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苏轼的词
苏轼的词表现了更突出的独创性,在我国词坛上,享有崇高的声誉。南宋词人刘辰翁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辛稼轩词序》)的确,苏轼以不羁之才和革新之勇,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写词的局限,从内容到形式,都作了新的开拓,旗帜鲜明地别立一宗。豪放词派就是通过他的辛勤劳动才正式闯入词坛的,并牢固地立足、壮大,同婉约派平分秋色。
苏轼的词和他的诗文一样,内容丰富充实,感情真切奔放。
在词中,作者抒发了豪情壮志,展示了建立功业的政治抱负,倾吐了无限的身世之慨。如《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词的上片描写了出猎时的豪情和威武场面,下片自然地转到自己愿去边疆杀敌立功,字里行间,洋溢着爱国热情。在《南乡子》中,他羡慕班超投笔从戎的壮举,“投笔将军因笑我,迂儒。帕首腰刀是丈夫”。在《浣溪沙·彭门送梁左藏》中,他勉励友人为国效力,“上殿云霄生羽翼,论兵齿颊带风霜,归来衫袖有天香”。这些,都表现了作者为国为民的政治抱负,雄壮的号角声取代了五代和宋初词中的靡靡之音。
可是现实却使他的壮志难以实现,他只能徒慕古代的英雄人物,对现实、对自己的身世发出无可奈何的感喟,甚至流露出人生如梦的慨叹。如《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是最能体现苏轼豪放风格的代表作之一,写于作者被贬黄州之时,其中虽流露了一些自我排遣的消沉情绪,但仍然掩饰不了他热爱生活的乐观态度和追慕英雄而愿建功立业的雄心。在他的笔下,祖国的山河是那么壮丽,历史上的豪杰是那么英俊潇洒。这首词宛如一支赤壁风云的赞歌,感情激越,格调高亢,意境壮阔,实为古今绝唱。
苏词还抒发了对人生、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和感受,表现了作者多种多样的生活情趣,时而旷达豪放,纵情高歌;时而深沉凄苦,缠绵低吟。如《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写得如此爽快而有情趣。据《避暑录话》卷二载:东坡在黄州,“疾病连年,人皆相传已死”。未几,复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或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而去”。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可见其性情之通脱豁达而在词中自然流露。又如,“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点绛唇》),闲适中透着孤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西江月》),对现实慨叹,情绪颓伤;“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满庭芳》),从山中友人的热情劝慰中感到人间的温暖;“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浣溪沙》),他又勉励自己不要消沉,相信总有施展才干之日。
苏轼继承了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精神,将其引入词作之中,经常通过写明月来抒发感情,如《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写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中秋,作者在密州,政治失意,处境孤寂,且七年没有和胞弟子由团聚,见圆月而起思亲之情,醉作此篇。全文九十三字,天上人间,纵横驰骋,极尽婉转跌宕之势。南宋胡仔评道:“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词中失意的孤独寂寞,超脱人世的幻想,热恋生活的感情,对子由的深切怀念,交织在一起,意境瑰丽,感情复杂。其他如《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写于黄州被贬谪时,内容是路途忽遇风雨的生活小事,但通过自己遇雨的感受,表现了他“一簑烟雨任平生”,不畏风吹浪打的刚毅性格。这类情在景中的词甚多,如《永遇乐·明月如霜》,通过写宿彭城燕子楼的感受而发思古之幽情;《哨遍·为米折腰》,取陶渊明《归去来辞》稍加变换,抒发旷达自适、“富贵非吾志”的情怀。它们都从不同的角度表达了词人的生活感受和情趣,笔触生动活泼,饶有风味。
苏词善于描绘自然景色和农村风光。作者热爱大自然,喜爱农村淳朴的风习。他在做地方官的日子里,接近了乡村生活,甚至还“常负大瓢,行歌田间”(《坡仙集外纪》),因而对农民生活也有所了解。在《浣溪沙·徐州石潭谢雨道上》五首词中,作者描绘了一幅幅清新优美的农村风情画。如其二、其三: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蒨罗裙。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前一首写乡村妇女看使君和老翁儿童看神会的热闹场面,后一首写村里蚕妇缫丝的情景和老人盼望早日收获的急迫心情。词人以亲切的态度、欢悦的心情、朴素的语言来描绘农村生活,既不像“大江东去”的磅礴奔放,也不像“点点离人泪”的缠绵柔婉,这也表现了苏词风格的多样化。
苏词写亲友间的深厚情谊,真挚动人。传统的言情词多写闺情闺怨、离愁别绪;苏词在此基础上,将其范围扩大到了兄弟、师友之间,写出了许多表现友谊的词。如《南乡子·送述古》:(www.xing528.com)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这是一首送别之词,上片写追送友人时见到山上之塔,联想到塔久立山上能迎送客人,暗示自己有塔之心而无塔之身,不能常见友人行踪。下片写别后的不舍之情,境界新奇,情意真切。又如《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表达了作者对友人的真挚感情。“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表达了对欧阳修的尊敬心情。“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表达了对歌女的赞美和同情。
苏轼之前,词作写“生离”多,而罕见写“死别”的,苏轼的《江城子》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催人泪下的“悼亡词”,词里抒发了他对亡妻深切的缅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词人熙宁八年(1075)在密州时所作。他的妻子已死去十年,孤坟在千里之外,但他还是那样深切地怀念着,以致结想成梦。词的上片从悼念亡妻写到自己的苦难遭遇,下片从梦见亡妻推想到她也在怀念自己。词风柔婉、情意真挚,字字句句,如泣如诉,令人不忍卒读。
苏轼是豪放词派的开创者,并不是说他所有的词都充满了豪放情味,而是就其艺术的主要倾向而言。以苏轼之才,能粗能细,亦壮亦秀,因情为词,当豪则豪,当婉则婉。他的词,既有江涛奔腾的訇然声响,又有杜鹃婉转的悲鸣。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将一个女子哀伤幽怨之情,巧妙地寓于杨花飘落的形象之中,清新而凄婉。全词声韵谐和,朴质自然,不堆典故,不弄辞藻;即使将它置于婉约词中,也不愧为上乘之作。
苏词内容是广阔的,艺术风格是多样的。刘熙载称赞苏词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艺概》)这也就是说,苏轼对词这种文学形式的运用已达到了自如的境地。
苏轼对宋词艺术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其成就是卓越的。
苏轼独创了豪放雄健的词风。他把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带到了词的领域。他既不满意唐末五代的浮靡词风,也不喜欢风行一时的柳永词风。他从范仲淹、欧阳修这些前辈的作品中,吸取了豪壮的因素而加以恢宏发展,融进自己杰出的诗才和丰富的思想,形成了新的风格,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宋人胡寅在《题酒边词》中说:
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从风格的独创性来讲,此言不为过分。
苏轼丰富了词的艺术境界。在苏词里,展现了无比广阔的图景,古今万年,纵横千里,或凭吊古迹,或怀念亲友,或啸傲山水,或评议世事;兴之所到,词即可成。有的境界,如天风海雨,气势雄浑;有的境界,如青山碧水,清新秀丽;还有些境界,充满诗情画意,叫人流连忘返。如《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表面上看,有意的墙外人被无意的墙里人所吸引,纯乎是一组饶有风趣的镜头;但结合作者善用诙谐笔墨的特点,其中也寄托了他政治上失意的感触。据《林下词谈》说,苏轼在惠州时,曾命朝云唱这首词,朝云未唱就泪满衣襟,苏轼问其故,朝云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作者创造的艺术境界是如此感人。
苏词在语言上改变了传统词中的雕饰刻镂之风,继承了其中清新流畅的一面。他还吸收陶潜、李白、杜甫、韩愈等人的诗句和民间口语,有时还用散文的句法,大大地丰富了词的语言,增强了词的表现力。如《南柯子》: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坐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其中有许多词都是民间口语。苏词的语言丰富多彩,雅俗兼备。他从民间学习活的口语,从读书中学习古代经典语言和文学语言,从而在词汇、语法和修辞上,都有所创新,其驾驭语言的功力除令人惊叹外,别无话可说。
前人对苏词的艺术成就有些不同的看法。有的讥诮其为“句读不葺之诗”,“往往不协音律”(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而苏轼门人晁补之却说:“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见《复斋漫录》引)北宋诗人陈师道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宋教坊舞蹈师)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诗话》)元好问等极称东坡有“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概;清代词人周济却说:“人赏东坡粗豪,吾赏东坡韶秀,韶秀是东坡佳处,粗豪则病也。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介存斋论词杂著》)像这类评议甚多,或褒或贬,或既褒又贬,从总的倾向看,则是肯定苏轼词艺术的独创性和风格的豪放,赞扬其雄才大笔,词艺不凡。正如陆游《老学庵笔记》中所说:“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谐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此评是中肯切实的。前人也指出了东坡某些词粗糙不工和用典过多的毛病。苏词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达上也的确有不足之处,但瑕不掩瑜,在我国词史中,苏词永远是闪闪发光的一页。
苏轼是继欧阳修之后北宋文坛上的领袖,无论当时他政治上的处境如何,都未曾动摇过这一崇高的地位。他以自己丰富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作品,巩固和发展了诗文革新运动的成果。他还十分注重发现和培养文学人才。他团结了许多作家,形成了北宋中期的文艺阵营,实力可谓强大。当时著名的作者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都出自他门下,号称“苏门四学士”。还有陈师道、李,也得到他的热情帮助,这二人与“四学士”被人合称为“苏门六君子”。此外,李之仪、毛滂、张舜民等人,也都得到过他的指导。这些人在文艺方面都有所建树,是与苏轼的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的。
苏轼丰富多彩的精神财富给后世以深远的影响。他的散文,一直被元、明、清各代的文人奉为典范。明代竟陵派领袖钟惺说:“有东坡之文,而战国之文可废也。”(《东坡文选序》)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喜爱苏轼的小文小说,学习苏轼《志林》的小品文手法,创造了独抒性灵的活泼文风。在清代文人袁枚、郑板桥等人的作品中,也可见到苏文的影响。苏轼的诗,也一直为后世诗人所推崇,金代的“苏诗运动”,就是提倡在创作上学习苏轼,从而使北方作家在艺术上得到了提高。明代公安派袁宗道,酷爱白居易、苏东坡二人,并把自己的书斋取名“白苏斋”,袁宏道则称苏轼是“诗神”。清代诗人钱谦益、查慎行等,亦推崇苏轼,查氏还为苏诗注本作补注。苏轼的词,直接影响了南宋的爱国词派,辛弃疾继承和发展了苏词的豪放风格,形成了文学史上著名的苏辛词派。直到清代,阳羡派领袖陈维崧等,都努力效法苏辛。清末词人王鹏运、郑文焯诸人,对苏词也仰慕之至。即使是婉约派词人,也从苏词中得到有益的启示。总之,苏轼是我国文学史上才华横溢、成果丰硕的伟大作家,又是一个思想博大、经历坎坷的封建官吏,从他的政治业绩到生活态度,从他的文赋诗词到书画艺术,都受到了后人的推崇,其影响深远而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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