：

中年才过便休官，合共神仙一样看。出门来山水相留恋，倒大来耳根清眼界宽。细寻思这的是真欢。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裹着祸端，怎如俺藜杖藤冠。

——〔双调〕·水仙子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簷。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捲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爱杀江南。

——〔水仙子〕《咏江南》

前首表达了休官之后的轻松心情，同时对官场的险恶给予批判；后首描写江南水乡的秀丽风光。作品的艺术风格飘逸清丽。

张养浩有三十多年的为官经历，他是个敢于直谏的正直官吏，他同情人民疾苦，写了一些反映社会生活的佳作。如：

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的白发满头新。

——〔中吕·喜春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中吕·山坡羊〕《潼关怀古》

前首作者为自己被百姓称为“好官人”而感到欣慰。后者是他在陕西赈济灾民时，写的九首怀古曲中的一首，曲中不只是一般的兴亡之叹，而是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王朝兴废背后的历史真谛，“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是元曲中振聋发聩的最强音，是文学史上永远闪光的名言警句。

贯云石(1286—1324)，维吾尔族人，本名小云石海涯，自号酸斋，又号芦花道人，他是一个精通汉语的少数民族作家。他做过翰林学士，后辞官不仕，隐居江南，他善作散曲，其自创的曲调，传至浙江一带，后称海盐腔，流传到明代，为昆腔前驱。今存小令70余首，套数8篇。他的风格豪放飘逸，文辞华美，音调和谐，雅俗兼行。如：

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

——〔正宫·塞鸿秋〕

抒发了不可名状的相思之志，爽朗中见深情。他还有一些男女恋情的曲子，语言流畅，形象生动，辞采清新，韵味悠长。如：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中吕·红绣鞋〕

写男女欢会时的情态，语言直白，风格泼辣，构思新巧，吸收了民歌的表现手法。又如：

蛾眉能自惜，别离泪似倾。休唱《阳关》第四声。情，夜深愁寐醒。人孤零，萧萧月二更。

——〔金字经〕

对情的描写较为真切直率。《太和正音谱》说其作品如“天马脱羁”，大致是对这类作品而言。

睢景臣，字景贤，扬州人，生卒年不详。钟嗣成《录鬼簿》列之为“方今才人”篇，并与钟相识，写过杂剧和散曲，但今存不多，仅见套曲3篇，最著名者就是〔般涉调·哨遍〕《汉高祖还乡》：

笛擂鼓。见一彪人马到庄门，匹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

〔哨遍〕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除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葫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幺大户。

〔耍孩儿〕瞎王留引定伙乔男女，胡踢蹬吹。

〔四煞〕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见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煞〕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煞〕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一煞〕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称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处？明标着册历，现放着文书。

〔尾〕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这套曲好像是一部讽刺小品，结构完整，形象生动，具有喜剧性情节。它将老百姓迎接皇帝的场面写得有声有色，最后当他们认出皇帝就是当年混吃混喝混账的刘三时，皇帝头上的神圣光环已变成为破帽一顶。这样的艺术构思，新颖奇巧，又具典型的真实性，在元代散曲中是独树一帜的佳作。钟嗣成说：“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惟公〔哨遍〕制作新奇，诸公者皆出其下。”(见《录鬼簿·卷下》)像这种反传统思想而又有艺术创意的作品，在元曲史上，堪称精品杰作。

散曲前期的著名作家，除上述诸公外，还有王恽、杜仁杰、杨果、高挺、冯子振、刘致、陈英等人，他们或多或少有作品传世，也各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