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张元干、张孝祥和其他词人
宋室南渡后,面临着金人不断入侵的威胁,南宋小朝廷内部展开了主战派和投降派的激烈斗争。由于宋高宗赵构重用投降派大头子秦桧,主战的爱国大臣、将帅和士大夫先后遭到秦桧的诬陷和打击:李纲被贬谪;赵鼎被贬死;岳飞被诬死于狱;胡铨因上书乞斩秦桧而被长期流放;张元干因作词为胡铨送行而被革职除名;张孝祥也被借故下狱。
由于词人们生活在存亡危急关头,又处于和内外敌人作斗争的复杂环境之中,残酷的现实教育了他们,应当用作品来为国家民族呼吁,为百姓请命,他们不仅抛弃了北宋后期应制词、艳靡词、应酬词的颓废作风,也感到委婉曲折言情的婉约派无力表现现实斗争和他们的满腔悲愤,因而自然地继承了豪放派的传统。这一时期的词人上承苏轼词的豪放风格,下开辛弃疾词派的先河,在形成豪放刚健的新词风方面作出了新的贡献。
南宋初爱国词人中以张元干、岳飞、张孝祥的作品较著名。
张元干(1091—约1161)字仲宗,自号芦川居士、真隐山人,福建永福县人。北宋宣和元年(1119)出仕。靖康元年(1126),当金兵围攻汴京时,张元干为李纲幕下的僚属,坚决站在主战的李纲一边,反对以宋钦宗为首主张割地求和的投降派。宋室南渡后,终因与主和的南宋小朝廷意见不合,落职南归。绍兴八年(1138),宋高宗准备向金拜表称臣,遣王伦使金定和议,当时奉祠闲居的李纲上书反对无效。张元干写《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相赠。胡铨上书请斩秦桧以谢天下,被贬。后来,又被除名编管新州。秦桧对于支持胡铨的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张元干却奋不顾身,在胡铨离开福州时,大义凛然地作《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谪新州》为他送行。这件事终于被秦桧知道了,于是,绍兴二十一年(1151),六十一岁的张元干被秦桧借故“以它事追赴大理”,受到削职除名的迫害。张元干晚年事迹不详。仅知绍兴二十五年(1155)秦桧死后,他曾出现在临安、吴江等地。大约活了七十岁。
张元干的诗歌、散文都有较高的成就,但最出色的是他的词,有《芦川词》传世。毛晋说他的词“长于悲愤”(《芦川词跋》)。蔡戡在《芦川居士词序》中说,张元干“喜作长短句,其忧国爱君之心,愤世嫉邪之气,间寓于歌咏”。这些评价都说明充满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是他的词的主要特色。他的两首《贺新郎》最为出名。一首是寄给李纲的《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拭,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词的上片写登楼远望所见到的江上夜景,抒发自己孤单无侣、众醉独醒之感,隐含着李纲罢相后自己失去了志同道合的友人而痛心的情意。下片运用了一系列历史典故表述了对朝廷屈膝求和的强烈愤慨,抒发了自己对李纲的敬佩之情和共同奋斗之意。全词意境苍凉壮阔,情意深沉,语言铿锵,充满豪气。另一首《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谪新州》可作为其压卷之作: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词的上片描写了为金兵所占领的沦陷区的荒凉景象,叹朝中爱国忠臣横遭迫害,才酿成金人侵扰的灾难。“天意从来高难问”一句,直指最高统治者。
他的意图难以被人了解,这是词人的第一层苦恼。人情易老,壮志难酬,这又是一层苦恼。至于忠贞的胡铨再度被贬,送别南浦,则其愁其恨便更深了。词的下片表达了对胡铨的同情和支持。它是战斗者的相互慰藉,也是对迫害者的强烈控诉。张元干因此词遭罪,刘熙载说他是“身虽黜而义不可没”(《词概》)。前人评张元干这首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张德瀛《词微》),可以说他们的话对这首词的艺术性和思想性作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在当时,这首词已在民间广为流传。据南宋词人杨冠卿《客亭类稿》记载:“秋日乘风过垂虹(桥)时……旁有溪童,具能歌张仲宗‘目尽青天’等句,音韵洪畅,听之慨然”(《全宋词》1866页),可见张元干的词社会影响之广。
与张元干同时的主战派将领和士大夫李纲、赵鼎、岳飞、向子、李光、胡铨、叶梦得、朱敦儒、韩元吉等人,虽不以词名世,但偶尔为词,所表达的爱国激情和力挽狂澜的气概又往往为一般词人所不及。其中李光、李纲、赵鼎、胡铨史称南宋“四名臣”,有《南宋四名臣集》传世。在这些爱国志士中,创作最杰出的应数岳飞的《满江红》。
岳飞(1103—1141),字鹏举,相州汤阴(今河南汤阴)人,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他出身农家,青年时期应募参加抗金战争,英勇善战,他统率的岳家军屡建奇功,成为南宋抗金的骨干力量。岳飞立志恢复中原,深遭投降派的忌恨。最后终于被秦桧、万俟禼等民族叛徒以“莫须有”的罪名诬害致死。他一生忙于军务,很少写文学作品。词作仅留下《小重山》、《满江红》两首。《小重山》云: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词中表现了作者深思远虑但又孤寂无援的抑郁心情,词的意境清丽,内涵深沉,作者用隐晦曲折的手法,反映了在投降派当权的压力下,持抗敌主张者在上层知音甚少,表现出词人壮志难酬的感慨。他的《满江红》则是一首气壮山河的爱国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以千钧笔力写出了对敌寇的无比痛恨,表达了作者收复失地、抗战救国的豪情壮志。通篇风格雄伟,音调激越。作者不可抑止的爱国热情似火山迸发,大河奔流,激励着代代仁人志士去为祖国为人民建功立业,因而成了古典诗词中千古传诵的爱国主义名篇。
比张元干稍后的张孝祥是南宋前期爱国士大夫词人中创作数量较多,也富有特色的一位作家。(www.xing528.com)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中进士第,历任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在建康(今江苏南京)留守任内,他极力赞助张浚北伐,受到投降派的妒嫉,遭到免职的处分。后来担任荆南湖北路(今湖北西南部和湖南北部一带地方)安抚使。他的一些政治措施曾得到人民的欢迎。
张孝祥下笔顷刻数千言,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谢尧仁在《于湖居士文集序》里说:“自渡江以来,将近百年,唯先生文章翰墨,为当代独步。”除诗文外,有《于湖词》传世。
他的词往往表达出不可掩抑的“忠愤气填膺”的爱国主义激情。其《六州歌头》云: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词上片针对南宋屈从金兵威吓,撤销两淮边备,描写长淮千里,草木长得和关塞一样高。“霜风劲,悄边声”,前线的寂静是由于当权者放弃抵抗,毫无戒备。词人由此回想到当年中原沦陷,有文化教育的地方,而今遭到敌人的玷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等句则写出敌军的猖狂和敌将的威势。与长淮千里毫无戒备的情景相对照,更加显出偏安小朝廷所面临的危险。下片抒写自己和主战派空怀壮志,报国无门。统治者只图对敌妥协,求和的使者竞相驰骛,真令人羞愧得无地自容。而沦陷区的人民则企望王师恢复中原。他慨叹忍辱求和违反民意,悲愤难禁,有泪如倾!全词用敌我情况、人民和统治者的不同思想感情作鲜明对比,有力地表达了作者的爱国主义热情,以及对敌人和投降派的无比愤怒。据说,这首词是在宴会上即席作的。当时参加宴会的主战派大将张浚听了以后,“罢席而入”。陈廷焯称赞它“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白雨斋词话》)。
张孝祥的另一首名词《念奴娇·过洞庭》最能表现他的胸襟和代表他的词风。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如宾客。叩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这首词是孝宗乾道二年(1166)张孝祥遭谗落官,从广西经湖南北归过洞庭湖所作。无论是洞庭景色、个人胸襟,都表现得“表里俱澄澈”。他所写到的玉鉴、琼田、素月、明河、冰雪,都以高洁为其特征。而“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如宾客”,则形容了他胸襟的旷达。作者在词中虽没有提到造谗诽谤的小人,却通过表现自己的高洁衬托出他们的卑下,显示出他对群小的轻蔑。通篇造语奇特,浑然晶莹。宋魏了翁跋此词真迹云:“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方其吸江斟斗,宾象万客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鹤山大全集》)清查礼《铜鼓书堂词话》也说这首词,“皆神来之句,非思议所能及”。
张孝祥的词,继承苏轼豪放词的传统,胸次笔力,都相仿佛。《念奴娇·过洞庭》把现实的描写与浪漫的想象结合在一起,与苏轼《念奴娇》咏中秋月,更有其神情风格相通之处。所以王闿运《缃绮楼评词》说:“飘飘有凌云,觉东坡《水调》有尘心。”
张孝祥有些触景抒怀的小令,写得清新流畅,亦与苏词近似。如《浣溪纱》:
行尽潇湘到洞庭,楚天阔处数峰青,旗梢不动晚波平。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夜凉船影浸疏星。
又如《西江月》: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这类词意境明丽,飘然似风,“读之,泠然、洒然、真非烟火食人辞语。予虽不及识荆,然其潇散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犹可想见也”(见陈应行《于湖词序》)。张孝祥的词上承苏轼豪放的传统,下开南宋辛弃疾的爱国主义词的先河,在豪放词的发展过程中,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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