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姜夔及其他词人
绍兴三十二年(1162),南宋主降派皇帝高宗赵构在一片主战声中,传位给太子赵昚,是为宋孝宗。第二年改元隆兴,随即开始北伐。由于抗战派内部的矛盾,1163年5月宋军符离战败,于是在1164年底与金人订立“隆兴和议”。从这时起,南宋朝廷更加无心北伐;而金国内部也发生了政变,无力南侵。因此,双方能够维持和平局面,达数十年之久。
在相对安定的生活条件下,统治阶级耽于佚乐,一些士大夫也得过且过,悠闲度日,这种情况影响到文学,爱国主义的慷慨高歌便显然减弱了声调。虽然有些诗人也触及时政,感慨国事,但多数是流连光景,抒发个人的离愁别恨;或致力于雕琢辞藻,偏重于讲究音律。于是,出现了“永嘉四灵”和“江湖派”。直到蒙古入侵,南宋灭亡前后,这种“衰弱”风气才有所改变。外来的侵略激发了文人们的爱国主义激情,出现了文天祥、汪元量、郑思肖等作家,宋代诗坛再次响起了爱国主义的悲歌。
在南宋后期的社会条件下,产生了与辛派词风格不同的另一词派。由于他们偏重词的格律,被后人称为“格律派”。这派词人的代表是姜夔和吴文英。
姜夔(1155—1221?),字尧章,自号白石道人,江西鄱阳人。早年丧父,家贫依伯姊居湖北汉川。屡试不中,终身不曾做官。往来于仕宦之家,过着近于清客式的生活,寄人篱下。他曾与范成大、辛弃疾、刘过、朱熹有过密切的交往,在国家民族的重大问题上,他还是倾向于抗战派的。他的生活道路既不像陆游、辛弃疾那样积极进取、具匡时济世之大志,也不像那些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的小人。他走的是一种清高的、独善其身的雅士道路,这就决定了他的创作具有真诚高洁的个人感情,而缺少深刻的、广泛的思想境界。姜夔多才多艺,诗文、音乐、书法均善,尤以词见称于世。
姜夔词多纪游咏物之作,其特点是音调谐婉,寄意深远,用含蓄精致的手法,创造清幽隽永的意境,以抒发个人的身世飘零之感和相思离别之情。咏物方面的著名作品有《疏影·苔枝缀玉》: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凭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是应范成大之请而作的咏梅词。作者在这首词中写他作客时见到梅花所引起的一些联想。上片把梅花暗比被遗弃的美人,更联想到那秉有绝代姿容而不为汉宫所重、终致客死异域的王昭君。下片抱怨春风无情,偏把梅花吹落,等人们重觅幽香,为时已晚,但见小窗横幅,梅影疏淡,空留无限怅恨。作者借咏吟梅花来感叹自己的身世,觉得自己身为布衣,一直未受到朝廷的擢用,为此而郁郁不平。这首词与《暗香·旧时月色》一样,都是姜夔为范成大创制的“新声”。由于这两首词联想巧妙,雕琢细致,音节谐婉,向来被认为是姜夔的代表作。张炎曾给以很高评价,说这两首“赋梅”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为绝唱”(《词源》)。这显然是溢美之词。用典隐晦,词意难明,无疑是其缺点。
姜夔在纪游方面有代表性的小词是《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淞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这首词是姜夔经过吴淞江时所作。词中将描写眼前之景与抒发感伤之情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像是实写,却又使人联想起有心的词人飘泊无定的凄苦。“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是姜词的名句。“数峰”本是静物,却以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清苦”二字来形容,可谓“使物皆著我之色彩”;“商略”二字以拟人的手法,写出山的情意和雨势之浓,反过来更显出景物的清寂寥落,衬托出了飘泊无定的词人的心情。下片则是直接抒情。“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是说他愿意同自号天随子的唐代诗人陆龟蒙一起隐居吴江。陆龟蒙有江湖文人之称,词人流连云水的情趣也就不言而喻了。最后揭出怀古情绪,以“今何许”提唱,仅用“残柳参差舞”一点,寄托无穷哀思,蕴藏着无限想象。姜夔自己说,诗“贵含蓄”,要写得“深远清苦”。他的词就具有这样的特点。张炎称他的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将其特点概括为“清空”二字。
其写恋情之词,简洁冷峻,耐人咀嚼,如《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词写梦后对所恋女子的怀念。上片写梦境,从情人的娇美形象设想她对自己的相思。下片写情人见物生情,梦魂也随自己远行。结尾二句是作者梦醒后的感触。词中不直写自己想情人,而写情人想自己,更增强了作者的思念之情。
总的说来,姜夔词多感慨个人身世之作,缺乏广阔的社会内容。但是,在大量纪游、咏物、送别、怀旧的作品外,他也有忧时念乱之作。如《扬州慢·淮左名都》就是被称为“有黍离之悲”的自度曲: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住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的前三句说明作者路过的扬州曾经是风景优美的著名城市。接着写出作者眼中所见扬州被金兵洗劫后的荒凉景象和凄惨气氛。下片用杜牧诗意,以昔日的繁华与眼前的萧条作比较,更使人产生今昔之感。“二十四桥”五句,写得沉痛哀惋,发人深思。“仍”、“念”二字,包含着词人对往昔极深的留恋向往和对现实无限的悲伤惋惜的复杂感情。这首词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宋翔凤《乐府余论》说:“词家之有姜白石,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应是指这类作品而言。
姜夔写词,常在词前加一段小序,有的是说明写此词的缘由和背景的,有的是解释写作手法和声律的。这些小序对理解词很有帮助,这也正好说明姜词的深远清空、令人难明的缺点,连他自己也感到有说明的必要。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不过,有些小序,也写得文采斐然,与词的内容相映成趣。如《念奴娇》: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缘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清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蓋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这首词写游荷花湖的情景,文辞清丽,境界秀美。
作为词坛上“清空”一派代表的姜夔,其晚年作品也有接受辛词影响而表现出豪放风格的。但这种变化并不是姜词的主流。姜夔词的主要特点是继承周邦彦的传统,辞句精美而音调谐婉。他精通音律,能自度曲,不只是按谱填词,而且能给文词谱以乐曲。这样,他就能摆脱词调的限制,自由抒写吟唱,实现词的音乐美和情感节奏的高度和谐,进入了声情并茂的审美境地。
南宋后期,效法姜夔讲究格律辞藻的词人,以史达祖和吴文英为代表。
史达祖(生卒年代不详),字邦卿,号梅溪,汴(今河南开封)人。曾做过宰相韩侘胄的堂吏,为韩掌文书。著有《梅溪词》。姜夔曾为之作序,说它“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花庵词选》引)。这番话虽不免揄扬过甚,但也道出了史达祖词的某些特点。如《双双燕·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这首词以轻快的笔调描写一对燕子衔泥筑巢的亲切愉悦,上片写燕子飞来,留恋旧巢,并决定在旧处住下。燕子是如此的多情,相处又是那么恩爱。下片写燕子辛勤筑巢,日暮才返。最后两句,写思妇的情思。通篇写燕而不见燕字,但一对燕子的可爱形象却生动地出现在眼前。写燕的用意是在写人,燕子双双过得这样惬意,但闺中之人独凭画栏,这中间的况味就不说自明了。词人以燕子作背景,衬托出闺中人等待爱人的寂寞心情,可谓融抒情咏物于一体,寓意婉转含蓄。
史达祖的闺情词,有的也写得情意真切,自然明快,如《临江仙》:
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旧游帘幕记扬州。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罗带鸳鸯尘暗淡,更须整顿风流。天涯万一见温柔。瘦应缘此瘦,羞亦为郎羞。
上片写因秋而忆旧,下片写忆旧梦后的心绪,向往能于万一中重温旧情。最后二句尤为真切痴情。
吴文英(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他和姜夔一样,终生未仕,只做过一些大官如贾似道、吴潜等的门客。有《梦窗甲乙丙丁稿》,词作多达三百五十六首。
对于吴文英词,历来就有不同的评价。沈义父《乐府指迷》说吴文英“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涩处,人不可晓”。张炎《词源》说他“善于炼字面”,又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凝涩晦昧”。这些说法指出了吴文英词的一个突出缺点是雕琢堆砌,过于讲求用事,晦涩而琐屑,为文而造情。但清中叶以后绝大多数词论家,如周济、戈载、王鹏运、陈廷焯、朱孝臧、况周颐等人,却对吴文英推崇备至,说梦窗词“含思高远,琢语幽邃”(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奇思壮彩,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戈载《七家词选》)。评论家毁誉不同,只能说明吴文英的词确实具有晦涩幽深和境界高远这两个方面的特点。其境界较高者,如《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空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栏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这首词对景抒情,吊古伤今,用笔神奇,托意深切。写吴、越兴亡,暗寓南宋垂亡的悲慨,可说是艺术性和思想内容均属上乘的作品。吴梅说:“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就是指这类作品而言。
吴文英在南宋婉约词派中,是成就卓著者之一,他效法姜夔但又不似姜夔。陈锐《袌碧斋词话》云:“白石拟稼轩之豪快,而结体于虚,梦窗变美成之面貌,而炼响于实。南渡以来,双峰并峙,如盛唐之有李杜矣。”从艺术手法的虚实角度,可以说各有千秋;但比之于盛唐李杜,无论内容和形式,不可同日而语。姜词以疏宕取胜,吴词以密丽为优。吴词语言纤丽,重视字句锤炼,以诗比近似李商隐,以词比近似温庭筠。他好像把无数丽字串起来成为一件美艳绝伦的工艺品,如《浣溪沙》: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这是一首小令,花月之语已足够了。另有长调《莺啼序·春晚感怀》,极尽纤丽铺陈之能事,为人所传诵,可视为这一时期格律词派的代表作: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词中细致地铺叙了生离死别之情。共四叠,第一叠因暮春而引起离恨;第二叠回忆十年旧游的情侣;第三叠追寻旧迹,物是人非,悲从中来;第四叠抒相思之苦情,长恨难已。全词一气呵成,语言雅丽,结构绵密,情景相融,音韵悦耳,在词作长调中,堪称佳作,受到词家的称道。戈载《宋七家词选》卷四云:“貌观之雕绘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此与清真、梅溪、白石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特稍变其面目耳。”前人对吴词有褒有贬,这是自然的。从思想内容上讲,其题材窄狭,以个人生活感受为主,缺乏深刻的社会意义;但在艺术表现上,却独得机杼,高妙纯熟,也能给人带来无尽的美感享受。这种现象,在文学领域里何止吴文英一人。过去被文学史家称为形式主义的一些作家和作品,都应从文学本身的审美价值去评价,只要不是损害国家民族精神、不是诲淫诲盗之作,即使题材窄狭、缺少深刻的社会意义,但艺术表现上有成就者,均应充分肯定,给予其应有的地位。吴文英以奇丽绵密的艺术风格为主,亦有少数词写得疏朗清空,如《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www.xing528.com)
这首羁旅怀人之作,写得清新自然,无斧凿痕。凡大词家多如此,以一种风格为主而兼有其他。如大艺人一样,总以一角色为主而可演众角,均能惟妙惟肖,神采飞扬。
吴文英上承周邦彦、姜夔格律词派的艺术传统,勇于独创,自成一格,对婉约词的继承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其影响也颇为深远,南宋其追随者有尹焕、黄孝迈、沈义父诸人,周密、张炎等人也受到过他的影响。后世词人对他的评论多有分歧,但从总的倾向看,对其艺术上的成就赞扬的居多,如周济、戈载等。也有批评其词晦涩凌乱的,如张炎、王国维等。近人胡适批评得更具体,他在《词选》中说:“这一大串的套语与古典,堆砌起来,中间又没有什么诗的情绪或诗的意境作个纲领。我们只见他时而说人,时而说花,一会儿说蛮腥和吴苑,一会儿又在咸阳送客了。”指出了吴词脉络不清的毛病。比较中肯的评论应该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梦窗稿》所云:“天分不及周邦彦,而研炼之功则过之。词家之有吴文英,如诗家之有李商隐。”既指出了其特点和不足,又肯定了他在词界的地位。
南宋末年,受姜夔词派影响的词人有周密、王沂孙、张炎、蒋捷等。
周密(1232—1308?),字公谨,号草窗,济南人。曾为义乌(在今浙江)令。宋亡不仕,寓居杭州,和王沂孙、张炎等共结词社。著有《草窗词》,又名《州渔笛谱》。
他的词风和吴文英(梦窗)有相近之处,过去并称为“二窗”。其实他的词没有吴文英词晦涩的一面,大多清丽畅达,如《闻鹊喜·吴山观涛》:
天山碧,染就一江秋色。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隔江闻夜笛。
词的上片写观潮,下片写海景,语言洗练,风格清丽。
周密词多写个人情怀和草木鱼虫,立意不高。宋亡之后,他风格有所改变,显得悲切苍凉。如《献仙音·吊雪香亭梅》: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共凄暗。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
词人在亡国之后,见到昔日故国御园中的梅花而发沧桑之叹,抒发了对故国的怀念之情。全词语言流畅秀丽,情景交融,意境深沉。戈载《宋七家词选》说:“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允矣无忝。”但周词比吴词清朗深沉一些,而其在词艺方面的影响和地位却不如吴。
他又著有笔记《齐乐野语》、《武林旧事》、《癸辛杂识》等多种,记录旧事轶闻,其中有许多关于词人的史料。另有《绝妙好词》,以姜夔等所谓“雅正派”词人的观点,选录了南宋词人一百三十二家的作品,许多词人的作品因此得以保存下来。
王沂孙(?—1306?),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今绍兴)人。著有《碧山乐府》,又名《花外集》,有词六十余首。张炎说他:“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今绝响矣!”(《琐窗寒·断碧分山》序)如《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
此词大约写于宋亡前夕。词中引典设喻,用双关语意,反复咏叹,寄托家国兴亡之感,既具“平和凄婉”的特点,也杂有“隐晦曲折”的弊病。
王沂孙词风采众家之长,而形成独有风貌。他尤善于咏物和用典,以寄托自己的家国之思和兴亡之感。如《水龙吟·落叶》:
晓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国凄凉早。萧萧渐积,纷纷犹坠,门荒径悄。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厓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前度题红杳杳,溯宫沟,暗流空绕。啼螀未歇,飞鸿欲过,此时怀抱。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望吾庐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
全词紧扣落叶写出,上片写落叶萧瑟之景,意境苍凉;下片抒见落叶而思念故国之情。景与情配合默契,融为一体。兴亡之叹深寓其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二中对王沂孙之词作了很高的评价,他说:“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
张炎(1248—1322?),字叔夏,号玉田,临安(今杭州)人。他出生于勋臣世胄之家,早年受到良好的教育。三十二岁前过着豪华、浪漫的“贵游公子”的生活。1276年,宋朝廷奉表降元。元军进入临安,杀张炎祖父张濡,“籍其家”。从此,张炎陷入穷困窘迫的境地,长期处于飘泊漫游之中,直到晚年,归隐西湖。张炎的著作,有《山中白云词》八卷及词论《词源》二卷。
张炎的词师法姜夔一派,其特点是:内容多写身世之叹、亡国之痛;艺术形式上兼取“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陆行直《词旨》),而形成清空骚雅的风格。如《解连环·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这里以孤雁自况,通过自惊、自怜、自想、自叹,表现出词人缠绵悱恻的感情,表达出国破家亡后孤零飘泊的恐惧和期待。词情凄切,婉转动人。在字面上暗用《苏武传》雁足传书故事,以及杜牧《早雁》诗句(“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崔涂《孤雁》诗句(“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又显得不那么窒碍晦涩,在艺术上具有流丽清畅的特点。张炎把咏雁和自怜和谐地融为一体,因此被人称为“张孤雁”(见孔行素《至正直记》)。他还有另一篇佳作《南浦·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园,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和云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全词紧扣春水的意象,抚今追昔,抒发无限身世之叹。此词写于宋亡之前,纯乎游览咏物之作,无甚深意;但文笔细腻,词境清秀,用典高妙,为时人所称道。据邓牧《张叔夏词集序》说:“《春水》一词,绝唱古今,人以‘张春水’目之。”可知“张孤雁”、“张春水”等雅号,均因其词而得。
张炎多写咏物长调,而其小令亦见功夫,清远蕴藉,情韵浓郁。如《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
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从来不见花。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响琵琶。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河故家。
词中典故颇多,但用得自然,不觉晦涩。词情哀婉,语辞淡雅,兴亡之痛深寓其中,耐人回味。又如《清平乐》: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这是一首伤春之词,通过游兴淡薄、燕去花落的暮春景象,抒发了词人孤寂无依,飘零失落之感,并无其他深意;但在艺术表达上,平淡处见精神,言浅而味浓,天然去雕饰。
张炎是宋代词坛上的一大家,他的作品为南宋格律派词人唱了一曲精彩的压台戏,对后世亦有较大影响,到了清代尤甚。淅派词人领袖朱彞尊曾说:“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解佩令》),简直唯张炎独尊了。浙派词在清代风靡二百余年,张炎的影响也持续不衰,其词艺确有许多可取之处,但是张炎的缺点也正如常州派词人周济所说:“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诸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然其清绝处,自不易到。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介存斋论词杂著》)。这一评论是中肯的。张词总的看来,显得题材狭窄,寄托委曲,而感慨不深,气势不足,这也算是格律词派的通病吧。
张炎不仅是著名的词人,也是一位著名的词学理论家。他的《词源》二卷,是我国最早的词学理论著作之一。上卷为音乐论,下卷为创作论。他提倡“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推崇白石词“不唯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源》卷下“清空”)。因此,后人也就以“清空骚雅”作为他的词论的核心。所谓“清空”,据他的解释,是要“疏快”,要“清空中有意趣”(《词源·意趣》);所谓“骚雅”,是要“屏去浮艳,乐而不淫”(《词源·赋情》),符合《离骚》和《诗经》大、小雅的精神。其实,“清空”、“骚雅”不过是艺术技巧和艺术风格的概括,而没有注意到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这使得他的词“无开阔手段”,“不肯换意”,也使他表现出门户之见;轻视豪放派的词,说“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词源·杂论》)。他认为只有姜夔一派才是“雅词”。词的内容多以咏物为主,终于显得小巧有余,而格局不大。
在宋末遗民词人中,师法姜夔之清劲含蓄而又吸取辛词之自由奔放者,当推蒋捷。
蒋捷,字胜欲,阳羡(今江苏宜兴)人。生卒年不详。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亡后隐居太湖中的竹山,拒不仕元,人称竹山先生。著有《竹山词》,存词九十余首。其词内容较广泛,既有家国之悲,也有咏物应酬之作。其词风亦较多样,可谓转益多师,既效法苏辛之豪放,又模拟柳姜之婉约,因此其主要风格不甚明显,未能见到其独树一帜。
蒋捷的词,文字精练,音调谐畅,以“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的方式,在词作里寄寓追怀故国的沉痛的悲哀。其著名的词有《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断望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这首词记叙了作者在国破家亡后的流浪生活。借对过去家庭生活的回忆,和现在无家可归的慨叹,以寄托对南宋王朝的深切怀念。“相看只有山如旧”,与“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对外出写字谋生的描写联系起来,则不只是写出了作者流浪中的困顿生活景象,而且隐含着“贫贱不能移”的守节不阿的志向。“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则是对仕元文人的讽刺。还有一首《贺新郎·怀旧》,也是抒写亡国之恨的名篇,其意凄凉悱恻,文笔婉曲、细腻,被认为是《竹山词》中的压卷之作。
此外,他的一些感时伤怀,羁旅念远的令词,也写得自然流畅,情意真切,为人所爱。如《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词中写了三个不同时期听雨的情景,其情虽含而未露,但斗转星移的沧桑之痛已令人心领神会了。还有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也是脍炙人口之作: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是抒写倦游思归之作。上片写途中所遇风雨,引起对往日的回忆。下片写对归家的向往,感时光易逝,年华不再。全词用白描手法,语言明快,音韵悠扬。
蒋捷的词,从艺术上说,刘熙载称之为“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练缜密,语多创获”。从思想内容来说,则赞扬他“其志视梅溪(史达祖)较贞,其思视梦窗(吴文英)较清”(《艺概》)。这种评价,是合乎实际的。至于有些词论家,如陈廷焯,以姜夔、王沂孙的词风为宗,对蒋捷想象丰富、随意挥洒、不拘一格的词风加以否定,只不过是拘守门户的偏见罢了。
活跃在南宋后期词坛上的还有高观国、庐祖皋、吴潜、陈人杰、陈允平诸人,不过,他们都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影响也不甚大,故此处略而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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