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祖和乔吉：宋元文学史探秘

第二节　郑光祖和乔吉

元杂剧后期的作家，较优秀者有郑光祖、乔吉、宫天挺、秦简夫、金仁杰、杨梓、朱凯、沈和、鲍天佑等，他们的作品各有值得称道之处。

郑光祖，字德辉，平阳(今山西临汾)人，生卒年不详。他在江浙一带当过小官，“以儒补杭州路吏”，为人方直，不妄与人交；但名声很大，《录鬼簿》说他“名香天下，声振闺阁，伶伦辈称郑老先生，皆知其为德辉也”。可见他性格正派耿直，比较接近下层人民。死后，火葬于西湖灵芝寺。他有杂剧17种，今存7种：《迷青琐倩女离魂》(简称《倩女离魂》)、《醉思乡王粲登楼》、《梅香骗翰林风月》(简称《梅香》)、《辅成王周公摄政》、《虎牢关三战吕布》、《立成汤伊尹耕莘》、《锺离春智勇定齐》，后三种是否确为他所撰，尚存疑。从现存剧目来看，他的题材较为广阔，涉及爱情婚姻、名士遭遇和历史人物等多个方面，但以历史传说题材为多，比起前期的杂剧，缺乏现实意义和战斗精神。

郑光祖在艺术上以清丽典雅见称，其曲词艳丽妩媚，善于化用诗词名句，能用婉转缠绵的语言来表现人物曲折细腻的心理活动，是继王实甫之后又一卓有成就的文采派作家。周德清《中原音韵》将他与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并列，后人亦有以“关、郑、白、马”为“元曲四大家”的。他的《倩女离魂》和《梅香》可算是《西厢记》的嫡派，也是他的代表作。《太和正音谱》评论他的作品说：“郑德辉之词，如九天珠玉，其词出语不凡，若咳唾落乎九天，临风而生珠玉。”

《倩女离魂》取材于唐陈玄祐的传奇小说《离魂记》，故事情节有所改动。写的是：王文举与张倩女为父母指腹婚姻，倩女17岁时，王文举往长安应试，倩女母亲要求考中得官后方能成亲。倩女为离别而感伤，又担心王文举得官后忘掉自己，忧虑成疾，一病不起，神志恍惚，魂不附体。在一个清秋月夜，她的离魂赶到正在思念她的王文举身边，伴他一同进京赶考。王文举一考及第，写信告诉岳母他将和小姐一起回家。昏昏沉沉的倩女见信上写“文举同小姐一同回家”的话，更生怨恨，气得昏迷。倩女的离魂和文举一同回家，老母大惊，说倩女一直病倒在床，此为鬼魅。离魂说自己不是鬼魅，并进房与倩女肉体相合，倩女苏醒过来，众人无不惊异，遂为文举和倩女设宴完婚。

作者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成功地塑造了大胆追求爱情自由、勇敢反对封建礼教的倩女形象。当她母亲要文举上京应试，逼他们以兄妹相称时，她感到十分痛苦，怨恨母亲，又恐文举一旦中举，另寻新欢。怨恨、忧虑，加上相思，交相折磨，使她病床不起。这些描写，细致地表现了封建社会里妇女婚姻不能自由的痛苦。但倩女并没有被这痛苦所吓倒，剧中，更着力处是写她对爱情执着地追求和坚定不屈的反抗精神。倩女灵魂离开躯体后，化作了另一个倩女追随文举而去，当文举责备她“奔则为妾”、“有玷风化”时，她坚决要与他结合，陪他三年。她担心文举取得功名后另寻新欢；要是考不中她也不在乎，她可以“荆钗布裙，愿同甘苦”，“任粗粝淡薄生涯”。可见她对文举的爱并非是求荣华富贵，这突出了她爱情的纯洁和真挚。她对设置爱情障碍的母亲很是不满，心里诅咒老母为“黑心肠”，并真正做到了“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倩女的这种叛逆精神，具有鲜明的个性，她没有《西厢记》中崔莺莺大家闺秀犹豫畏缩的一面，与《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墙头马上》的李千金等追求爱情的妇女形象也不相同，各有自己的特点。

《倩女离魂》的艺术构思奇特巧妙，灵魂和躯体分离，正如剧中曲词所唱，“一会家缥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两个倩女，一个在外地，一个在家里；一个是魂，一个是身，两两对照描写，令人有新奇之感。这种脱离事实的幻想却具有着艺术的真实感，含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倩女的灵魂与肉体分别象征着封建时代妇女的两种命运。卧床的倩女肉体，忍受着沉重的痛苦，是受封建礼教束缚又不敢反抗的女子的化身；而离开家的倩女灵魂，与所爱的人同行同止，保卫自己的幸福，这是敢于与封建礼教作斗争的妇女典型。这一真一假，真的代表现实，假的代表理想，这肉与灵的分离，揭示了封建社会里妇女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这便是此剧思想内容的精华所在。

全剧的文辞优美绚丽，洋溢着诗情画意。如描写倩女的魂魄月夜沿江追赶王文举的情景，细致而逼真，情景交融，有声有色。人鬼之间，虚无缥缈的意境，令人神情飞扬。倩女唱道：

【越调斗鹌鹑】人去阳台，云归楚峡。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紫花儿序】想倩女心间离恨，赶王生柳外兰舟，似盼张骞天上浮槎。汗溶溶琼珠莹脸，乱松松云髻堆鸦，走的我筋力疲乏。你莫不夜泊秦淮卖酒家？向断桥西下，疏剌剌秋水菰蒲，冷清清明月芦花。

(云)走了半日，来到江边，听的人语喧闹，我试觑咱。

(唱)

【小桃红】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当当鸣榔板捕鱼虾。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调笑令】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来堪画，玩冰壶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秃厮儿】你觑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听长笛一声何处发，歌欸乃，橹咿哑。(www.xing528.com)

(云)兀那船头上琴声响，敢是王生？我试听咱。(唱)

【圣药王】近蓼洼，望花，有折蒲衰柳老蒹葭。近水凹，傍短槎，见烟笼寒水月笼沙，茅舍两三家。

(正末云)这等夜深，只听得岸上女人音声，好似我倩女小姐，我试问一声波。(做问科，云)那壁不是倩女小姐么？这早晚来此怎的？(魂旦相见科，云)王生也，我背着母亲，一径的赶将你来，咱同上京去罢。(正末云)小姐，你怎生直赶到这里来？……

又如倩女卧病相思、感伤命运的心理描写，也很出色。作者富于文彩的语言艺术，历来为评论家所称道，将他看作王实甫的嫡系传人。钟嗣成称赞他“锦绣文章满肺腑，笔端写出惊人句”(《录鬼簿》)。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评《倩女离魂》剧说：“昔时《西厢记》，近日《牡丹亭》，皆为传情绝调。兼之者其此剧乎？《牡丹亭》格调当祖此，读者当自见也。”将其在文彩剧派中的传承作用讲得简洁确切，评价甚高。

郑光祖还有《梅香》等剧，也各有一些特色，但成就非能同《倩女离魂》相比。结构上模仿严重，显得一般化，语言雕饰过当。《录鬼簿》批评他说：“惜乎所作贪于俳谐，未免多于斧凿。”

乔吉(1280？—1345)，一作乔吉甫，字梦符，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太原人。一生不仕，初浪迹江湖，后居杭州，自称“江湖状元”、“江湖醉仙”，是个终身落魄异乡的文人。《录鬼簿》说他“美容仪、能词章、以威严自饬，人敬畏之。”所作杂剧11种，现存《玉箫女两世姻缘》(简称《两世姻缘》)、《杜牧之诗酒扬州梦》、《李太白匹配金钱记》3种。

《两世姻缘》是乔吉的代表作。故事本于唐·范摅的《云溪友议》。内容写：书生韦皋与洛阳名妓韩玉箫相爱，因韦皋功名未成，被玉箫母活活拆散。玉箫忧思成疾，恹恹而死。死后转世为荆襄节度使张延赏的义女。过了十八年后，韦皋得官出征吐蕃，立了大功，班师途中，张延赏为之设宴庆功。筵席间，韦皋与玉箫相见，双方动情，引得张延赏大怒。此时，玉箫母携玉箫画像赶到，尽诉前因。后奏明皇上，经皇帝调解，并作媒人，方才了结了他们的两世姻缘。

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热烈执着的追求，生死不渝，真情感人。作者安排情节富于戏剧性，逶迤曲折。如第三折中，转世的玉箫与韦皋重逢，而张延赏不知底细，怪罪韦皋，引起一场争执，几乎刀兵相见，惊险奇巧，引人入胜。全剧语言优美，颇多佳词丽句。如：

〔商调·集贤宾〕隔纱窗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醒。趁着那游丝儿恰飞过竹坞桃溪，随着这蝴蝶儿又来到月榭风亭。觉来时倚着这翠云十二屏，恍惚似坠露飞萤。多咱是寸肠千万结，只落得长叹两三声。

〔逍遥乐〕犹古自身心不定，倚遍危楼，望不见长安帝京。何处也薄情，多应恋金屋银屏。想则想于咱不志诚，空说下碜磕磕海誓山盟。赤紧的关河又远，岁月如流，鱼雁无凭。

〔尚京马〕我觑不的雁行弦断卧瑶筝，凤嘴声残冷玉笙，兽面香消闲翠鼎。门半掩悄悄冥冥，断肠人和泪梦初醒。

此为玉箫思念韦皋的一套唱词，充满了诗情画意，婉丽动人。

乔吉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写唐诗人韩翃与柳眉儿的爱情故事，表现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的人生追求。《杜牧之诗酒扬州梦》一剧，张扬了杜牧《遣怀》诗的旨意，“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写杜牧与歌妓张好好的爱情故事。乔吉的这类杂剧多为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翻来覆去没有什么新鲜的思想内容，甚至还流露出一些庸俗趣味。但是，在曲词上，显示了清丽蕴藉的风格，尤善于用绮丽秀美的词语去描摹艳情，因而得到一些文人的赞扬。《太和正音谱》评其词如“神鳖鼓浪”。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评《两世姻缘》云：“其词如清夜闻猿，使人痛绝。”又评《扬州梦》云：“此剧似太秾丽矣，然其词如太真妃出浴华清，虽丰艳动人，而秀质濯濯，幽致亦自不缄。”他们多从语言艺术的角度，对乔吉作了颇高的评价。

在元杂剧后期，郑光祖和乔吉的艺术风格较为接近，是继王实甫之后，文采派的翘楚作家，对后世戏曲创作的语言艺术，有较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