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文学领域里,《西厢记》在思想内容上,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比此前所有的爱情题材作品和“西厢”类故事,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而且在艺术水平上,也达到了元人杂剧的新高度。作者第一个用戏剧形式将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展现在舞台上,其艺术成就是伟大的。贾仲明吊王实甫《凌波仙》说:“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见《录鬼簿》)王世贞《曲藻》说:“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近人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说:
中国的戏曲小说,写到两性的恋史,往往是两人一见面便相爱,便誓订终身,从不细写他们恋爱的经过与他们在恋爱时的心理。《西厢》的大成功便在它的全部都是婉曲细腻的在写张生与莺莺的恋爱心境。似这等曲折的恋爱故事,除《西厢》外,中国无第二部。董解元的弹词也是着力从这一点上写的,但没有王实甫写得腻婉。
这些评价是实事求是的。《西厢记》的艺术成就,归纳起来,主要有如下几点:
第一,规模宏大,结构紧凑。元杂剧的体例多为一本四折,而《西厢记》则以五本二十一折的面目出现,这是一个空前的创举。在演唱形式上,元杂剧每个剧本,大都由一个主角唱到底,中间不更换别的角色来唱,而《西厢记》则由多个角色唱,如第五本,楔子由正末唱,第一折由旦唱,第二折由正末唱,第三折由红娘唱,第四折由正末、旦、红娘连唱。这也是很大的革新。这些改进,适应了规模宏大的戏剧要求。
《西厢记》规模扩大了,但结构安排仍很紧凑,不松散,不拖沓,不累赘,线索清晰,布局得当,合于戏剧的结构原理。总的来说,它的第一本是故事的开头,写张生与莺莺彼此留情,张生开始追求莺莺,交待了矛盾冲突的背景。第二本是故事的发展,矛盾双方冲突加剧;老夫人在贼兵退去后赖婚,引起了男女主人公和红娘的不满。第三本故事继续发展,主要矛盾深化,莺莺、张生与红娘解除误会,互相关心,联合起来,为实现幽会而努力。这就更加深了与老夫人的矛盾。以上三本,演绎张生和莺莺结合前的种种波折和障碍,一步紧一步地向矛盾高潮逼近。第四本戏剧到了矛盾的高潮,老夫人与红娘发生正面冲突,红娘代表正面一方,指责老夫人背信弃义,老夫人被迫应许女儿婚事,但又提出要张生应考。矛盾高潮中剧情突转,处于被动的一方已转化为主动方,老夫人的应许表示主要矛盾已近解决,应考只是反面势力的回光返照。长亭送别一折,是戏剧故事高潮后的情感高潮,更加深了张生和莺莺的恋情,加强了全剧的诗意。第五本是故事结尾,矛盾冲突解决。郑恒之死,与第一本楔子中老夫人的介绍相呼应,夫妻团圆,赋予了全剧喜剧性的结局。
《西厢记》故事并不复杂,但作者以其高超的艺术,将其铺设得山重水复,萦回曲折,从男女主角相识相爱、孙飞虎抢妻、白马将军解围、老夫人许婚赖婚、莺莺写简赖简、张生受斥得病、莺莺送药幽会、红娘遭打反抗、老夫人认错许婚、莺莺长亭送别、张生赴考中举,郑恒骗婚身亡,直到最后夫妻喜庆团圆;环环相扣,一气呵成。
作者善于运用“悬念”和“突转”的布局技巧,使全剧波澜起伏,有张有弛,具有了强烈的戏剧效果。观众关心着主人公的命运,一颗悬着的心,忽上忽下,非看到结局是不肯离开寸步的。例如,剧本开头,老夫人一上场就交待了把莺莺“许下老身之侄——乃郑尚书之长子郑恒为妻”,后在赖婚时又提到此事,观众自然关心如果莺莺与张生成婚,这事如何交待。到结尾时,郑恒出场骗婚,既交待了此事的解决,又照应了剧本开头,首尾呼应,悬念解除。又如“拷红”一折,代表反面势力的老夫人,以其绝对权威,拷问红娘,眼见事情将败露,张生等将倒大霉,孰料红娘一反常态,反守为攻,事情“突转”,主人公命运由不利转向有利,观众为之叫绝。在各折之间,也松紧有度,例如第二本的一、二折,写贼兵围寺,孙飞虎要抢莺莺为妻,风波突起,气氛极其紧张;到了第三折,老夫人准备设宴酬谢张生,剧场洋溢着轻松的气氛。第四折前部分老夫人宴请张生和莺莺,是前面轻松气氛的延续,但埋藏危机。聪明的红娘已预感到不妙:“敢着小姐和张生结亲呵!怎么不做大筵席,会亲戚朋友,安排小酌为何?”接着果然出现了老夫人赖婚的情况,剧场气氛又紧张起来。全剧就是这样一张一弛、跌宕多姿,按戏曲矛盾的进程——开始、发展、高潮、解决,围绕着主要线索,构成一个丰富多彩的艺术整体。
第二,典型人物,性格鲜明。《西厢记》中的几个主要角色,都具有典型性,他们个性鲜明,形象生动,长期以来,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
王实甫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做到了恰如其分,真实可信。如:老夫人虽是反面人物,但并不丑陋可憎,她严厉庄重,但爱自己女儿;她背信弃义,但能弥补过错,这与她相国夫人的身份是吻合的。张生单纯热情,爱慕美色,疯狂追求着莺莺,但又非寻花问柳的纨袴子弟;他忠厚老实,近于迂腐,是个多情少年的形象。莺莺是美丽、娇柔,游移在爱情和礼教之间的名门闺秀,她对爱情忠贞不渝,经过内心矛盾,成了勇敢的反礼教的少女形象。红娘大胆机智,泼辣活泼,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她热情帮助张生和莺莺,但又常常调侃他们,充满了生活气息和喜剧性。王实甫把这些人物放在戏剧的矛盾中,让他们在一场婚姻始末的典型环境里各自展现着自己的典型性格,这也正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精神所在。
王实甫在塑造典型性格时,特别注重细节的描写和心理的刻画。例如第一本一折中,在僧房张生、莺莺、红娘初次相遇的情形:
(末唱)〔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满面,偏、宜贴翠花钿。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末云)我死也!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么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红云)那壁有人,咱家去来。(旦回顾觑末下)(末云)和尚,恰怎么观音现来?……
这里,张生初见莺莺,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失魂落魄的表现,跃然纸上。而莺莺则只“回顾觑末”,符合她内心既想看张生又害羞的心情。同本第三折,张生和莺莺隔墙联吟之后,张生大胆地“我撞出去,看他说什么?”正好相见之时,“不做美的红娘太浅情”,对莺莺说:“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莺莺只好“回顾下”。莺莺这两次看张生的动作,早被聪明的红娘看在眼里,她已能揣摩到自己的小姐对这个二十三岁的未婚男子产生了兴趣。再如张生考中状元,衣锦还乡,本来要与莺莺结婚,谁知郑恒插了进来,谎称张生“去卫尚书家做女婿去”,又惹起一场风波。在这场误会中,老夫人、红娘、张生、莺莺的态度,各有不同。特别是“三人对六面”的核实场面,各人的动作和心理,写得细腻精彩:老夫人满脸牢骚,当张生拜见她时,她挖苦张生说:“休拜,休拜,你是奉圣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接着是红娘见张生:
〔乔木查〕妾前来拜复,省可里心头怒:间别来安乐否?你那新夫人何处居?比俺姐姐是何如?
(末云)和你也葫芦提了也。小生为小姐受过的苦,诸人不知,瞒不得你。不甫能成亲,焉有是理?
〔搅筝琶〕小生若求了媳妇,则目下便身殂。怎肯忘得待月回廊,难撇下吹箫伴侣。受了些活地狱,下了些死工夫。不甫能做得妻夫,现将着夫人诰敕,县君名称,怎生待欢天喜地,两只手儿分付与。你刬地倒把人赃诬。(www.xing528.com)
(红对夫人云)我道张生不是这般人,则唤小姐出来自问他。(叫旦科)姐姐快来问张生,我不信他直恁般薄情。我见他呵,怒气冲天,实有缘故。(旦见末科)(末云)小姐间别无恙?(旦云)先生万福!(红云)姐姐有的言语,和他说破。(旦长吁云)待说什么的是!
〔沉醉东风〕不见时准备着千言万语,得相逢都变做短叹长吁。他急攘攘却才来,我羞答答怎生觑。将腹中愁恰待申诉,及至相逢一句也无。只道个“先生万福”。
(旦云)张生,俺家何负足下?足下见弃妾身,去卫尚书家为婿,此理安在?(末云)谁说来?(旦云)郑恒在夫人行说来?(末云)小姐如何听这厮!张珙之心,惟天可表!
面对这场风波,各自都表现出自己的性格,无论信与不信,是真还是假,都体现了对美好爱情的关注,直到最后真相大白,误会消除。
第三,语言优美,声情并茂。《西厢记》的语言艺术,一向为人所称道。朱权《太和正音谱》说:“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甫。”从总的风格来看,可说是典雅富丽,文彩焕然,声情并茂,诗意浓郁,这与关汉卿“本色派”语言交相辉映,形成了“文彩派”的语言特色。脍炙人口的《长亭送别》中的套曲,便是这种风格的代表。下摘录数段: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哪里?有梦也难寻觅。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曲子中莺莺倾诉了依依难舍的离别之情,流畅自然而又工丽,情景交融,意境极其凄美,音韵和谐,读之委婉动人。
此外,剧中的角色语言,体现了性格特征,各带不同的感情色彩。老夫人的言语庄重老道,张生的言语开朗诚实,莺莺的言语深沉优雅,红娘的言语泼辣爽快。如第二本中第三折老夫人赖婚宴席上,他们各自说了一句话:
(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
每句话都确切而生动地表现了说话人当时的思想感情。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环境里,说话的色彩也有异。如“拷红”时,红娘指责老夫人的那番话,引经据典,不似一个小丫环的口吻。但这正符合她的性格,她聪明灵巧,虽不识字,但常伴莺莺,书香熏陶,表面文章她也是会做的。
声情和文情和谐统一,注重文辞的音韵美,注重唱词与乐曲的感情基调配合,也是《西厢记》的语言特色。如《长亭送别》用的〔正宫〕,又借入了〔中吕宫〕和〔般涉调〕,依曲调而写唱词,唱起来声情并茂,辞情洋溢,有着更感人的艺术感染力。
王实甫不愧为我国的戏曲语言大师。他的《西厢记》等作品,以当时活的口语为基础,又化用了成语、谚语、古典诗词和经史语句,组合成了一种既自然晓畅,又秀美雅丽的艺术语言,流传至今而不衰。
《西厢记》在我国戏曲发展史上,是一部纪念碑式的作品,深受民众欢迎,流传久远而广泛。各剧种争相演出,现传的明、清刻本都不下100种。其中最著名的是清人金圣叹评点的《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书中对《西厢记》的思想和艺术作了细致的评议,值得研究者借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西厢记》也有多种版本流传,较重要的,除前面提到的王季思校注本外,还有吴晓铃的校注本。此外,为了适应不同的需要,许多作家对《西厢记》进行了改编、加工或模仿。明代李日华的《南西厢》,保留《西厢记》的原文较多,适合于昆山腔等剧种演出。清末民初,《南西厢》又逐渐为京剧和其他地方戏中的《西厢记》所取代。越剧《西厢记》还到前苏联和东欧各国演出,受到当地观众的热烈欢迎。由于《西厢记》艺术成就卓著,许多后世作家向它学习,从郑光祖的《梅香翰林风月》(被称为《小西厢》)到高濂的《玉簪记》、李渔的《风筝误》,在情节安排、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可见到《西厢记》的影响。特别是在汤显祖《牡丹亭》里,作者着意描写了杜丽娘怎样为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深深感动而自叹;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贾宝玉、林黛玉赞赏《西厢记》,加强了对他们叛逆性格的塑造。在说唱、剪纸、雕塑、年画等各种艺术形式中,《西厢记》的题材也被广泛采用,几乎构成了《西厢记》的艺术系列。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在残酷的礼教禁锢下,《西厢记》以生动的艺术形象,鼓舞着千百万青年为争取婚姻自由而斗争,其积极影响是永恒的,直至今日,这种影响还具有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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