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辛词的艺术成就
辛词之所以感人至深,为千百年来所称赏,是因为他把深刻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完美的艺术形式统一了起来。彭孙遹在《金粟词话》中说:“稼轩之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激昂排荡,不可一世。”
辛弃疾继承了北宋苏轼的豪放词风和南宋初期爱国词人的战斗传统,进一步扩大了词的题材范围,达到了世间情景皆可入词的境地。在艺术表现方面,辛词创造性地融汇了诗歌、散文、辞赋等各种文体的优点,收到了雄深雅健的艺术效果。吴衡照说:“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莲子居词话》)辛词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四库提要》)。其以豪放为主,兼收婉约之长,于豪迈中见精致,壮阔里含温柔,“大声镗,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未见”(刘克庄《辛稼轩集序》)。这一特有风格的形成,自然是与辛弃疾所处的时代、他的复杂身世以及其文学才能相关的。辛词与苏词,虽都属豪放派,但仍各有特色。王国维曾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人间词话》)辛词沉郁雄浑,笔酣墨饱,俊语隐曲,苏词少见;而苏词空旷洒脱,奔放不羁,辛词亦少有。试把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比较一下,虽题材同为怀古,而风格上却有差异。
辛词的艺术特点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开阔雄奇的艺术境界。由于辛弃疾怀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具有曲折的生活经历,因此他描写雄奇阔大境界也自然得心应手。古今上下,东西南北,山川日月,龙虎鬼神,都在他的词中得以显现,借以表现他那气吞山河的豪情和压在心底的愁郁。例如《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这词写于他卸任福建安抚使之后。他在回上饶的途中,登览了双溪楼,根据前人的传说,在词中创造了一种奇特的意境,其中有“倚天长剑”、“斗牛光焰”,月、星、风、雪、鱼、龙,光怪陆离,组成了一连串浪漫主义的特写镜头,借以表现他要求统一,但又担心投降派作的忧国之情。
在词人笔下,战斗的场面总是那么雄奇壮观,值得留恋。例如《水调歌头》: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俚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今老矣,掻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秋,金兵大举南侵,金主完颜亮在采石矶兵败被杀。这首词是词人淳熙五年(1178)出任湖北漕运官时,船停扬州时所作。词的上片追述南宋军在这次战斗中击退金人的情景,形象突兀奔放,对自己年轻时的抗金壮举用“匹马黑貂裘”五字概括,英姿飒爽,充满了民族自豪感。下片转为抚今,叹息战斗不再,恢复之志难以实现,充满了幽愤。
辛词的境界无比开阔,有色有声。一望无际的楚天(《水龙吟》),万道金波的秋月(《太常引》),万花竞放的元夜(《青玉案》),饱含血泪的江水(《菩萨蛮》),虎踞龙盘的雄关(《念奴娇》),金戈铁马的沙场(《永遇乐》),白骨遍野的中原(《贺新郎》),万马奔驰的群山(《菩萨蛮》),这些雄奇的画面常常呈现在读者眼前。催人泪落的筝曲(《念奴娇》),深山鹧鸪的哀鸣(《菩萨蛮》),长安父老的哭泣(《水龙吟》),秋夜凄厉的悲歌(《贺新郎》),塞外弓弦的霹雳(《破阵子》),杜鹃暮春的啼血(《贺新郎》),这些悲壮的声响,都时时回旋在我们耳边。所有这一切,交织网罗,层现错出,组成了辛词壮阔雄奇的意境。
第二,比兴寄托的艺术手法。辛弃疾在政治上的孤危地位和屡遭毁谤的经历,使他不便大声疾呼,恣意呈辞,表达自己的切肤之痛。于是,他有时采取幽隐曲折的比兴手法,来抒发自己的感情。他在词中,或托儿女之情写君臣之事,或借古人之酒销自己之愁。这正是《诗经》、《楚辞》传统艺术手法的继承。“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喜迁莺》),可见,这种手法和精神与屈原的《离骚》是一脉相通的。他也利用香草美人之类来抒情言志,创造形象,如《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往,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此词作者自注:“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看来这是他调任时在同僚为他举办的别宴上写的,但却一点也不像一般的赠别之作。词的上阕是抒惜春、留春和怨春之情,下阕是写宫廷妇女失宠后的幽怨。作者把春怨和闺怨融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以比兴的手法,用惜春怨春表现了他对南宋王朝“爱深恨亦深”的矛盾心情;而蛾眉遭妒则表现了他对自身见弃于朝的不平。玉环飞燕是对妥协投降派的谴责,暗示这些人总有一天会断送国家和他们自己。至于斜阳烟柳,很明显是对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的隐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记载说:“愚闻寿皇(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至德也已。”由于作者毕竟是用含蓄的比兴手法表达了其对家国的一片忠心,说孝宗没有加罪于他,还是可信的。
辛词有很多用典的地方,目的是以古喻今,寄托自己对现实的感受。历史与现实总是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援用史实,也是一种艺术类比的手法。辛弃疾用典一般都很贴切自然,无斧凿痕迹。如: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本词借古代离别的典型事例寄托自己无限的家国之恨。上阕主要借王昭君辞别汉宫和陈皇后退居冷宫的故事,来抒发作者受到冷遇的幽怨;下阕借李陵别苏武和荆轲别燕太子的故事,来寄托自己报国无路的苦闷。鹈、鹧鸪、杜鹃几处啼鸟,烘托了悲壮的气氛。作者把缠绵多情的哀怨置于壮烈苍凉的画卷之中,读来令人回肠荡气,心潮久久难平。
第三,新颖丰富的想象。辛词的艺术形象,许多是借助于浪漫主义的想象塑造的。作者展开想象的翅膀,海阔天空,任意翱翔。他把大自然的山水风雨、草木虫石,都赋予了人的感情和性格。山川着意为之驰驱,日月随心为之运转。鸥鹭为友,草木知音,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通情达理。他可以对眼前的酒杯、拦路的青松发出军令;看到红红白白的花朵,也联想到吴宫训练女兵;见到秋夜的明月,自己就去“把酒问姮娥”(《太常引·建康中秋夜》);在梦中,他驾鸾遨游,与李白、苏轼“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水调歌头·用东坡韵叙太白东坡事》)。词人宛如搏击长空的大鹏,现实的天地太狭窄,周围太黑暗;他要追求光明,达到自由的广阔境界,这同样是词人失意心绪的曲折表现,也是对我国古代诗歌中浪漫主义传统的继承。
他常赋予自然物以人的性格,便于自己笑骂,如《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这场与酒杯的对话,写得新颖奇突,不同凡响;在幽默、诙谐的笔墨里,隐藏着作者的满腹牢骚和隐曲。“麾之即去,招则须来”,难道不正是朝廷役使词人的态度吗?作者还用这类拟人化的手法,通过对话,表现自己独立傲世、无求于人的倔强性格。如: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www.xing528.com)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西江月·遣兴》
这些艺术手法,交织在辛词中,使辛词雄深雅健,具有独特的韵味。
辛词的语言也是独具特色的。他具有高度驾驭文学语言的能力。他善于吸收口语中有表现力的成分,以增强词的艺术效果。如上文所举,作者与酒杯和青松的谈话,就是口语。又如“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丑奴儿近》),“厥,看精神压一庞儿劣”(《踏歌》),“些底事,误人哪,不成真个不思家”(《鹧鸪天》),“待十分佳处,著个茅亭”(《沁园春》),“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丑奴儿》),这些句子直接用了口语中的词,给辛词带来新鲜活泼的气息。
他常引用前人的文句、诗句,往往稍加改造就别出新意。如《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其中“不尽长江滚滚流”句是改用杜甫《登高》“不尽长江滚滚来”句;“生子当如孙仲谋”句是引用《三国志注》中语“公(曹操)见舟船、器仗、军伍整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此外,如“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水调歌头》)是改用屈原《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句;“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同上)是改用《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句。
辛词用典也较多,如前文所举《摸鱼儿》、《永遇乐》都是用得恰到好处的例子。
辛弃疾将雅言俗语、典故诗文,熔为一炉,供自己运用,使其词流转自如,浑然天成。刘熙载说:“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艺概》)
辛弃疾有些作品,也存在一定缺陷。由于用典过多,产生晦涩难读之感,前人讥讽他“掉书袋”,不是没有根据的。又由于议论过多,“以文为词”,艺术形象就不够鲜明生动,如《哨遍·池上主人》,全以庄周思想入词;《柳梢青·莫炼丹难》,虽批驳长生之术,但议论入词,了无韵味。还有一些祝寿、迎送的应酬之作,逞才使气,漫不经心,随意铺陈,不免落于俗套。
在文学史上,辛弃疾的主要成就是词。其诗文流传下来的不多;但从现存篇章来看,也同样充满着家国之慨。如《送别湖南部曲》:
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于莵。
观书到老眼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
万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
诗为赠别诗,除表示惜别之情外,更抒发了壮志难酬的幽愤,笔力老辣,诗境豪迈。大诗人陆游称“稼轩落笔凌鲍谢”(《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他的文章多为奏议类,但也具有一种义正词严、说理透辟、咄咄逼人的英雄之气。刘克庄曾称赞他的文章“笔势浩荡,智略辐凑,有权书衡论之风”(《辛稼轩集序》),这是可信的。
辛弃疾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流的作家,在词学史上占有光辉的一页。他的词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方面,都是丰富多彩、卓有成就的。不同的题材,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和情调,有时豪迈奔放,慷慨激昂;有时委婉清新,意味深长;有时诙谐嘲戏,趣味横生;有时忧愁愤懑,沉郁悲壮。这都是一个爱国志士从心底发出的声音,给人们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辛词仿佛是一支战斗的号角,在当时,它激励着爱国者反对投降,英勇抗金;在后世,也鼓舞着仁人志士,保卫国家,奋战疆场。辛词又好像一面旗帜,飘扬在文坛上,召唤着当时和后世众多的词人,给予他们以巨大的影响。每当国家和民族危机深重的时候,辛词就更加闪耀出光芒。成千上万的爱国人士,以辛弃疾为榜样。南宋后期的刘克庄、刘辰翁,金末的元好问,明清之际的陈子龙、夏完淳、屈大均、王夫之,清代的陈维崧,民族英雄林则徐,近代的梁启超等,都特别推崇和喜爱辛词,他们骏发踔厉,词格近于稼轩。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稼轩词》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肯定了辛词独创一派的重要影响。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既肯定了其词的崇高地位,也指出了他锋芒太露、含蓄委婉不足的疵瑕。
辛弃疾的词作是珍贵的文学遗产,它的价值不仅在于“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四库提要》),把豪放派的词推向了艺术的高峰,而且也在于这份遗产本身就记录着一位爱国英雄的动人经历,它与中华民族的斗争历史是紧密相连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