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传奇与《牡丹亭》：中国古代文学简史中的亮点

第七节　明代传奇与《牡丹亭》

“传奇”最早是指唐代的文言短篇小说，元末明初的元杂剧也被称为“传奇”。明代的“传奇”指的是从宋元南戏而来的不包括杂剧在内的中长篇戏剧。

明传奇在发展的初期，体制不完善，又因统治阶级大力提倡程朱理学，要求戏剧为封建教化服务，所以内容大多是伦理教化之类，虽然有一百多种，但总体成就不高，有明显的道学气和说教味。典型的如丘濬的《五伦全备记》、邵璨的《香囊记》，都是宣扬忠臣孝子等伦理纲常。这一时期只有《精忠记》、《金印记》、《千金记》、《连环记》等较少受到道学气的沾染，但结构松散，在人物刻画上显得不够精致，而且也有不少因袭的部分。

嘉靖年间，明传奇的发展进入一个新阶段。这一时期因为明王朝面临内忧外患，作家们开始自觉地创作一些有现实意义的作品，明初传奇僵化沉寂的状态被打破，传奇出现繁荣的局面。著名的有“三大传奇”：《宝剑记》、《浣纱记》、《鸣凤记》。

《宝剑记》是李开先（1502—1568）和他的朋友们集体创作而成的。因为李开先本人曾亲自感受到外患的深重，又因为对内阁不满，自请还乡，所以在这部传奇中就有着他愤懑情怀的表露。《宝剑记》共52出，取材于《水浒传》中林冲的故事，但情节有了很大的改动。戏中的林冲不再是有点软弱、被动反抗的军官，而是一位嫉恶如仇、主动出击的英雄。林冲因征方腊有功被封官，但又因弹劾童贯而遭贬，在张叔夜的提拔下，做了禁军教头。林冲又上本弹劾高俅，被高俅陷害，发配沧州。后来林冲火烧草料场，在杀死仇敌后投奔梁山。故事的最后是个大团圆结局，写林冲等接受招安，封了官，高俅父子定下死罪，听凭林冲发落，而林冲也与妻子团聚。《宝剑记》将林冲和高俅矛盾的起因进行了改动，《水浒传》中写高衙内调戏林妻，想霸占林妻引起林、高两人冲突，在这里却改成了由于林冲不满高俅与童贯结党营私而上书参奏引起了林、高两人的矛盾，这样一改就强化了忠奸斗争，更有利于表现人物性格。不过《宝剑记》结构松散，情节重复，反面人物形象不够鲜明，而且语言偏于雕琢。

江苏人梁辰鱼（1519—1591）的《浣纱记》是第一部用改革后的昆山腔谱曲并演出的本子，具有开拓意义。《浣纱记》一共45出，写吴王夫差攻打越国，俘虏了越王勾践。越王忍辱负重，伺机复仇，后来被赦后，用西施作美人计，离间了吴国的君臣关系，最后消灭了吴国。而越国谋臣范蠡也与西施一起漫游五湖，归隐而去。剧中既赞扬了范蠡与西施在爱情与国家利益面前，毅然舍弃爱情的牺牲精神和爱国精神，颂扬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坚韧精神，又通过范蠡的挂职归隐反映了统治者“鸟尽功藏，兔死狗烹”的残酷本质，否定了功名富贵，而且通过吴越两国的历史变化表达了作者深深的王朝兴衰之感。

这时期还有一部有名的时事政治剧《鸣凤记》，作者相传是王世贞或王世贞的门人。《鸣凤记》一共41出，主要写严嵩当政时，残害忠良，内任党羽，外用军财，让国家处于内外交困之中。而以夏言、杨继盛为首的忠臣和严嵩展开了一场场斗争。忠臣们前仆后继，就像“朝阳凤鸟一齐鸣”。这部传奇直接反映了当时的重大事件，虽然略有改变，但总体非常真实，而且全剧虽然人物众多，情节繁杂，但忠奸斗争贯穿始终，在当时有相当不错的演出效果。

明万历以后传奇进入了高潮，出现了像汤显祖这样杰出的剧作家和《牡丹亭》这样的杰作，同时也出现了受汤显祖影响的“临川派”和受另一位剧作家沈璟影响的“吴江派”，两派相互争论，相互竞争，共同促进了传奇的发展。这一时期的传奇大多用昆腔演唱，内容多是通过婚恋自由来倡导个性解放、批判封建礼教。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又号若士，晚年自号茧翁，自称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他出身四代习文的家庭，5岁就能对联，14岁补为诸生，21岁就考中了举人，但因为不愿意做当时首辅张居正两个儿子的陪考，进士考试一直不顺，直到34岁才考中进士。他一生经历的嘉靖、隆庆、万历三个时代都是腐败黑暗动荡的时期，内有党争、宦官专权，外有边患。汤显祖因为为人正直，不肯趋炎附势，只能在南京做一个闲职。后来又因为批评时政，引起统治者的不满，被贬到广东做了一个小吏，后又改任浙江遂昌知县。在女儿、儿子和大弟先后夭折之后，汤显祖辞官隐居在临川的玉茗堂，二十多年从事戏曲创作。

汤显祖曾经跟泰州学派三传弟子罗汝芳学习过一段时间，又曾和李贽在临川相会，他的思想深受他们的影响。他又和当时著名的佛学大师达观是多年的朋友，思想受到达观的影响。而他的祖父40岁就隐居，劝儿孙弃官学道，因此汤显祖的思想极其复杂，儒、释、道兼而有之。他曾提出“至情”论主张，认为“世总为情”，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至情”，他要求以情抗理，反对程朱理学，并通过戏剧创作来表达他的“至情”观。

他一生共创作了五个传奇剧本：《牡丹亭》、《紫箫记》、《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因为除了《紫箫记》外，其余四个剧本都写到了梦境，一般又将这四部称为“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汤显祖自己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而《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可见《牡丹亭》在当时就很受欢迎。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是他根据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重新加工而成的。剧本写了聪明美丽的官宦小姐杜丽娘从小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除了父亲和老师以外再也见不到任何男性，而父母的管教非常严格，中午因无聊在绣房中休息一会就会被教训，如果衣服上绣了什么花儿、鸟儿的，就会被母亲看成是邪思妄念，家中的后花园更是从来没有去过。有一次丫环春香发现了后花园，丽娘就私自到后花园游玩，面对着生机勃勃的春天，春情萌发，在梦中由花神的引点，和青年书生柳梦梅相会，恣一时之欢。被母亲撞破白日梦之后，竟然一病不起，最后为情而死，死不瞑目。后来丽娘的父亲杜宝升官离任，就在杜丽娘的葬地建了梅花观。书生柳梦梅进京赶考，在梅花观中休息，拾到了丽娘的自画像，同时与一直在葬地徘徊的丽娘的幽灵欢会。后来，柳梦梅掘墓开棺，丽娘为情而生，两个人终于结成夫妻。当柳梦梅受丽娘之托去看望岳父时，被杜宝当成掘墓贼，受尽拷打侮辱。最后，柳梦梅高中状元，丽娘当着皇帝、父亲的面，争取爱情的幸福，感动了皇帝，皇帝亲自主婚，杜宝这才认可了女儿和柳梦梅的婚事。

汤显祖通过这样一个传奇的故事，歌颂了青年男女为争取爱情婚姻幸福反抗封建礼教的斗争精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汤显祖在作品表现出来的对男女至情的肯定。作品中“情”的基础是青春生命的自然萌动，他笔下的“情”是包括欲在内的，这就使得这部作品更具有个性解放色彩。出于他的“至情”理论，汤显祖成功地塑造了痴情的男女主人公形象。杜丽娘热爱自然，不满先生“依注解书”的方式，认为《关雎》是赞美君子和淑女的爱情诗。当她在梦中遇见柳梦梅之后，因梦生情就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追求自由，在“惊梦”之后她开始“寻梦”，面对着后花园中与情人幽会的梅树，她感叹“这般花花草草有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最后因情生病，因情而死。即使死了也能因情再生，并因情而和父亲等人据理力争，宁可不做杜家女，也要和柳梦梅在一起。杜丽娘身上无疑有着强烈的反抗精神。而书生柳梦梅也是集痴情、钟情于一身，看到丽娘的画像就痴痴地叫唤，在梦中能因钟情与丽娘结合，丽娘复活之后对她始终是一往情深。汤显祖通过这些形象和浪漫主义的笔法展现了“情”的强大力量和人间至情的可贵，表现了个性解放的要求和对以“情”抗“理”行为的肯定。(www.xing528.com)

汤显祖“临川四梦”中的另外三梦也各有特点。《紫钗记》取材于唐传奇《霍小玉传》，不过将故事的结局改成了喜剧，小玉的身份也从妓女变成了良家女子。故事写霍小玉在元宵灯会上丢失了一只玉钗，书生李益拾到后与小玉相爱，并结为夫妻。后来李益进京赶考，考中状元后权贵卢太尉要招他为婿，他不从，被软禁在卢府。卢太尉派人在小玉面前散布李益被招赘的谣言，又拿着小玉因为寻找李益而卖掉的玉钗对李益说小玉已改嫁。在这时，一位豪侠之士黄衫客路见不平，救出李益，使得夫妻团圆。作品一共53出，虽然结构散漫，曲词也过多藻饰，但作品中塑造的“无名豪”黄衫客的形象和“有情痴”小玉的形象非常鲜明。

《南柯记》取材于唐传奇《南柯太守传》，共44出，写淳于棼喝醉之后在古槐树下做了一个梦，梦中被大槐安国国王招为驸马，任南柯太守20年，又被提为左丞相，享尽富贵荣华。后来他被人弹劾，被国王遣送回人世。梦醒后，淳于棼发现所谓的大槐安国不过是槐树下的蚂蚁群，南柯郡不过是槐树的一个枝杈，而20年的经历只是南柯一梦，醒来杯中的酒还有余温。最后淳于棼遁入佛门。在这部传奇中隐含了汤显祖对黑暗现实政治的无奈之情。

《邯郸梦》取材于唐传奇《枕中记》，写穷愁潦倒的卢生在邯郸道旅社，用吕洞宾借给他的瓷枕入梦，在梦中先娶了名门闺秀，并用妻子的钱进行贿赂，中了状元，后来在翰林院中偷写夫人诰命，被丞相宇文融发现后遭到贬谪，直到宇文融死后才回来，最后做了20多年太平宰相，享尽富贵。醒来之后卢生却发现所谓六十年光景，只是一场黄粱美梦。后来卢生看破红尘，随吕洞宾仙去。在这出戏中同样揭露了当时朝廷政治的黑暗与腐败。

虽然“临川四梦”都是改编自前人的旧作，但在这些作品中融入了汤显祖的哲学主张和理想。四梦的关键都是梦，都是极富浪漫色彩的作品，在梦中或透露出作者对真情至爱的歌颂，或表现对矫情无情的批判。其中《牡丹亭》是明代传奇的代表作，也是中国戏曲史上的杰作，它的作者汤显祖也是明代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戏剧家。

受汤显祖影响，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以才情为主的“临川派”（又叫“玉茗堂派”），他们的作品通常写男女至情，情节奇幻，风格浪漫，语言绮丽优美，他们写作时不受音律的拘束，以意趣为主，主要人物有吴炳、阮大铖、孟称舜等。其中孟称舜是受汤显祖影响最深、创作成就最大的作家。他有一部《娇红记》写的是王娇娘和申纯的爱情悲剧。娇娘和申纯是表兄妹，两人私订终身，但因娇娘侍女的告发，两人的恋情受到家长的干涉。后来申纯高中后准备迎娶娇娘，但因为有世家子弟强求娇娘，娇娘绝食而死，而申纯也悬梁自尽。两人合葬后，化成一对鸳鸯。故事充分肯定了男女主人公矢志不渝的爱情和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同时也寄托了作者美好的愿望。

沈璟（1553—1610），字伯英，号宁庵，江苏吴江人，进士出身，但因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37岁就告老还乡。他自署“词隐生”，从事戏曲创作20年，一共改编、创作了17本昆剧，合称为《属玉堂传奇》。作为一位曲学大师，在创作的同时，他也致力于昆腔格律体系的建立，他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一书编辑整理了七百种左右的昆曲曲牌，成为后世曲家填谱的法则。沈璟影响最大的是他的曲学主张，他重视戏曲的格律，要求“合律依腔”、“语言本色”，有时因为强调音律，反而忽视了文辞。他和重视辞采意趣的汤显祖两人因具体主张的不同而引发了文学史上著名的“沈汤之争”。据记载，沈璟、吕玉绳曾经将《牡丹亭》改成《同梦记》，汤显祖非常不满，说：“《牡丹亭》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答宜伶罗章二》，《汤显祖集》卷49）“沈汤之争”由此产生。其实两位戏曲大家的主张各有道理，音律和意趣都不可偏废。

在沈璟周围也形成了一个流派—“吴江派”。这一派因为核心人物沈璟是吴江人而得名，主要成员有吕天成、冯梦龙、范文若、沈自晋等，他们的作品讲究格律，注重语言本色，内容上没什么特别的新意，多以宣传伦理道德为主。其中吕天成今天只有一部《齐东绝倒》传奇流传下来，他的《曲品》是继徐渭《南词叙录》之后又一部评论明传奇的专著。沈自晋除了写有传奇《望湖亭》、《翠屏山》之外，他的《南词新谱》对《南九宫十三调曲谱》进行了增补。冯梦龙也改编了包括《牡丹亭》在内的不少传奇。

总的来看，明后期传奇得到了繁荣发展，除了沈汤之外，有不少作家进行传奇创作，涌现出的数百种传奇大多不错，内容丰富，既有反抗封建礼教的婚恋戏，又有提倡爱国主义的戏曲，还有一些风趣的爱情喜剧，当然也有一些反映封建道德说教的传奇和宣传宗教因果报应的戏。

思考题

1.请解释“传奇”、“三大传奇”、“临川四梦”、“临川派”、“吴江派”、“沈汤之争”。

2.请简单谈谈《牡丹亭》的主要思想内容。

3.请列举明代传奇不同时期的主要代表作家及其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