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诸宫调》又称《弦索西厢》或《西厢弹词》,是迄今仅存的最完备的诸宫调作品。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作者,生平不详,大约活动于金章宗时(1190—1208)。“解元”是当时对一般读书人的称谓。
“西厢”故事源于唐人元稹《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北宋秦观、毛滂用〔调笑转踏〕,赵令畤用〔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都歌咏过这个故事,但内容没有什么大的发展。基本上是记述张生始乱终弃的行为,同情莺莺命运的悲惨。如赵令畴在他的鼓子词中,借其友“何东白先生”的话说:“张之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义。始相遇也,如是之笃;终相失也,如是之遽。”直到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才使这个故事从情节安排、人物性格到主题思想都有了新的变化,脱出了《莺莺传》的窠臼,为后来杂剧《西厢记》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前导。
《西厢记诸宫调》突出了反对封建礼教的主题,歌颂了青年男女为爱情自由而抗争的精神。作品从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伦理的立场出发,把男女放在平等的地位,提出了真正的爱情是婚姻基础的正确观念。在此基础上,作者从根本上改变了《莺莺传》等以往作品的思想倾向,把青年男女“始乱终弃”的悲剧改变成为莺莺和张生为争取婚姻自主而共同向封建礼教斗争、并取得胜利的喜剧。这种叛逆性的改变,赋予了故事新的生机,在文学史上是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的。具体地说,这种改变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故事情节的不同。以往故事的主要情节是莺莺私下与张生偷情,张生应举后却抛弃了莺莺,宣扬了“始乱终弃”的封建礼教观。“董西厢”将“终弃”变为“终不弃”,张生表示:“生不同偕,死当一处。”他与莺莺为争取婚姻成功,不惜以死相许。故事从“惊艳”的场面写起,并展开了张生闹道场,崔、张月下联吟等场面,又增加了张生害相思、莺莺探病,长亭送别、出奔团圆等许多情节,使作品更富于恋爱的气氛与情调,丰富了故事内容,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
作者热情歌颂了建礼教统治下青年男女的斗争精神,也表现了作者敢于蔑视封建礼法并向其挑战的先进思想。
第二、人物形象的不同。“董西厢”对《莺莺传》中原有的人物重新加以刻画,还塑造了一些新的人物形象。故事中原有的主要人物是莺莺和张生。张生是一个用情不专的风流才子,是悲剧的制造者,是他始乱终弃的丑行伤害了莺莺;在“董西厢”中,张生变成了用情专一、忠于爱侣的书生。莺莺在原故中是个“有自献之羞”的“尤物”,是一个被侮辱的逆来顺受的弱女子;而在“西厢”里,她却成了贵族家庭中的叛逆女性,她敢于为爱情而同封建势力抗争,不避“淫奔”之名而出走。“董西厢”将她和张生的命运紧紧联结在一起,共同为婚姻自由而斗争。作为其他人物,也都围绕主要人物和故事情节展开,突出了个性。老夫人原是个无足轻重的对崔、张婚恋无可奈何的人,“董西厢”中,她成了封建礼教的维护者和“作事威严、治家严谨”的封建家长,是莺莺和张生相爱的主要障碍。郑恒在《莺莺传》中未见,“西厢”塑造了这个从外表到内心都极其丑恶的纨袴子弟,借以增加自由婚姻的阻力,深化了矛盾。红娘在原故事里只是个普通的丫头,形象不鲜明,在“董西厢”中,突出了她的性格。她聪明机智,爱憎分明,热情支持莺莺和张生相爱,是个见义勇为的下层少女的可爱形象。此外、“总戎节”杜确将军、法聪和尚、叛将孙飞虎等人物,各有性格,他们与主要人物结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构成了一个丰富的艺术整体,深刻而广阔地表现了在封建礼制下,青年男女为争取婚姻自主所作的斗争。这些人物形象的改变或增写,大大地丰富了故事内涵,从根本上变更了原故事的主题思想,由宣扬封建伦理观的悲剧转换为反对封建礼教而获得胜利的喜剧。这一勇敢的、开创性的改变,是与当时的社会现实、与作家的世界观和艺术素养密切相关的。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刻画了具有不同性格的典型人物形象,安排了引人入胜的完整故事情节,赞扬了男女青年为婚恋自由的抗争精神,这样规模宏大的文学作品在我国文学史上还是首次出现,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
《西厢记诸宫调》在艺术表现方面也卓有成就。“诸宫调”主要是诉诸听觉的说唱文艺形式,它要取悦于听众,因而要有自身的特点。“董西厢”充分把握了这些特点,表现为:
一、宏伟复杂的故事情节。作者把三千多字的传奇小说《莺莺传》改编成约五万字的说唱文学,共用了14种宫调、151个基本曲调,加上变体在内约有440余个。又按同一宫调将不同的曲调组成为193个套数,作为歌唱单位。他用如此繁多的材料构建出一个完整而复杂的故事,精心设计了情节的开展。他以爱情纠葛为线索,用交叉描写的方式来表现男女主人公在相爱过程中的性格发展,又巧妙而自然的穿插其他人物的活动。由于矛盾冲突错综复杂,又采用了夸张、比喻、烘托、倒叙等种种表现手法,于现实生活的细节描写中产生出激动人心的效果。从普救寺中崔、张巧遇起,到最后两人终成眷属的结局止,其中安排了相逢、联吟、闹场、兵围、请宴、琴挑、掷简、相思、问病、拷红、许亲、送别、惊梦、婚变、出走、团圆等场面。这些戏剧性情节环环相扣、波澜起伏、曲折多变,引人入胜,为后来的杂剧的分折奠定了基础。
二、生动细致的性格刻画。“西厢记”人物众多,作者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十分到位,主次分明,各有个性。尤其对莺莺和张生,作者用了多种艺术手法,描绘了他们的神色表情、举止行为、心理矛盾,使其形象栩栩如生。如《送别》一节就是如此,下录其前半部分:
送别
〔大石调·玉蝉〕蟾宫客,赴帝阙,相送临郊野。恰俺与莺莺惟暂相守,被功名使人离缺。好缘业,空悒快,频嗟叹,不忍轻离别。早是凭悽悽凉凉受烦恼,那堪值暮秋时节。雨儿乍歇,向晚风如凛冽,那闻得衰柳蝉鸣凄切。未知今日别后,何时重见也。衫袖上盈盈揾泪不绝,幽恨眉峰暗结,好难割舍,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
(尾)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生与莺难别。夫人劝曰:“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仙吕调·恋香衾〕苒苒征动行陌,杯盘取次安排,三口儿连法聪外更无别客。鱼水似夫妻正美满,被功名等闲离拆。然终须相见,奈时下难捱。君瑞啼痕污了衫袖,莺莺粉泪盈腮。一个止不定长吁,一个顿不开眉黛。君瑞道闺房里保重,莺莺道路途上宁耐。两边的心绪,一样的愁怀。
(尾)仆人催促,怕晚了天色。柳堤儿上把瘦马儿连忙解。夫人好毒害,道孩儿每回取个坐车儿来。生辞夫人及聪,皆曰好行。夫人登车,生与莺别。
从这些描写可以看出作者的艺术素养是很高的,人物形象的铺叙,心理痛苦的揭示,离别时依依难舍的情怀,都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晓畅优美的文学语言。《西厢记诸宫调》是说唱给老百姓听的,其语言必须是说唱者可琅琅上口,听的人能听懂悦耳。作者的语言工夫是极深厚的。他吸取了古典诗词歌赋中有生命力的词句,又提炼了民间鲜活的口语,把二者熔于一炉,便形成了一种晓畅而优美的文学语言。其中许多诗情画意的曲文,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如送别之后一段:
〔正宫·梁州令断送〕帘外萧萧下黄叶,正愁人时节。一声羌管怨离别。看时节,窗儿外雨些些。晚风儿淅溜淅冽,暮云外征鸿高贴。风紧断行斜,衡阳迢递,千里去程赊。
〔应天长〕经霜黄菊半开谢,折花羞戴,寸肠千万结。卷帘凝泪眼,碧云外乱峰千叠。望中不见蒲州道,空目断暮云遮。荒凉深院古台榭,恼人窗外,琅玕风欲折。早是离人心绪恶,阁不定泪啼清血。断肠何处砧声急,与愁人助凄切。(www.xing528.com)
这纯乎是一首声情并茂、情景交融的优美诗章,其语言秀丽而不雕琢;淡雅而不俗气,令人读来,如秋风明月之中,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洞箫声,如泣如诉,委婉动人。
总之,《西厢记诸宫调》充分运用了这种说唱文学的特点,以唱为主,唱说结合。曲文中除叙述成分外,还有人物的唱词,让人物尽情地发抒自己的内心感受,造成一种如见其人的戏剧效果;但它又不象戏剧那样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它如叙事长诗一样,把人物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拷红》里红娘的一番说唱,表现了红娘活泼可爱,聪明大胆的个性,她敢于在老夫人面前辩驳,还批评了老夫人,终使老夫人信服:
红娘拜曰:“不敢隐匿,张生猝病,与莺往视疾。”夫人曰:“何不告我?”答曰:“夫人已睡,仓猝不敢觉夫人寝。”夫人怒曰:“犹敢妄对,必不舍汝!”……
红娘徐而言曰:“夫人息怒,乞申一言。”
〔仙吕调·六么令〕“夫人息怒,听妾话踪由,不须堂上,高声挥喝骂无休。君瑞又多才多艺,咱姐姐又风流。彼此无夫无妇,这时分相见,夫人何必苦追求!一对儿佳人才子,年纪又敌头。经今半载,双双每夜书帏里宿,已恁地出乖弄丑,泼水难再收。夫人休出口,怕旁人知道,到头赢得自家羞。”
〔尾〕一双儿心意两相投,夫人白甚闲疙皱?休疙皱,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夫人罪妾,夫人安得无咎?失治家之道,外不能报生之恩,内不能蔽莺之丑,取笑于亲戚,取谤于他人。愿夫人裁之!”……
夫人曰:“贤哉,红娘之论!……”
此外,作者借助宫调乐曲富于变化的特点,使作品声情与文情结合起来,起到了声情并茂的审美效果,表现了人物复杂的感情。这也是《西厢记诸宫调》受人欢迎的重要原因。只可惜后世这些乐曲的唱腔失传,让人们无法欣赏它的音乐艺术。如“月夜听琴”一段,用〔中吕调〕,将莺莺是不是愿与张生作夫妻的矛盾心情刻画得细致于微,入情入理。
〔中吕调·碧牡丹〕夜深更漏悄,莺莺更闷愁不少。拥衾无寝,心下徘徊筹度:君瑞哥哥,为我吃担阁,你莫不枉相思,枉受苦,枉烦恼?适来琴内排唤着,即自家大段不晓,自心思忖:怕咱做夫妻后不好?奴正青春,你又方年少。怕你不聪明?怕你不稔色?怕你没才调?
〔鹘打免〕奈老夫人,情性,非草草,虽为个妇女,有丈夫节操。俺父亲,居廊庙,宰天下,孝忠孝。妾守闺门,些儿恁地,便不辱累先考?所重者,奈俺哥哥,由未表。适来恁地,把人奚落。司马才,潘郎貌,不由我,难偕老。怎得个人来,一星星说与,教他知道?
《西厢记诸宫调》的卓越艺术成就,体现出了作者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杰出的创作才能,为王实甫《西厢记》杂剧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明人胡应麟说:
《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
——《少室山房笔丛》卷四一
清人焦循也说:
王实甫《西厢记》,全蓝本于董解元。谈者未见董书,遂极口称道实甫耳。如《长亭送别》一折,董解元云:‘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实甫则云:‘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泪与霜林,不及血字之贯矣。
——《易馀龠录》卷十七
他们都一致肯定了《西厢记诸宫调》对《西厢记》杂剧的影响。当然焦循的评论,虽有道理,但也有些偏颇,只从几句曲词上立论,是不全面的。
诸宫调与杂剧,是两种不同的文艺样式。从整体上看,“王西厢”在董作的基础上,又大大提高了一步。况且,“董西厢”也确有不足之处。例如,有些铺叙拖沓、重复、枝蔓,情节显得不够集中。又如从孙飞虎兵围普救寺到白马将军解围,基本上是战斗场面,约占全书六分之一。在长篇爱情故事中加进一段朴刀杆棒式的描写,固然可以起调剂作用,但失之冗长琐碎,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弊。又如人物性格的刻画不够完整统一。老夫人赖简之后,莺莺走了,张生竟向红娘说:“如今待欲去,又关了门户,不如咱两个权作妻夫。”虽近似插科打诨,但损害了人物形象。张生的表现,有时显得过于消极,甚至两度企图自杀。莺莺的行动,有时又写得过火,她第一次见了简帖发怒,竟用镜台掷打红娘,完全不合她的身份和性格。老夫人作为对立面的形象,还不很鲜明,赖婚、逼试等行动也不够激烈,矛盾不够尖锐,这些都影响了主题思想表现的深广度。在语言方面,曲词部分较优美,而说白部分,往往文白夹杂,难以上口。这些缺陷,在王实甫《西厢记》中,大都得以弥补和改进。纵观金代文学,《西厢记诸宫调》与元好问的作品一样,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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