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白朴和《梧桐雨》
白朴(1226—1306?),原名恒,字仁甫,又字太素,号兰谷,祖籍隩州(今山西省河曲县),后移居真定。其父白华,曾任金朝枢密院判官,是金朝著名的文人。白朴随父住金都城南京(今河南省开封市)。金哀宗天兴三年(1234),南京陷落,蒙古灭金,白朴跟随其父好友大诗人元好问到山东。王博文《天籁集·序》中说:“太素即寓斋仲子,于遗山为通家侄,甫七岁,遭壬辰之难,寓斋以事远适,明年春,京城变,遗山遂挈以北渡。……尝罹疫,遗山昼夜抱持,凡六日,竟于臂上得汗而愈。盖视亲子弟不啻过之。读书颖悟异常儿,日亲炙遗山,謦咳谈笑,悉能默记。”可见,白朴少年时遭到了国破家亡的磨难,得到过元好问的抚养和培育,这对他的成长起了重要作用。后来白华降蒙,回到北方,带白朴定居真定(今河北正定县),他教育儿子好好读书,但并不鼓励白朴出仕,他在《示儿》诗中说:“忍教憔悴衡门底,窃得虚名玷士林。”白朴一生未仕,与其父影响不无关系。元至元十三年(1276),白朴五十岁时,到南方的九江一带飘泊了三年,最后卜居建康(今南京市)。此间,曾有御史台友人征他从政,他作词谢绝。他与一些民间文人交游甚密。在大都时,他和关汉卿共同参加过“玉京书会”;和杂剧家王仲常、李文蔚也有深厚交情,与散曲作家胡祗遹、王恽、卢疏斋多唱和之作;他还与勾栏歌伎们来往,对“高洁凝重”的女伶天然秀尤为赏识。
白朴自幼经历丧乱,别父失母,心灵饱受创伤;长大后又飘泊于大江南北,看到了社会动乱和山河破碎的苍凉景象。他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于是走了“放浪形骸,期于适意”的独善其身之路,或流连于山水之间,或活跃在风月场里,因此,其作品的主调多沧桑之感和故国之叹。
白朴是元代杂剧中的重要作家,是元曲“关、王、白、马”四大家之一,他通晓音律,工词曲,著有《天籁集》词二卷,收词200首,今存105首;散曲有小令33支,套曲四组;杂剧15种,今存《裴少俊墙头马上》(简称《墙头马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简称《梧桐雨》)和《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简称《东墙记》)三种,后一种是否原作,尚未确认。今人王文才编有《白朴戏曲集校注》,收录了他的作品和有关资料。
白朴的主要成就是杂剧,《梧桐雨》是他的代表作。
《梧桐雨》是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因玄宗身为帝王,其爱情自然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唐代安史之乱以来,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就成了文人们的热门话题。当时,就有杜甫的《哀江头》、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等;此后,坊间还出现了《杨太真外传》、《玄宗遗录》等著述。到了金元,剧作家们对这个故事更感兴趣,关汉卿的《哭香囊》、庾天锡的《华清宫》和《霓裳怨》、岳伯川的《梦断杨妃》、王伯成的《天宝遗事》等十余种,均以此为题材,但这些剧本今已亡佚,而白朴的《梧桐雨》却独传下来,可见其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必有特殊之处。
历来研究者对描写“长恨歌”故事作品的思想倾向进行过讨论,或以为是同情、赞美玄宗和贵妃生死不渝的爱情;或以为是揭露、讽刺他们淫逸误国的罪过;也有以为各参其半,前重讽刺,后偏同情。白朴的《梧桐雨》似乎并没有明显功利目的,没有像后来洪昇写《长生殿》那样,有“乐极哀来,垂戒来世”(《长生殿·自序》)的创作意图。他没搞“主题先行”,事先设想要表达什么思想,突出什么主题。说他歌颂爱情,但他把贵妃与安禄山“私通”的事也写了进去;说他批判荒淫,但他又把玄宗的思念写得那样真诚;说他同情、批判兼而有之,又感到这是生硬机械的结合,这两者本来就是矛盾的,同一作品难以半斤八两,无所倾斜。所以,只能说白朴根据自己所掌握和理解的历史题材,用自己的体验和感情去写,按照故事自然发展的进程去布置情节,揭示矛盾,刻画人物,描摹心情,这样靠故事本身的艺术力量和作者赋予的感情去吸引观众,由于故事内容的丰富性,仁智各见,没有必要去纠缠作者的意旨和作品的倾向。但《梧桐雨》描写在唐王朝由盛及衰的背景下,玄宗失去贵妃后的寂寞与哀伤,揭示了人间盛衰枯荣的无定性,作者的沧桑之感也洋溢其中。这种人生变幻无常的情绪通过艺术形象自然宣泄出来,比什么说教都感人,都深沉。
《梧桐雨》按元杂剧一楔子四折的体制编写(依《全元戏曲》版)。楔子写“太平时世辕门静”,生于穹庐的安禄山“自恃勇力深入,不料众寡不敌,遂致丧师”,本当处斩。但玄宗不仅不杀他,还让杨妃收他为义子,并封官晋爵,让他当渔阳节度使镇守边庭。第一折写玄宗与杨妃在长生殿乞巧排宴,见“牛郎织女,年年相见,天长地久”,于是他俩“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
(正末唱)〔赚煞尾〕长如一双钿盒盛,休似两股金钗另。愿世世姻缘注定,在天呵做鸳鸯常比并,在地呵做连理枝生。月澄澄银汉无声,说尽千秋万古情。咱各辦着志诚,你道谁为显证,有今夜度天河相见女牛星。
在这折前面,杨妃云:“近日边庭送一蕃将来,名安禄山。此人猾黠,能奉承人意,又能胡旋舞。圣人赐与妾为义子,出入宫掖。不期我哥哥杨国忠看出破绽,奏准天子,封他为渔阳节度使,送上边庭。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这与歌颂爱情的说法显然是有抵触的。
第二折写安禄山打算“以讨贼为名,起兵到长安,抢了贵妃,夺了唐朝天下”。当安禄山兵临城下时,玄宗幸蜀,临行时有段凄美的唱段:
〔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卒之际,避不得蓦然登山。鸾驾迁,成都盼,更那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国,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这一折是历史的真实,也是剧情的转折点,起着由盛变衰的过渡作用。
第三折写马嵬坡“六军不发”,陈玄礼诛杀杨国忠,并请求说:“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玄宗在“自不能保”的情况下,只好让杨贵妃自缢。经过这场兵变,什么天子、皇权、宫室、荣华、家庭和爱情,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从剧情来看,也到了故事的高潮。贵妃死后,玄宗已是国破家亡,备感悲凉:
〔鸳鸯煞〕黄埃散慢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畅通感叹情多,恓惶沮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
第四折,虽剧情矛盾的高潮已过,但却是全剧写得最精彩的部分,充满了凄迷孤寂的气氛,洋溢着缠绵怀念的感情,纯乎是一幕抒情诗剧。这一折写安史之乱平息,玄宗返回,退居西宫养老,只是思念贵妃,就教画工画了贵妃的像,每日相对,“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咷”,“寡人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最高。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够死后也同棺槨。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这里的深切的缅怀和今昔之叹,已不止是一个退位孤君的感情,而寄寓着作者和所有遗民的生世之叹。(www.xing528.com)
剧本最后,作者安排了一场梦境,杨妃在长生殿排宴请玄宗赴席,玄宗正吩咐梨园子弟齐备时,突然惊醒。这时,只听得“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面对“秋雨梧桐叶落时”的伤心景色,玄宗唱了一套凄恻哀婉的曲子,结束了这场人间悲剧: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处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梧桐雨》的艺术成就是杰出的,作者语言清丽,描摹细腻,特别擅长布置情景交融的场景。剧中把梧桐的雨声和玄宗的心情融为一体,造成一种凄楚悲凉的意境,加上一些沉痛的唱词,真令人荡气回肠,沉思无尽。
白朴另一部杂剧《墙头马上》,是一部情节曲折、明快泼辣、语言俊秀、引人入胜的喜剧作品,其思想意义并不在《梧桐雨》之下;但艺术上,显得激烈有余,深沉不足。
剧中故事由白居易乐府诗《井底引银瓶》“妾弄青梅倚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句子生发而来。主要情节是:尚书裴行俭的儿子少俊往洛阳,路过洛阳总管李世杰的花园,在马上见到总管的女儿李千金,美貌无比,顿生爱意,以诗投之。千金答诗,两情相悦,夜间遂于墙头跳入,行云雨事,被乳媪发现,密令二人出逃。二人逃至长安裴府,少俊未向父母说明事情真相,藏千金于后花园七年,生子端端,女重阳。清明祭扫,裴母与少俊同往,行俭偶至花园,见到端端兄妹,询得实情,强迫少俊写休书,要将李千金休掉撵走,将其儿女留下。千金请求留下,裴行俭故弄玄虚:“将玉簪向石上磨做针儿一般细,不折了,便是天赐姻缘;若折了,便归家去也。”又“再取一个银壶瓶来,将着游丝儿系住,到金井内汲水,不断了便是夫妻”。结果“簪折瓶坠,是天着你夫妻分离”。李千金离夫别子,悲痛万分:
(裴舍与旦休书科)(正旦云)少俊、端端、重阳,则被你痛杀我也!(唱)
〔沉醉东风〕梦惊破情缘万结,路迢遥烟水千叠。常言道有亲娘有后爷,无亲娘无疼热。他要送我到官司逞尽豪杰。多谢你把一双幼女痴儿好觑者,我待信拖拖去也。(云)端端、重阳儿也,你晓事些儿个,我也不能够见了也!(唱)
〔甜水令〕端端共重阳,他须是你裴家枝叶。孩儿也啼哭的似痴呆,这须是我子母情肠,厮牵厮惹。兀的不痛杀人也!
〔折桂令〕果然人生最苦是离别,方信道花发风筛,月满云遮。谁更敢倒凤颠鸾,撩蜂剔蝎,打草惊蛇?坏了咱墙头上传情简帖,拆开咱柳荫中莺燕蜂蝶。儿也咨嗟,女又拦截。既瓶坠簪折,咱义断绝。
这段写离别之情的文字,凄楚悲凉,痛人心脾,可见裴尚书是何等冷酷无情,从而揭露了封建礼教的残酷性。
李千金回到洛阳后,父母已殁,孤身一人,守节于家。裴少俊举进士后,为洛阳令,迎其父母到洛阳。裴行俭怜悯李千金多年守节不移,又知她是李总管的女儿,且儿子已为官,于是态度大变,热心迎接她为媳。李千金看清了裴行俭的冷酷和虚伪,又怨少俊的软弱,决意不认这门亲:并对当初裴行俭羞辱自己的一些言行给予了反唇相讥,调侃了他们一顿:
〔斗鹌鹑〕一个是八烈周公,一个是三移孟母。我本是好人家孩儿,不是娼人家妇女,也是行下春风望夏雨。待要做眷属,枉坏了少俊前程,辱没了你裴家上祖!
最后,由于一双儿女的苦苦哀求和劝慰,才与少俊复为夫妻,合家皆大欢喜。
本剧塑造了一个大胆追求爱情,敢于反封建礼教的李千金的形象,具有与《西厢记》同样的社会意义。李千金也是大家闺秀,但她比莺莺更大胆、泼辣,具有个性,不过白朴对她写得不够丰满,欠细腻,艺术价值不如《西厢记》。剧本最后也提出了“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的呼吁,这也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良好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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