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张先和其他词人
与晏殊同时的著名词家还有张先、范仲淹、柳永，后来有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时年已四十一岁。先后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判官等职，英宗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虽年已古稀，但精力饱满，常来往于湖州和杭州之间，与隐退的官员、文人宴饮唱和，神宗元丰元年(1078)病逝，享年八十九岁，是宋代著名词家中之高寿者。他与晏殊、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均有交往，友谊深厚，常有诗文赠答；他也流连于花街柳巷，苏东坡诗《张子野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今作诗》中曾有“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之句。因他有此类生活经历，所以其情词写得清丽隽永，细腻新颖。如《菩萨蛮》：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将一对年轻情人的调情状态和心理，描绘得有声有色。又如《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纵？双鸳池沼水溶溶，南陌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写女子与情人离别后的相思之恨，叹息自己的命运比桃杏还不如，桃杏犹能与东风同来同去，而自己则独守空闺，伤高怀远，难寻情郎行踪。上片由情及景，下片触景生情，境界清丽，当时就受人赞赏，他因此被欧阳修戏称为“桃杏嫁东风郎中”(见《历代词人考略》卷十)。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七载：
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余平生所得意也。”
可见，张先很欣赏自己用“影”字，的确，他的“影”字句，动中显静，给人以一种朦胧美的意境。除他自己所列举的三例外，清代李调元《雨村词话》还加上《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中的一“影”字句，即“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合为“四影”。朱彝尊“尝叹其工绝，在世所传三影之上”(见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实际上还有一些含“影”字的句子，有二十多处，可见“影”字在他的词中是很有表现力的。
张先词以小令为主，也还写了一些慢词长调，是宋代最早创作这种词调较多的作者，可说是与柳永同时跨进这一领域的。如《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幕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间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对谢媚女的外貌和心态作了细致描写，已不全是小令笔法，有较多的叙事和铺陈，但在结构上有些松散，上片写景与下片写人情意不连贯，显示了慢词还处于初创阶段。张先的慢词与柳永相较，无论数量和质量都有一定差距。
张先在词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的词体现了五代词向宋代词转变的轨迹。他还经常与晏殊、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交流，自然成为老少两辈之间的桥梁；他用自己的创作实践，探索了词体由小令向长调发展的经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云：“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充分肯定了张先承前启后的过渡作用，他是宋代婉约词派的先行者。
欧阳修不仅是宋代的诗文巨匠，还是北宋著名的词人，他将近二百多首词，收在《六一词》和《醉翁琴趣外编》里。与他在散文和诗里所表现出的庄重严肃的儒者面目不同，他的词，风流深婉，情意缠绵，纯乎是风流才子的笔墨，如《南歌子》：
风髻金泥带，龙文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拭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类写男女情趣的词，有人认为是伪作。曾慥《乐府雅词序》说：“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当时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其实，宋代官僚、文人对私家生活本来就较开放，加之欧阳修才华全面，文采焕然，情感丰富多样，且词为艳科，本来就是抒发浓情的艺术形式，因而欧词中有此艳作无足为怪。欧词写风月之情往往用花、柳、蜂、蝶、燕、鹊、鸳鸯等来比喻或衬托，形象生动活泼，如《望江南》：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遊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以蝶“为花”之态喻男女相恋之情。又如《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首是写惜别时的情景，言浅意深，耐人寻味。还有一首《踏莎行》，是别后的相思，读之令人倾倒：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www.xing528.com)
作品抒发了游子思乡之情，上片从行人着笔；写他在旅途中面对恼人春色，愈走愈远，离愁也越来越深。下片写闺妇思情，通过行人对思妇的眷恋和劝慰表现出来，充满着哀怨。以春水比愁，用春山况远，构成了清丽而芊绵的意境。
欧阳修善于用形象表现细腻曲折的感情。如《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词的内容虽不脱花间气息，但情思深远、意境明秀，已超过花间诸人，亦在晏殊之上。
欧阳修也有直抒个人抱负的词作，多数写于后期。他题咏颍州西湖的十首《采桑子》，表现了他啸傲山水、流连风月的洒脱情怀；流露了他多次在政治上受到挫折之后自我宽慰的心绪，并不全是悲观消极的呻吟。下录其二：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欧阳修在有些词里，洗刷了晚唐五代词绮靡的习气，带进了作者的身世之叹，并使词向清丽明秀的境界发展了。清代刘熙《艺概》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所谓“深”，大概是指其境界高雅，内涵深刻一些。欧阳修还吸收了一些当时鲜活的语言，冲淡了花间、西昆浓厚的脂粉味和富贵气。如《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此词曾误为朱淑贞作，据南宋初曾慥所编《乐府雅词》，当为欧阳修作。全词语言朴质，情深意长。这些都说明了作者已开始突破了文人词的传统题材和表现手法，在某种程度上已与诗文革新运动的步调吻合，对后来苏轼等豪放派词人的词和秦少游等婉约派词人的词都有一定的影响。冯煦曾说他“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比较确切地概括了他在宋词发展史上的地位，当然，由于其词大多还是抒写儿女私情和离愁别绪，故其影响更多是加于婉约一派。
北宋前期的词作者还有范仲淹和王安石，他们虽不以词名世，但偶有所作，亦成佳构。
范仲淹的词景象辽阔，悲歌慷慨。如《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是作者镇守边疆时所作。它通过对边塞苍凉而寥阔的秋景描写，表现了戍边将士为国立功的壮志和怀念家乡的情思，格调悲壮，感情沉郁。宋人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说：“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这类边塞词继承了唐代边塞诗的雄风，为宋词开拓了新的境界。由于作者心怀广、气魄大，在即景抒怀时，丽语柔情，亦非同一般，遂成绝唱。又如《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词上片写秋色，下片抒离恨，情景融贯，境界新鲜而开阔，不落历来词家写秋抒愁的俗套。
王安石的词风和范仲淹相似。其词数量不多，《临川先生歌曲》辑有二十余首。他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可作代表：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词中描绘了金陵的壮丽景色，抒发了作者怀古伤今的深沉感情，比之一般怀古词，立意更新更高。
范仲淹和王安石的词，气魄不凡，沉郁悲壮，实为宋代豪放词派之先声和声调。
此外，这一时期先后还有几位作者的词，别有情致，不似花间靡靡之音。如寇准的《阳关引·塞草烟光阔》，潘阆的《忆馀杭》五首，宋祁的《玉楼春·东城渐觉春光好》，张昇的《离亭燕·一带江山如画》，李冠的《六州歌头·秦亡草昧》，等等，内容已有所拓展，意境开阔，不只是抒儿女之情，艺术风格也较为爽朗明秀。只可惜数量太少，各有所爱，未能形成风格特色和流派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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