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文学创作成就辉煌。他不仅有深厚的生活基础和思想基础,有卓越的文艺才能,还有一些符合文艺规律的理论主张,指导他的创作实践。
苏轼的文学主张,基本上与欧阳修、王安石相同。他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主张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凫绎先生诗集叙》),反对没有实用意义的空文,强调“文必与道俱”(《祭欧阳文忠公文》)。他所说的道,不只限于儒家的圣人之道,而兼及了佛老之道、自然之道。对韩愈等人所提的道,他并不附和,亦步亦趋,“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其所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苏轼《上曾丞相书》)。在文和道的关系上,他并不把文看做是单纯载道的工具,变成道的附属品。他提出“达意说”,阐明了文的重要意义。他说:“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辞者,达是而已矣。(《答俞括书》)”他十分重视文学的艺术价值,在《答毛滂书》中说:“文章如金玉,各有定价。先后进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则有之矣。至其品目高下,盖付之众口,决非一夫所能抑扬。”这种认为作品有它本身的价值,而这种价值有其客观标准的见解,是很可贵的。
苏轼很重视文学的独创性和表现力。他提倡文学创作中的独创精神,提倡艺术风格的多样化。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他对前代作家的不同艺术风格都给予了肯定:苏武、李陵的五言诗浑然天成,不待雕琢;曹植、刘公干之诗自发于己,不拘法度;陶渊明、谢灵运的诗意境超逸,语言自然;李白、杜甫的作品英玮绝世,凌跨百代。他还认为各种艺术风格并不是绝不相容的,而是可以相互渗透,“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韦应物、柳宗元就是如此,所以他们的诗“非余子所及也”(《书黄子思诗集后》)。这些观点,在他论书画艺术的诗中也常见,如“端庄杂流丽,刚健含阿娜”(《次韵子由论书》);“短长肥瘦各有志,玉环飞燕谁敢憎”(《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对不同的艺术风格都加以称赞。他对王安石“好使人同己”的作风不满,在《答张文潜书》中说:“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
苏轼认为诗文要“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反对过分雕饰。他既反晚唐五代浮艳之风,也反韩门子弟怪奇之弊,他批评当时士大夫“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上欧阳内翰书》)。他发展了平易自然、文从字顺的文风,坚持了诗文革新运动的正确方向。他重申“辞达而已矣”的儒家语文观,在《答谢民师书》中说:
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能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可见,“辞达”绝非易事,看来浅近平淡,实则膏丰实美,对事物没有明确深刻的认识,是难以做到的。
苏轼注重对艺术内在规律的探求,他特别强调艺术以“神似”为佳。他常把诗与画相提并论,“古来画师非俗士,妙想实与诗同出”(《次韵吴传正枯木歌》)。他曾说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所以苏轼对画的论述,也完全可用于诗。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他说“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他强调要仔细观察,捕捉特征,心手相应,才能达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的神似境界。他还强调学习前人的技法,但又不为之束缚,“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
苏轼很重视文学的感情因素,他曾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文说》)这里说的是感情丰富,文思就开阔,潜力就无穷,如行云流水,自然成文。苏轼不抹杀灵感的作用,他多次提到“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答谢民师书》),“少纵则逝”;要善于利用灵感,“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对创作的最佳时机不能轻易放过。
苏轼虽没有专门的文论著作,但他不失为一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他的理论散见于诗文中,归纳起来却很丰富,且自成体系。他继承了韩愈等古文家的理论又有所发展,在许多方面,他比起前人和同辈都认识得深刻,富有创造性。他的理论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实践内容,不少是自己的创作经验,因而也更符合实际,在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苏轼阅历丰富,学识渊博,又有比较正确的创作理论指导,所以,他的文学创作丰富多彩,而且成就很高。他的散文写得很有特色,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又与“韩”、“柳”、“欧”并为四大家。人们还用“韩潮苏海”来形象地说明苏轼和韩愈的散文内容宽广、气势磅礴的特点。
苏轼的政论文,多是针对社会现实而写的,内容充实深刻,语言朴质流畅。他早期写的《进策》二十五篇(包括《策略》五篇、《策别》十七篇、《策断》三篇),全面阐述了他的政治见解。在这些文章中,他以敏锐的眼光,看出了“太平盛世”已是危机四伏,“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其具体表现为“常患无财”、“常患无兵”和“常患无吏”。他指出“富者地日以益而赋不加多,贫者地日以削而赋不加少”;“二虏之大忧未去,天下之治终不可为”。他希望统治者“厉法禁”、“抑侥幸”、“决壅蔽”、“教守战”,居安思危,涤荡积弊,卓然有所立。义正词严,鲜明地表达了他兴利除弊的变革思想。这些文章,集中表现了苏文论证严密、例证充实、文笔纵横恣肆的特点。如《教战守》篇,开门见山地提出尖锐的问题: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指出了北宋国防上的严重危机,具有先声夺人之妙。下面列举历史事实,说明军事训练与国家存亡的关系: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际,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消耗钝眊,瘘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在今昔对照之后,又举人体劳作与体质强弱的关系,证明备战的重要性。最后指出,只有“尊尚武勇,讲习兵法”,“教以行阵之节”,“授以击刺之术”,才能免除危难,破敌奸谋。在充分正面论述了教战守之必要性之后,笔锋一转,对持反对论者加以批驳:(www.xing528.com)
……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扰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恐,然孰与夫一旦之危哉?
全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步步深入,说理透辟,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苏轼的史论也写得淋漓酣畅,耐人寻味,如《留侯论》,根据《史记》所载圯上老人(黄石公)赐兵书给张良的故事而发表议论。对于此事,以往评论者多着眼于鬼怪,以为“天佐汉诛秦”(王充《论衡·自然》),故赐以书;而苏轼则认为“其意不在书”,而在于锻炼张良的“忍”性。文章说:“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全文紧扣此意,反复申论,雄辩之辞,令人信服。在《商鞅论》、《贾谊论》等篇中,也显示了这种特点。苏轼的史论能做到“古为今用”,多能联系现实,有较强的社会意义。他的议论文,继承了《战国策》、《孟子》、贾谊、陆贽说理的风格,纵横恣肆,才情奔放。
苏轼还有大量的记叙文和杂文,内容广泛,体裁多样,表达了作者对人生、对现实、对大自然、对文艺等多方面的认识,其成就在他的议论文之上。
他的书说、赠序、碑传之类,文笔朴质,感情充沛,直抒胸臆,感人尤深。如《答谢民师书》发表了自己对文艺的见解;《答李端叔书》抒发了自己蒙冤后的复杂心情;《上梅直讲书》表达了士遇知己后的快乐。这都是文情并茂的优美书信。他的赠序、碑传,写得生动活泼,有时把一些抽象的哲理用具体的艺术形象表现出来。如《日喻赠吴彦律》,通过“盲人识日”和“北人学没”的生动比喻,说明没有亲自观察而靠道听途说是不能获得真才实学的,这对有志于学的吴彦律是极有启发的。又如《方山子传》,没有像一般传记文那样写方山子的世系生平,而着重写人物的品行,突出“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这一主题。文中寥寥几笔,把方山子的形象勾勒得栩栩如生: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作者对方山子由豪士变为隐士,感慨不已。作者当时正贬于黄州,不平之意,寓于文中。《潮州韩文公庙碑》是一篇热情歌颂韩愈道德、文章和政绩的碑文,写得遒劲雄浑,不同凡响,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提法就出于此篇。洪迈《容斋随笔》中说:“刘梦得、李习之、皇甫持正、李汉,皆称颂韩公古文,各极其势……及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足见苏轼此文之威力。
苏轼的杂记,如《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石钟山记》、《喜雨亭记》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作品。在这些文章中,作者随笔挥洒,夹叙夹议,一扫故弄玄虚、艰涩怪僻之风。如《石钟山记》,记叙了作者到实地去考察石钟山命名的经过,提出“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是浅陋可笑的。文章引人入胜,生动活泼,充满了情趣。尽管作者所提出的命名原因也不正确,但这种勇于在实践中探求真理的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记游庐山》,把诗与文交错于一篇之中,以文连诗,诗文相映,好像一则情味醇厚的诗话,别具一格。
苏轼的辞赋摆脱了汉魏以来堆砌雕琢和呆板骈俪之风,趋于散文化。他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如同优美的散文诗。赋中抒写了江山风月的清奇景象和作者对历史英雄人物的感慨,并通过客主双方问答探讨了宇宙与人生的哲理,也表现了作者受挫折后的苦闷心情和从佛老思想中所得到的安慰。这两篇赋思想内容比较复杂,在《前赤壁赋》中,主客双方也就代表了作者思想矛盾的两个方面。客人见赤壁而联想到称雄一世的曹操,进而发生了世道沧桑之叹: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这实际上是苏轼自己人生苦短、功业未成的抑郁心情的表白。下文接着写道:
而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用老庄的相对主义哲学观来阐明变与不变的道理,表达了自己不重得失的宽阔胸怀,也是对被贬后苦闷心绪的自我排遣。全文声情并茂,情景交融,把抽象的哲理寓于艺术形象之中,思想深邃,境界飘忽,非苏轼不能为也。
苏轼的散文,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平易流畅,感情充沛,新奇、雄健而兼诙谐,个性极其突出,达到了唐宋古文的艺术的高峰,在北宋诗文革新的散文领域中,他是集大成者。杨士奇用了很形象的语言概括了苏文的特点:
高山巨川,巉岩万状,浩漫千顷,可望而不可意者,苏之大也;名园曲槛,绕翠环碧,十步一停,五步一止,而不欲去者,苏之细也;疏雨微云啜清茗,白雪浓淡总相宜者,苏之闲雅也;风涛烟树,晓夕百变,剡峦夷曲,精入转佳,令人惊顾错愕而莫可控揣者,苏之奇怪也。(见《三苏文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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