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审美视野:批评的气度
文学批评的角度可以多样化,譬如从文化、心理、社会、政治等角度,都可以评价一部作品、一位作家和一个时期的文学思潮,寻找出文学与它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所有这些批评角度都不能离开审美的角度,也就是说,审美评判是文学批评的基本立场,审美视野是文学批评的基本视野。
这与文学自身的特性密切相关。文学是人类精神活动中以美为基本要素、以语言为承载体的一种艺术形式。它具有知识性、教育性、娱乐性等多重功用,但最基本的却是审美功能。审美功能的存在,赋予了文学以独立的个性和存在的基础。以文学思想为例,“美”是文学思想独立价值的重要前提。比如,历史著作《三国志》和小说《三国演义》叙述的事情基本相同,但是二者的价值观差别非常之大。从历史角度看,《三国志》无疑更符合历史真相,符合历史的要求;但是,《三国演义》有它存在的独立价值,其原因就在于它显示了独立的文学审美视野,也正是这一审美视野赋予了《三国演义》独特的个性和艺术感染力。
美不同于历史,也不同于政治,它的标准和价值观念都有自己的要求。以美为特征的文学也因此而个性鲜明。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认为,“虚构性”、“创新性”和“想象性”是文学最基本的特征。这三大特征的基本点,都是围绕着审美的本质。可以说,美的视角赋予了文学之所以成为艺术的基础,也是文学批评的基本前提。
1.批评的审美标准
首先,文学批评的审美特性体现在批评的标准上。尽管文学批评标准不是唯一而是多元的,但是美学标准应该是最基本的,美学应该是文学批评的重要视角。这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
一是我们在进行文学批评的时候,应该特别重视对文学审美特征的关注,将它作为文学批评的重点。具体说来,就是应该强调文学的内部分析。所谓文学的内部分析,主要是指对文学形式问题的关注,如叙述方式、文学语言等。文学生存于具体时代,与社会、文化等有密切联系,但是任何一种带有强烈自律性的艺术形式,都有着自身发展的独特规律,有其发展历史和演变过程。因此,文学批评除了要注意文学的外部因素,考察文学的社会、文化关系,还应该特别注重对文学内部进行批评。比如诗歌体例的演变,需要考察文学史过程,从文体内部来研究;同样,小说叙述方式的演变也有丰富的内涵,值得研究者挖掘。
由于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一直比较注重文学的社会性,对文学的内部批评重视不够,这也影响到20世纪以来的文学批评。我们的文学批评一直存在重思想和社会、轻形式和审美的趋向。因此,文学批评中的形式研究比较匮乏,深度也有所不够,这应该引起批评工作者充分的注意;加强文学内部批评、强化对其形式的关注,是文学批评初学者应该注意的方面。
二是批评主体在进行文学评价时,不能够离开审美的标准,不能以其他标准来取代美学标准。文学因为其独特性,往往会与其他意识形态构成冲突,尤其是涉及比较敏感的道德、政治、宗教等问题时,文学的审美要求与之构成的冲突往往会非常尖锐。在这方面,当然不能简单地以审美标准大于其他标准来评判作品,但也不应该离开审美的标准来评价作品。以对周作人散文的评价为例。由于周作人的政治人品有污点,文学史一直对他的文学成就严重忽略,对他的政治评价掩盖或代替了对其文学创作的文学评价。这其实不是正常的文学批评。
当然,文学不是纯粹美学领域内的事情,它与社会、文化、政治都有复杂的关联。文学批评也是一样,它也具有两面性,“一面朝向文学的结构,另一面朝向组成文学的社会环境的其他文化现象。它们在总体上是平衡的,一旦我们只研究其中的一面而排斥另一面,批评的方向就需要调整”(12)。所以,审美批评的基本要求并不是排斥其他批评方式,审美的视角也不是排斥其他视角。文学批评也可以包含道德批评、政治批评等多种方式,侧重于对其社会文化心理、政治现实态度等方面的论述。多种视角的切入是对审美视角的补充和丰富,也能促进对文学批评的全面和深入。应该在坚持审美标准基础的前提上,寻求最适于具体文学对象的方式来进行文学批评,同时要力求保持审美与其他方面的平衡。
文学批评的标准主要体现在具体的批评方法上。在文学批评中,有一些方法特别注意审美之外的其他因素,因此需要特别注意甄别清楚它们与审美批评的关系和位置,并从中进一步明确文学审美批评与其他批评方式之间的关系。下面具体介绍两种非审美的批评方法:道德批评与政治批评。
道德批评中“道德”的含义并不完全等同于传统的伦理学概念,它主要是强调文学的社会责任,它的关键在于文学是否受普通的道德原则约束。最早表现出道德批评思想的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它以否定的立场来看待文学,认为文学对社会起了不良的道德作用。此后,道德批评始终有其一定的市场,像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都受到非常严厉的道德批评,甚至被出版机关查禁。20世纪中叶,苏联文学批评也特别强调道德批评的意义,将作家称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是显著的表现。20世纪中叶后的中国文学批评,也受到苏联道德批评的重要影响。
政治批评是与道德批评密切关联的另一种社会批评。政治批评的特点是更为注意文学的政治内涵,强调文学与现实的联系,关注其政治作用和政治倾向的关系。政治批评的极端表现是将文学当做政治的工具,要求文学为现实政治理想服务。政治批评在20世纪中叶的中国文学界非常流行。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确要求文学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也成了对文学批评的重要要求。如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就特别强调文学批评的政治任务:“我们是反对一切毒草的,但是我们必须谨慎地辨别什么是真的毒草,什么是真的香花。我们要同群众一起来学会谨慎地辨别香花和毒草,并且一起来用正确的方法同毒草作斗争。”(13)特别是在“文革”时期,人们完全将文学批评当做政治批评。在对文学功能有着特殊要求的政治环境下,文学批评的政治性被发挥到了极致。
但是,不能简单地否定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的意义。一方面,文学与社会文化和社会现实的关系密切,它不可能完全离开道德评价和政治评价;局限于文学内部、单纯的形式批评难以全面地挖掘出文学的内涵,体现出文学的意义。所以,应该重视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存在的合理性和积极性,将它们作为文学审美批评的辅助和补充。另一方面,美与道德、与政治之间的界限,有时候也确实比较模糊,难以清晰地界定。尤其是在与批评对象时间很切近的文学批评工作中,更是存在难以判断的情况。毋庸置疑,文学有责任承担一定的社会道德和政治功能,那些在道德或政治上违背社会公共利益的作品有可能危害社会,因而文学批评有责任予以批判和谴责。所以,批评主体在这方面需要慎重,既要敢于坚持文学的原则,又要考虑文学的社会功能。近年来,围绕贾平凹的《废都》、朱文的《我爱美元》、池莉的《有了快感你就喊》等作品,文学批评界都存在着审美批评与道德批评的冲突。对这方面的理论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深化。
当然,一些基本的批评原则是需要坚持的,那就是文学不等同于政治和道德,政治批评和道德批评不能代替文学的审美批评。诗人雪莱明确区分了文学与一般道德的差异,突出了文学思想的独特性:“举凡是指摘诗之不道德的议论,都是由于误解了诗所用来改进人类道德的方法。……诗的作用却是经由另外一种更为神圣的途径。”(14)这对于我们认识文学的独特性,认识文学批评的审美优先原则,是有启发意义的。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当道德和政治要求凌驾于文学之上,以道德和政治要求对文学进行简单粗暴的干预时,会对文学发展构成巨大的伤害,影响对文学作品的正确判断。比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尤利西斯》虽然有较大胆的性爱描写,但事实上,作品的性爱描写绝无色情渲染之处,它都是围绕着人性的自由与解放这一主题而展开的,所体现的是人性解放的现代观念。而当时对这类文学作品的粗暴批评,无疑阻碍了文学的自由发展。政治批评对文学的干预可能更为强烈。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不正常的政治批评完全取代了正常的审美批评,政治成为评价文学的唯一标准,也成为压制和打击许多作家的重要武器,严重戕害了文学的正常发展。所以,强调文学批评的审美标准,意味着对文学自身特征和利益的重要维护。
2.批评的美学视野(www.xing528.com)
一切优秀的文学批评都拥有高远的视野和雍容的气度,它们能够高屋建瓴,甚至举重若轻,体现出批评实践在美学视野上的丰富性和持久性。美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产物,它具有超越时空的意义,比政治、生活、文化、种族等概念的范围更宽阔,也更少受现实的羁绊。因此,文学批评的审美视野,决定了文学批评的立场是开阔而不是狭窄,其姿态是开放而不是封闭。
任何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都存在于具体的时空之中,因此,要对其进行深远的美学审视,文学作品的价值和创新意义都只能在跨时空的比较中才能得以体现。批评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将文本的基本点揭示出来,将它与众不同、独特的地方揭示出来。它在同时期创作中有什么突破,在题材上有何创新,在叙事方法、语言运用上有何新颖之处,都需要充分的考虑。而对于那些更优秀的作品,那些超越于同时期一般创作的作品,更应该放置在更远的文学史背景上加以考察,如新文学的背景、中国文学的背景,甚至是世界文学的背景。在何种背景上能够显示其新意,往往意味着该作品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如果能够在世界文学背景下具有创新性,那显然是具有重大文学影响意义的作品。美学视野的坐标体系应该包括纵向与横向两个方向。纵向是历史的、时间的,横向是现时的、空间的。二者结合起来,就是完整的批评视野。
纵向视野就是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将批评对象放置在深远的文学史背景中,从文体、形式、思想等角度来进行考察,探悉其于历史关联中的突破之处和创新意义。这一方法的前提是文学发展有自己的规律,有独特的历史延承和发展轨迹。这既体现在文学思想上,更体现在文学形式上。因此,文学语言、文学体例等内部因素是这一批评的主要内容。如人们在评论建安诗人曹植的创作时,都特别强调他对五言诗体的贡献。因为在他之前的文人,包括他的父亲曹操,基本上都是创作四言诗,只有民间乐府诗才采用五言体。而曹植很熟练很巧妙地运用五言诗体,大大地丰富和发展了这一体例。将曹植的诗放置在诗歌体例的发展历史中来考察,其形式的创新价值就一目了然,其文学史意义也就清晰了。宽阔的纵向文学史视野,对于正确评价一个作家的历史地位,是必不可少的。
横向视野主要是考察作品、作家在同时期创作中的意义和价值。因为与该作品、作家同时期的肯定还有其他创作,那么,它(他)的价值地位如何,需要与同时期创作进行比较审视,才能更为具体清晰。这也可以从文体等形式方面着手,即考察其与同时代作品、作家的差异,突出其独特和创新之处。但是,相对而言,这一方法更侧重于时代文化角度,即关注其受时代文化的影响和对时代文化的突破,以及在时代文化中的意义等。因此,这一批评视野不像纵向批评那么单一,它所涉及的内容更加丰富广阔。
视野的宽阔是对文学批评的重要要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批评的视野是固定不变的,是僵化的,它应该随着批评对象的情况做出适当的调整。纵向的范围可以灵活,长的时段可以达到数百年甚至更长,短的也可以到十年或几十年;横向也一样,可以根据具体情况选择范围。如一篇作品的创新价值非常高,具有世界文学的高度,那么,就应该从世界文学的视野上来进行批评,因为只有在这一视野背景下,才能充分认识其价值和意义。但是,如果一篇作品创新度有限,就不适合采用这么广阔的视野,因为这样去衡量,它可能就见不出任何价值了。这时候就需要适当降低标准,缩小批评视野,在一定范围内考察其价值和创新之点。
总的来说,批评的视野应该比所批评的对象更加宽阔,要将批评对象放在较为宽阔的视野里来审察、来探究。只有这样,才能真切而准确地认清作品的地位和艺术价值,既能看清作品的局限,也不至于湮没了作品所具有的独特价值。由于审美视野的要求,在文学批评中要特别强调对文学创新性的要求。文学的价值只有在纵向与横向的宽广视野里才能显现出来,文学的意义也需要经历宏阔视野的检验。同样,从文学批评角度来说,能否体现出深远的审美视野,能否根据批评对象的具体情况选择合适的范围和角度进行审美比照,是评价一个批评家是否优秀的重要条件。
3.批评自身的美学追求
很多人认为文学批评是与美绝缘的,甚至由于历史的影响,很多人将文学批评等同于戴帽子、打棍子,看做权力和暴力的化身。这其实是对文学批评的误解。“文革”期间文学批评的粗暴化不过是政治对文学批评的粗暴干预,是对文学批评的伤害。真正的文学批评,应该是一种艺术的创作,是一种审美的表达。
这种美学追求首先体现在其思想的创造性上。优秀的文学批评也是一种创造,一种艺术,它呈现出自身美的效果。批评是一种智性的美。优秀的文学批评充满智慧、睿智犀利、准确深入,给人以智力的享受;同时,文学批评也可体现文学之美。优秀的文学批评中体现出批评者的心灵感悟,是其灵性的体现,也传达出文学的感染力。其中,文字表达的美是一个重要部分。文学批评还是一种深邃之美。优秀的文学批评应该是深刻的,体现着对事物的深刻认识。阅读这样的批评文章,既能使人们深化对文学作品的认识,更能增进人们对社会人生的体悟。
其次,它体现在文学批评的态度和气质上。文学批评不是偏激粗暴的化身,它的本质应该是理解和宽容。“宽容是文艺发达的必要的条件。”(15)“各人在文艺上不妨有他的一种主张,但是同时不可不有宽阔的心胸与理解的精神去赏鉴一切的作品,庶几能够贯通,了解文艺的真意。”(16)这种宽容体现出批评的胸襟和气度,是一种雍容的美。
文学批评的宽容具有深刻的合理性。因为一方面,文学作品本身所包含的内涵是多方面的,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去认识它,很难说哪一种就是绝对正确或全面的。同样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头脑最简单的人可以看到情节,较有思想的人可以看到性格和性格冲突,文学知识较丰富的人可以看到词语的表达方法,对音乐较敏感的人可以看到节奏,那些具有更高的理解力和敏感性的听众则可以发现某种逐渐揭示出来的含义”(17)。另一方面,文学评判标准和趣味本来就存在一定的时代差异,很难以哪种看法简单地否定或代替另一种。韦勒克对文学批评的权力描述是非常客观和冷静的:“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我们的观点必定就比它们的更深刻,而是因为我们站在一个有利地位,使我们能用现在的眼光去审视过去。”(18)
所以,文学批评的判断既要有严谨的标准,又要注意宽容的姿态,不能狭隘,尤其不能借助于政治、权力等打击、压制其他的批评。在坚持自己与容忍别人之间要找到平衡。在这方面,批评家李健吾对批评工作的告诫非常有意义:“我不大相信批评是一种判断。一个批评家,与其说是法庭的审判,不如说是一个科学的分析者。科学的,我是说公正的。分析者,我是说要独具慧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灵魂的深处。”(19)他所推崇的文学批评原则也很有针对性:“就缺点来批判任何事物,总是不聪明的:首先是应当努力发现事物的优点。”(20)这些话可以看做是给予批评工作者的一剂良药。
再次,它体现在对话式的文学批评方法和姿态上。很多人认为文学批评是以俯视的姿态看待批评对象,这其实是对文学批评的误解。批评者和批评对象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正确的批评姿势应该是平等的对话,其内在精神是批评家与作家、批评家与读者多方面的共同交流。所以,批评对作品、作家和读者保持尊敬的、平等的态度,既不自卑,也不傲慢。与之相应,批评的方法应该以理服人,不是以姿态而是以道理来表达思想、说服别人,即批评主体应该立足于最基本的文本分析、立足于美学基础上来进行批评。批评家不能忘记批评的基本任务:“有时候,艺术家可能根本没有想到,他自己在描写什么;但是批评家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说明隐藏在艺术家创作内部的意义。”(21)
当然,也不能简单从字面上来理解“对话批评”。对话式的批评并不是排斥批评,更不是要求批评主体局限于认同作家的范围内,文学批评的对话精神立足点不是在作品或作家,而是在更高远的文学本身,甚至应该超越批评对象。托多洛夫对对话批评的阐述能够帮助我们正确理解这一批评方式:“对话批评不是谈论作品而是面对作品谈,或者说,与作品一起谈,它拒绝排除两个对立声音中的任何一个。被批评的作品不是应起‘元语言’作用中的物,而是批评家所遇到的话语,被批评的作家是‘你’而不是‘他’,是我们与之探讨人类价值问题的对话者。……为了进行对话,应该把真理当成一种背景、一个调节原则。”(22)
所以,文学批评强调对话性和强调宽容一样,不是要求批评家中庸、没有观点,它主要针对批评的态度,反对颐使气指、剑拔弩张的批评方式。在批评立场上,批评家应该有始终坚持自己主张的勇气,有坚定的立场和态度,敢于表达观点、坚持自己的独立性。优秀的批评家需要分清楚姿态和立场的关系,应该将二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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