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学史：晏殊和晏几道词的发展和影响

第一节　晏殊和晏几道

词在宋代发展起来，成了这一时代文学的标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词萌于唐，而大盛于宋。”据《全宋词》等资料统计，现存宋词二万余首，词人约一千四百三十人。词在宋代兴盛的主要原因：一是经济繁荣，城市生活优裕。文人们寄情声色，从皇帝到平民，乐于烟花巷陌、偎红倚翠的生活。《宣和遗事》载：

宣和间，上元张灯，许士女纵观，各赐酒一杯。一女子窃所饮金杯，卫士见之，押至御前。女诵《鹧鸪天》词云：“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汀。贪看鹤降笙箫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脸生春。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不论这故事真实性有多大，起码说明宋代的都市生活给词的繁荣创造了客观条件。二是词这种与音乐相配的文学形式，便于表达柔情蜜意。人的感情是丰富多彩的，士人除以诗言志外，还需要抒情。而这些情多为男欢女爱、离愁别绪之私情，在正统的诗文中不便抒发。查礼《铜鼓书堂词话》说：“情有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而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委宛形容之。”词起源民间，民间歌曲本来就多桑间濮上的内容，其格律的审美特征也正符合浓情的抒发，诗庄词媚是诗词风格的本质区别，特别是在北宋初期如此。三是文学发展的规律促使了宋词的成熟。一种文体发展到了鼎盛期就很难有新的进展了。诗至唐代已臻于至善，其领域已被充分开发；而词仅少数文人涉及，还有广阔的田地可供人们耕耘，于是文人们的注意力逐渐转向词这块园地上，使之成为了一片丰收的热土。

宋初，文人们偶尔弄笔为词，与五代词风无异，为西蜀、南唐之余绪。其中亦有少数佳作，清新淡雅，音韵悦耳。如林逋的《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此外，寇准《踏莎行·春色将阑》，西昆体诗人杨亿《少年游·江南节物》、钱惟演《玉楼春·城上风光莺语乱》等，语言淡雅，境界清秀，不似西昆风格。

此后，晚唐以来的婉约词风，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晏殊、欧阳修、晏几道、张先，就是这方面有代表性的作家。同时由于城市的发展，市民文化生活的活跃，与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的轻歌曼舞、浅酌低吟相适应，出现了以描写城市风情见长的词人，柳永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不过，当时也有一些怀有远大政治抱负的文人学士，不愿沿袭五代亡国君臣的哀婉绮丽之路走下去，他们在自己的词作中也表露出一些新的风味，如范仲淹的一些词，堪称豪放派词风之先导。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他七岁能文，宋真宗景德初年(1004)，他十三岁时，被作为“神童”推荐到朝廷。真宗进行廷试，“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宋史·晏殊传》)。历任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等显官要职。晏殊赋性刚峻，待人以诚，喜用贤才，如范仲淹、欧阳修、韩琦都出自他门下。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同上)。

他的词主要是继承五代绮丽余风，但亦有情意缠绵而不陷于鄙俗轻薄者。他受冯延巳的影响较深，其风俊秀有过之。王灼《碧鸡漫志》评道：“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晏殊的词，从内容上说，因多出于燕饮歌乐之时，无非是伤春惜时，离愁别绪，男欢女爱，颂扬应酬之类，但在艺术技巧上，则已达到了纯熟的地步，为北宋初期的一大家。其词集名《珠玉词》，收词一百二十余首。代表作如《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长？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在清丽的境界里，流露出作者淡淡的愁绪：时光流逝，风景依旧，好景不长，无可奈何！声韵也婉转动听。又如《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写悲秋怀人，情调惆怅，有一种耐人咀嚼的情味。下片的前三句，写思妇登高怀人，境界旷远。王国维曾借此来比喻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境界中的第一种，即在迷茫中寻求。

晏殊偶尔也写一些民间小景，如《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作者着墨不多，但采桑少女的神情跃然纸上，清新活泼，颇有生活气息。当然，这劳动妇女的形象只是他词中的一种点缀，他更多的是写温柔多情的贵妇。如《浣溪沙》：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www.xing528.com)

这完全是一幅睡美人的水彩画，高雅而不俗艳，语言工巧而不艰涩。在写妇女时，他是以爱怜的情意去写，格调艳而不淫，思而不乱，如《玉楼春》：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

晏殊的幼子晏几道，也是著名的词人，后人合称他父子为“二晏”，称晏几道为“小晏”。

晏几道(1030？—1106？)，字叔原，号小山。他出身于官宦之家，却并不热衷于功名。黄庭坚曾给他的《小山词》作序，说他“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还说他有四痴：一是不依傍权贵，“不能一傍贵人之门”；二是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三是不善理家，“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四是为人厚道，“人百负之而不恨”。可见他是个不肯趋炎附势并带有几分书生气的没落贵族子弟。

他的词内容多为男女相爱、悲欢离合之类，但感情真挚，婉丽而多哀愁。他继承了花间词的一些表现手法，既有温庭筠的浓艳，又具韦庄的清淡，在抒情深度和艺术风格上是婉约词的深入发展。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据晏几道在《小山词·自序》中说：“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可见他的词也是供歌女按红牙板唱的。他以一个贵公子而沉沦下僚，落拓一生，平生感喟，赋于丝竹，微痛纤悲，渗进词章，故所作别有风味，艺术造诣比其父更进一层。如《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词中充满着对歌女小苹的怀念之情，全用形象说话，蕴藉深沉；语句秀丽，脉络清晰，结尾词尽意不尽，更耐人寻味。又如《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作者追述了自己与歌女往日的欢乐，抒发了久别重逢的悲喜之情。上片写歌女殷勤劝酒，自己不惜一醉，兴致勃勃欣赏她的歌舞，夜阑未休，这是双方初见的情景。下片转到别后相忆之切，多次梦中相逢，而今果然真相逢了，却又疑是在梦中，惊喜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笔墨光彩照人，行文回环婉转，造句炼字，独出心裁。

晏几道在写妇女时，绝无轻薄玩侮之态，而是对情侣真切率真的深沉思念，如《玉楼春》：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务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供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比起其父那首题材相似的《玉楼春·池塘水绿风微暖》来，情更真，韵更浓，更形象，更感人。

他不仅坦率无忌地抒发自己对恋人的深情，也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写出她们在灯红酒绿中的痛苦心情。如《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小晏的词，善于吸取前人所长，活用前人的诗句。例如他的《浣溪沙》“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烛夜呼卢”二句，全用唐代诗人韩翃的诗句，仅将“床前”改为“床头”；《鹧鸪天》“今宵剩把银照”等句，就是改用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句意。但他不是生吞活剥，而是赋予了新的情味，与自己的语言浑然一体，构成了秀美的意境。

晏几道以大富大贵的出身而沉沦于下位，生活环境和个性使得他的词表现出一种悲凉感伤的情调。如果说晏殊之词接近温词，雍容华贵，那小晏的词就更逼近韦庄，清丽妩媚；他那种抒写人生的幽怨和浓情的作品，细腻委婉，楚楚动人，非同时其他词家可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