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学史：秦观的词描摹自然风景，凄楚动人

第二节　秦观

北宋后期的著名词人有黄庭坚、秦观、贺铸和周邦彦等，他们虽出于苏轼门下，但词风却与苏轼不同，都属婉约派。这说明当时豪放词风还没有形成一种流派，写词的人更多的还是受柳永词风的影响，把词当作言男女之情的专利，属于艳科。即使像黄庭坚这样讲究高雅脱俗、洁身自好的正统文人，写起词来也避免不了儿女情长，甚至浅俗色情了。

黄庭坚以诗名世，但词作也不少，现存约一百八十余首，不过这些词都没有什么特色，内容也多为男欢女爱之类；仅少量词作，抒发了身世慨叹，近似苏词清逸豪迈之风，如《念奴娇》：

八月十七日，同诸甥待月。有客孙彦立者，善吹笛，有名酒酌之。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脩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晖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渌。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神宗元丰八年(1085)进士，经苏轼推荐，任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官等职。绍圣元年(1094)，新党执政，他因“影附苏轼，增损《实录》”而被贬，先后到处州、郴州、雷州等地。徽宗即位，被召还，半途卒于藤州(广西藤县)。他一生穷愁潦倒，死前自作挽词，其语甚哀。据说苏轼听到他死的消息，十分悲痛，叹曰：“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见《宋史·文苑传》)今有《淮海词》(《淮海居士长短句》)行世，存词约百首。

秦观“文丽而思深”，能文能诗，王安石称赞他的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如《春日》诗：“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后人曾批评他的诗是“妇人语”、“女郎诗”。其实，他的诗从艺术上看，也还有一定的美学价值。他还写有散文和辞赋，虽得到过苏轼的赞扬，但没有什么特色。而他的词，却写得俊逸精妙，集前代婉约词人之大成，卓然为北宋之一大家。张炎评道：“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词源》)这是很有见地的。

秦观的词内容较狭窄，没有接触到重大的社会主题和国计民生之类的题材。然而他却用饱含情意的彩笔，描绘出了男女相恋的优美境界，抒发了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妇女的纯洁感情，表现了当时处于下层而又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心境，这些，也仍然有着一定的社会意义。

他把自己政治上遇到挫折后的忧愁和绝望的心情，娓娓写出，如《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绎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是作者贬到郴州后所作，上片景中见情，一片孤寂；下片因情及景，暗示前程惨淡。词境俊秀而深沉，给人以凄迷之感。王国维说：“少游词境，最为凄惋，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人间词话》)他还把这两句话作为“有我之境”的典型句子。

秦观在中举前，曾客游汴京、扬州、越州等处，与当地的一些歌伎舞女有过交往，体验到了她们的不幸身世和善良感情。在政治上遭受挫折以后，他更是把自己的命运同一些受封建制度迫害和歧视的妇女联系起来，在表现同情和怜爱她们的感情中也寄托了自己的孤凄，抒发了自己的不平。这就使他的抒写离愁别绪和爱情方面的词，更增添了真挚和纯洁的因素。秦观时以美人自况，暗伤身世。如《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无人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因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作者借一个多情少妇的孤寂来抒怀，表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幽怨。还有《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忆仙姿·门外鸦啼杨柳》等，也都寄寓了作者的这种怨情。

爱情是词的传统题材，从民间的曲子词到文人的花间词，男女相爱的内容比比皆是，因此想再写好这类词，必须有所突破，或在思想感情的深度上超过前人，或在艺术表达上有所创新。秦观在这两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拓展。例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咏“七夕”的词，突破了俗见，作者认为，牛郎织女一年只会一次，就更能珍惜相会的时光，爱情贵在持久，而不单纯求朝夕为伴，这在古代写爱情的作品中，是颇具新意的，笔触也自然清新。又如《鹧鸪天》：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词中创造了一个深于情、专于情的可爱的女性形象，她思念着音信杳然的情侣，旧啼痕添新啼痕，无语空对酒樽，因为得不到美满的爱情而痛苦不堪，这是何等钟情。

秦观写离愁别绪的词，也凄楚动人，具有特色。《古今词话》中曾引蔡伯世的话道：“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唯少游一人而已。”意思是说秦观的词与苏词、柳词相比，自有辞情相称的特点。他写离情的词里，这一点表现得更为突出。如《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www.xing528.com)

作者把别离时的感伤情绪和周遭凄迷的景象融为一体，意境清寂，感情深沉，虽与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词意相似，而文笔工丽过之，情感也更悲凉一些。这首词“尤为当时所传”，苏轼因此而戏称他为：“山抹微云秦学士”。

秦观也有一些词描摹自然风光，倩丽明媚，具旷逸风味。如《行香子》：

树绕村庄，水满坡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牧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此词一反作者常具的凄婉情调，充满着喜悦和轻快的气息，描绘出一幅百花争艳、生机勃勃的春景图；语言也浅近明畅。又如《好事近·梦中作》：

春路花添雨，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作者的遭遇是那么不幸，但又无法避免，除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外，偶尔也幻想有一个避世的“桃源”，这首“梦中作”境界秀丽，意态悠闲，正是作者所向往的所在。但这类词不是秦词的主要倾向。

秦词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

第一，词风轻柔婉约，具有一种淡雅清秀的风采。秦词继承了前辈的婉约风格，并加以发展，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具有鲜明的个性。他既不同于“花间”词人，又不同于南唐二主(李璟、李煜)，也不同于北宋的其他词人。人言其风格与晏几道、柳永相似，但柳永偏于俗艳，晏几道多富贵气，而秦观则去二人之短，取其所长，创造了一种典雅而不怪僻，秀丽而不妖冶的艺术风格。楼敬思曾以“红梅作花”喻之(见《词林纪事》引)，颇近秦词风骨。如《江城子》：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写的是回忆一次离别场面，读来凄婉感人。

第二，善于创造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秦观能够敏锐地感受到他所描写的事物，把握它们最突出的特征，构成鲜明的客观形象，同时以强烈的主观感情注入其中，形成一种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他的慢词笔触细腻，尤能曲尽其妙。如《满庭芳》：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词中以景色的转换来衬托感情的变化，雨过天晴，春随人意，正是多情时节，少男少女的喜悦心情，自然流露出来；酒空花困，疏烟淡日，景色寂寞，人事全非，往日的欢乐换来的是眼前的清凄，给人以无限的惆怅之感。描写物态尤为细致，飞燕蹴红英，多么轻盈；榆钱舞困落，多么生动；朱门按筝，多么雍容；玉辔红缨，多么惬意！他的词作即使是小令，意境也引人流连，如《如梦令》：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用极简练的笔墨描绘了简陋的驿舍和旅宿的况味，展现了一个凄寒的境界。

第三，语言清新自然。秦词的语言自然而清新，很少用典，也很少陈词滥调，但又不是那些粗俗的俚语，而是一种在当时书面语言基础上锤炼了的文学语言，偶尔也吸收了一些口语中的优秀成分。这种语言优美流畅，声韵谐和，富于表现力。如《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是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没有用一个生僻词语，平易中见优美，通俗处见明丽。李清照《词论》中说：“秦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贵态。”没有典雅富丽的学究语言正是秦词的长处。秦观是婉约派词人中的语言大师，他的语言上承晏欧，下启周邦彦、李清照诸人，对后世婉约派词人影响甚大。他的许多名言佳句，情意脉脉，形象俊俏，意境可爱，读之韵味无穷。如：“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望海潮》)“斜阳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风流子》)“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等等。

综合上述，秦观的词，虽然没有能广泛而深刻地反映出社会现实的重大问题，但却能真实地表现出自己的不幸遭遇和深切的思想感受，抒发出善良人们共有的儿女之情和离愁别绪，并在艺术上达到了较高的造诣，这也正是我们民族优秀文学遗产重要的组成部分。近人夏敬观在《淮海词跋》中说：

少游词清丽婉约，辞情相称，诵之回肠荡气，自是词中上品。比之山谷，诗不及远甚，词则过之。盖山谷是东坡一派，少游则纯乎词人之词也。东坡尝讥少游：“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少游学柳，岂用讳言。稍加以坡，便成少游之词。学者细玩，当不易吾言也。

这一评价较为中肯。秦观词风近柳永，同为婉约派，但无柳词之俚俗，多了一些苏词的清逸，而无苏词之豪放。他的词达到了情词相称的审美境界，在词的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白雨斋词话》云：“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充分肯定了秦观在婉约词流变中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