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的特点更全面、更完整的体现,是它的意境。樊志后于《人间词乙稿序》中说:“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意境”是古代诗人所追求的审美目标,也是我国传统的文艺欣赏所极为重视的一个审美课题。诗歌欣赏活动的具体目的,就是要进入到它的意境之中。因此,优美的意境,是中国古典诗歌所追求的一种很高的艺术境界。
意境不是诗歌作品个别的构成因素,而是决定其艺术生命之有无和艺术价值高低的根本性质。意境涉及诗人在创作中对主客体关系处理的动态过程,又标示着在文本(作品)中情感因素与视觉形象因素融合交汇的静态构成。对欣赏者来说,它提供了富于形象、诗情、哲理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品鉴对象。
“意境”一词是唐代诗人王昌龄提出的:“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心,则得其真矣。”(《诗格》)文学批评方面,王世贞《艺苑卮言》称意境为“意象”;胡应麟《诗薮》则名之曰“兴象”。清代的叶燮、刘熙载相当注意“境界”这一概念的运用;王夫之《姜斋诗话》有“情景”一词;而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则直接用“意境”来评词了。然而,把“意境”阐述得比较系统、透彻的,当推王国维。他的“境界”说,虽带有唯心主义色彩,但有许多独到的见解,可作为文学鉴赏的参考。
什么叫“意境”呢?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之佳者,无不如是。”(《元剧之文章》)因此,我们可以说:“境”是指作品描绘、再现的自然景物和社会生活图景,“意”包括主体(诗人)心理的预成结构,主体(诗人)对描绘对象的评价和审美态度。更浅显明白地说,意与境的关系涵盖着情与景,心与物的关系。意境就是情与景的统一,意与境的统一,主体思想与艺术形象的统一,或者说是内情与外景的水乳交融,情理形神的和谐一致,是具有强烈感染力和启示力的形象世界。
因此,文学创作的过程,诗歌写作的过程,就是意与情与心这一方面——同境与景与物那一方面,相互激发,相互融渗,不断提炼、发展、升华,以相互适应、相互转化、相互结合的过程。在创作过程中,主客体关系处理得好。主体和客体的因素都在艺术形象中成为恰到好处的构成因素,处于最谐调的关系之中,这样的作品就是有意境。
意境,不仅诗有,散文、小说、戏剧、电影、绘画、音乐、舞蹈等,都有意境。但鉴赏诗歌,却非讲意境不可。特别是抒情诗,一般没有故事情节,没有完整的人物形象,以及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它主要是通过创造意境来反映生活,抒情写意,感染读者的。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开头就指出:“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认为:“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他又指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读诗歌而不明其意境,则仍未跨入诗的门槛,而仅在外徘徊观望,更不必说升堂入室了。
欣赏诗歌的意境,大致可以注意如下三种情况:一种是“意与境浑”,即情景交融;一种是偏重内心感受的抒发,或者是径自直抒胸臆的;再一种是偏重于客观景物的描绘,把含蓄的感情寄托在景物里,所谓“融情入景”。
1.第一种意境——情景交融
张德瀛《词徵》指出:“词之诀曰情景交炼。”王夫之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夕堂永日绪论》内编)怎样欣赏这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呢?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词的头二句,写的是宋高宗赵构建炎三年(1129)金兵大举南侵,隆祐太后南逃,顺赣江至造口转虔州,金兵追赶,一路抢劫杀戮。词人回想当时悲惨情景说:流经郁孤台下的赣江水啊,你里面掺和着多少逃难至此的行人的眼泪啊!这里,“郁孤台下清江水”,写的是景,但第二句“中间多少行人泪”则点出了水中掺泪,这就是景中含情了。“西北望长安”似乎是写作者的动作,是外景,不是内情,但“可怜无数山”中镶嵌了“可怜”二字,便使得境与情融为一体。词人把目光从眼前的郁孤台下清江水收起。翘首远望西北长安,(这里是借指北宋首都开封)那一片沦亡的国土,可惜啊,重重叠叠的山峰遮住了视线,何时才能收复失地呢?我们仿佛听到了词人沉重的叹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意思是说,青山虽然能够遮住人们遥望中原的视线,但却阻拦不了东流的江水奔腾向前。词人似乎从远望中回到了面前的赣江流水了。青山遮不住东流水,这是景;可这景中却包含着作者乐观的信念,作者借此倾诉报国雪耻的决心。所以说它是情中景,景中情。但是,赣江暮色苍茫,词人无限忧愁,山色转深,耳边听到的是鹧鸪凄凉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词人选取江晚、山深、鹧鸪叫声等景,又著一个“愁”字,寄托着抗金大业难以实现的慨叹。
在此词中,暮色、清江、郁孤台、青山、鹧鸪声等所构成的这个“境”里,词人寓于其中的意是十分丰厚的,有沉痛,有愤慨,有羡慕,有苦闷,有希望。这些心意与当时的境况统一起来,就创造出了一种抑塞而又悠远的意境。词人的爱国主义情怀就是借助情景交融的意境抒发得如此深沉、有力。读者则要从情与景的互相柔和、交织、渗透中,领会作者的情思。
2.第二种意境——偏重内心感受的抒发,或径自直抒胸臆
这是偏重抒发内心感受,以意取胜的作品,不一定有鲜明的外在形象。探索它的意境,主要是感受作者的“情”。这一类作品中,作者让读者直接看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如果说,读者看到了形象的话,那主要是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看看下面这首李煜的《子夜歌》词: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是李煜入宋后在汴梁所作抒写亡国哀思的词作。
后期的李后主,是经历大苦恼,大悲痛的伤心人,所作之词,都是用泪水写成的。此词写梦归故国和梦醒后的悲哀,字字句句,即凝着血泪。
人们梦醒时,梦境犹存脑际,会自然因之而生悲喜怨怒之情。上片写的就是这个境界。词从梦醒后的悲叹写起,然后再说昨夜的梦,这样可以增强悲叹的语调,加重表现作者的悲痛之情,同时又避免了平铺直叙,使得词的结构有所变化。
“人生愁恨何能免”,是讲一般人的情形,言外之意是:如果只是一般人那样愁恨,倒也罢了。“销魂”谓因过度刺激而神思恍惚,如魂欲离体,可用以形容极度痛苦情状。“何限”意同“无限”。“销魂独我情何限”,是说自己的愁恨多而强烈,世上没有谁像自己这样痛苦——常人只是难免有时会有愁恨,而自己却时时刻刻都在痛苦之中,永无欢乐之时;常人的愁恨还可以忍受,自己的痛苦却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梦中是一国之君,多么尊严、富贵、欢乐;醒来却变成了敌国之囚,多么卑贱、屈辱!由最顶端一下子跌到最底层,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怎能不刺痛他的心,使他心碎肠裂,泪流满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正是现实的投影,这说明作者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国,梦里越欢乐,醒来就越痛苦,无时无刻不处在极度的悲痛之中。
下片开头两句是对昨夜梦的具体说明。这里用的是倒叙的手法。意思是说,昨夜梦到过去在故国秋日登楼远眺,醒来回忆梦境,想起昔日那种美好生活,不禁悲叹现在再也没有人同他一道登楼了。“谁与”即“与谁”,是用诘问表示否定。昨夜梦到的,并不一定只是登楼一事,但此事应当是梦中的内容之一,正因为如此,梦醒之后还特别提起。自然,也是因为平时常常记起此事,它才会在梦中出现。回想过去作为一国之君,晴秋登楼,仪仗前导,妃嫔簇拥,武士卫护,大臣跟随,何等威风气派,繁华无比。昔日的富贵繁华,恰恰反衬出今日的孤独凄凉。“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过去的一切已成虚幻,作者五内摧伤,无可奈何,只有悲叹往事如梦,再也不会重来。但明知往事不堪回首,他却又无法把它忘却;这悲叹的本身,就是对过去的眷恋。
此词全然从心里自然流露出来,不是“做”出来的。内心痛楚,以歌代哭,自然无事雕琢。句句如同口语。情真情深,如实写来,自成绝唱。
3.第三种意境——写外境以寄意
这类作品,以境取胜。读者先要入“境”,在“境”中体味它所包含的“意”,领会它优美的意境。我们来看看下面这首唐代王建的《雨过山村》诗作: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
这是一首清新俭朴的山水田园诗,特别富有诗情画意,因为它把农忙时的山村风光描写得有声有色。作者在春风春雨中寻访山村,先写所闻:雨中前行,偶听一两家鸡鸣,颇有山野兴味。一般平原地区聚居的村落,一鸡引颈,群鸡争鸣;而一两家鸡鸣,正反映了山村的幽静和村落的稀疏。但正是这“鸡鸣一两家”,反映出山村的幽趣,呈现着山村的宁静,洋溢出山村的浓烈风味。作者由远写到近,由外写到里,由闻写到见。进入视野的是“竹溪村路板桥斜”的山野景物。在小雨霏霏中进山,在曲径通幽的山路上前行,一边观赏着岸边的丛丛翠竹,一边风闻着雨中的潇潇竹韵,一边品看着欢畅的流溪清泉,一边聆听着叮咚跳跃的悦耳泉声,这该是多么称心快乐啊!不时路随溪转,溪桥忽见。村路沿着竹溪,溪上搭着板桥,桥因木筑而简朴,因年久而倾斜。就这样,诗人写出了优美如画的山村风光,特别具有山野风味,显示出了古朴和谐的自然美。
此诗首句写幽,次句写深。作者“雨过山庄”,目的是什么?不必道出。但却引人遐思。并且“雨过山庄”四个字,至此全都有了。接下来作者由景写到人,由风物写到农事——“妇姑相唤浴蚕去,”以点带面,写出了山村农忙的情况。“浴蚕”,指古代用盐水选蚕种。据《周礼》“禁原蚕”注引《蚕书》:“蚕为龙精,月值大火(二月)则浴其种。”在这民风淳厚古朴的山村里,妇姑相唤,共同浴蚕,显得多么勤劳、亲切、和睦。我们可以想象到,既然有妇姑相唤浴蚕,必定有兄弟相唤牛耕。真所谓“村庄儿女各当家”,勤农景象,历历在目。作者举其一端,引人想起其余。再看那竹溪、板桥、人家,雨中添一对“妇姑”,更具有诗情画意。
田家少闲月,三月加倍忙。妇姑浴蚕是忙的标志。忙到什么程度呢?作者用一个“闲”字来反衬。“闲着中庭栀子花”,可以说把“忙”写到家了。从炼字的角度看,一个普通的“闲”字,引出的句意有三层意思:其一,栀子花在庭院中闲开着,言外之意,其他的人个个忙着农务中;其二,栀子花又叫同心花,幽香扑鼻,洁白无瑕,是爱的象征,尤其是少女少妇,喜爱它,采撷它。而今却静静自开,暂时无人光顾,这就暗示着农忙季节无暇谈情说爱;其三,栀子花是农家花,土生土长,丰腴厚实,象征着忠厚朴实的村民风格。从全诗来看,诗中的“闲”字是诗眼。有了它,意趣无穷,诗意无比,画境鲜明:一对妇姑为主景,中庭栀子花为近景,竹溪板桥为衬景,山村幽谷为背景。至此,一幅农耕忙碌图历历出现在读者面前了。
全诗处处扣住山村特色,融入劳动生活情事,从景写到人,从人写到境,运用新鲜活泼的语言,新鲜生动的意象,传达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并表达出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对山村的热爱,对劳动的赞美之情。可谓“心思之巧,辞句之秀,最易启人聪颖”了(清·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八)。
以上意境的三种情况,并不是谁比谁优或劣,只要意与境,情与景,思想与形象和谐统一,便都是美的。所以,判断意境优劣的关键在于形式是否完美地表达出了作者的思想感情。
诗歌的主题思想主要是通过意境来体现的。在“意”与“境”的矛盾对立统一中,“意”是“统帅”。王国维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又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人间词话》)林纾则认为:“文章唯能立意,方能造境。境者,意中之境也。”“无意与理,文中安得有境界?”(《春觉斋论文》)所以,欣赏古典诗词,宜把立意和意境统一起来领会。由境探意,以意帅境;也就是从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上,对古典诗词作出审美判断。
我们还要指出的是:作为社会的人,其内心的感受、思想、情绪是十分复杂的;而客观外界的景物也是仪态万方、变化多端的,因而“情与景会”所构成的意境也是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美的形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其意境慷慨悲凉,苍茫遒劲。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其意境是气势雄峻,苍茫广阔。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高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www.xing528.com)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其意境是雄浑而奇丽。
如王维的《山中》诗: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诗: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其意境又是那样的恬淡、清丽。
又如韦应物的《滁州西涧》诗: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其意境是清远奇雅。
因此,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有“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已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之说,他所要表明的也是意境的差异。王国维还认为:“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这话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壮阔的意境是美的,清新的意境也是美的。
美的意境是深邃的,它概括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表现了诗人某种独特的感受,具有典型性。如杜甫晚年所作的《登高》一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诗的意境是沉郁顿挫,哀切动人。
同时美的意境具有独创性,它是诗人巧妙构思,匠心独运的结果,因而,总在某些方面能够给读者以新颖的感受。如宋代诗人李觏有一首诗《乡思》: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全诗在时间、空间、光色和结构上组成了一个统一的艺术境界,给人以强烈的凝重、压抑的感觉。
再如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在此诗中,诗人抒发的是一时的才思,但这一比喻,“遂成为西湖定评”。从此,人们常以“西子湖”来作为西湖的别称。苏轼本人对这一比喻也很得意,曾在诗中多次运用。后人对此一比喻更为赞赏,如武衍在其《正月二日泛舟湖上》一诗中就有“除却淡妆浓抹句,更将何语比西湖”的诗句。
诗的品种不同,意境的风采、韵味也就显示出不同的特色。如五绝、七绝等一类极其凝练的小诗,因善于捕捉一闪即逝的形象或感触,而能形成含蓄、隽永的意境,备受诗人们的欢迎。如杨万里有《小池》诗: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首绝句取景很别致,“泉”则曰“眼”,“流”则言“细”,荷是“小荷”,叶是“尖尖角”,而且这“尖尖角”上还立着个小小的蜻蜓;诗中之物,无不透着一个“小”字,加上诗题是“小池”,整首诗通体小巧玲珑,天真妩媚。不待安排句法,只这些小巧玲珑而天真的形象,已令人目悦神怡了。细玩这小诗,又不仅以小巧玲珑取胜,其绝佳处在于巧妙的写出了自然物之间的亲密关系,表现了诗人静观自得的心情。起句的“泉眼”、“细流”,本是夏日平常的光景,但下一个“惜”字,则仿佛泉眼故惜涓滴,无情顿时化为有情。次句写“树阴”、“池水”,着一“爱”字,则又似绿树以池水作妆镜,展现其绰约风姿。这两句把读者引入到一个精致、温柔的境界之中,情味盎然,饶有兴趣。三、四句更推出胜境:新荷刚出水面,睡眼未开,那小小蜻蜓已自立于其上。一个“才露”,一个“早立”,前后接续,把蜻蜓和荷花相依相偎的这一自然界和谐情景形容得淋漓尽致。无限生机,多少天趣,都集中在这个聚光点上,从而照亮了全诗。
诚斋的写景小诗,最善于表现动态之美。他仿佛是一位高明的摄影师,用快速镜头捕捉到这稍纵即逝、妙趣横生的一瞬,在这一瞬间留下永恒。他有精微的观察力,加以手眼敏捷,语言明快,能把这刹那所感受的东西表现出来,使人共喻。陈与义《春日》诗说:“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诚斋诗妙在一个“趣”字。他不仅善于句法安排,而且善于速写那“忽有”的一瞬,构成气韵生动、情趣盎然的诗情画意,以此而独步宋代诗坛。
我们再来从整体上欣赏两首诗。
先看崔颢的一首《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是唐开元、天宝时代享有盛名的诗人。《旧唐书》将他与王昌龄、高适、孟浩然同列,中唐人又把他同王维并称。他的《黄鹤楼》诗很著名。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中云:“崔颢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及李白来,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这足以说明崔颢的诗作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境界。李白为此还模仿这首诗写了《鹦鹉洲》诗: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因李白的赞赏,他的七律《黄鹤楼》极受人们的推崇,南宋著名诗评家严羽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诗评》)据当代学者的数据统计,此诗于唐诗中是传播最广泛的一首。但由于他“好蒲博,饮酒”(《旧唐书·崔颢传》),加之“年少为诗,名陷轻薄”(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及游京师,又数易其妻,有此数者,崔氏一生“名位不振”。史家的笔下,因其“才俊无行”,连他在文学史上的成就也不屑提及了。后人在研究中也只注重了其诗作的艺术性,而对其思想意义很少论及到。如对《黄鹤楼》一诗的评价,一般研究者便只强调了诗人凭吊古迹,抒发乡愁的情怀,而对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则挖掘不深。
崔颢是开元进士,但在仕途中却很不得志。年少风流的才子崔颢刚入京时,为疏通应试渠道,曾上书权贵李邕,因首章“十五嫁王昌”而遭斥责。从此,崔颢便“名陷轻薄”,被视为有才无行之人,因而在登科进士后到天宝初的二十年中(723—744年),一直作为军僚在外地漫游,足迹遍于大江南北,后至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由此推测《黄鹤楼》一诗写于这一漫游时期的后期。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古云:“有愁不登楼。”而诗人正是于仕途失意,漂泊无依之际,满怀悠悠愁思登上黄鹤楼的。因此,起笔就表现出诗人吊古伤今的情怀,一个“去”,一个“空”,留下了诗人的无限惆怅。这是因为“贞观之治”已成为过去,还是“开元盛世”由极盛而衰?是因为朝政腐败,宦官专权,还是因为仕途失意,报国无门?是因为怀才不遇,还是因为苦闷的乡愁?虽未指实,但可以想象,此时诗人的思绪是复杂的。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登斯楼对斯景,诗人从大半生的丰富阅历中形成的对宇宙、社会及人生的看法,终于借此得到了宣泄。就人生而言,宇宙是永恒的,人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即便是跨鹤云游的仙人亦是“一去不复返”,永远地逝去了,更何况一般的凡夫俗子呢?就社会而言,面对无限的自然,也是过眼烟云,正所谓“五百年地老天荒,槛外之云烟不改;三四朝物换星移,楼中之甲子还长”(明·何壁《黄鹤楼序》)。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的辩证观,虽然出现在崔颢的笔下,却并非崔氏所特有;中国的文人学士,大都在这一无情的现实中,或抗争呼号,或感慨悲歌,或痛苦呻吟,或顿觉扬州梦醒……此外,看破这一自然法则,确实使许多人消沉、颓废,但我们不便以此就认定崔氏颓唐。因为问题不在于看破这一无情的自然法则,而在于面对这一现实所持的态度。从崔颢为我们创设的昔人已去,黄鹤楼空,黄鹤不归,白云千载这一苍茫的时空意境中,我们所看到的,是诗人对生命的焦灼,对社会的忧虑。据此,可以认为:崔颢的人生观、社会观是积极的、进取的。惟其如此,谈他“晚年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唐才子传》卷一),才能找到他人格发展的内证。黄鹤楼中有一副佚名作者的楹联云:“黄鹤飞去且飞去,白云可留不可留。”立意显然是从崔颢诗而来,其人生态度较之崔颢如何?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其所著的《中国诗史》一书中说过一句很有见地的话:“唐人喜爱的是瞬间感情的燃烧。”这一评语用于崔颢亦很合适。盖因崔氏生于开元盛世,虽然他早已体验到官场的腐败,朝廷的衰微,但是盛唐之豪气仍存留于他的心底,他奢望能在短暂的人生中烈火般地燃烧,同时也希望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达到光辉的顶点。不过,无情的现实毕竟把他从幽远的梦中拽了出来。所以,崔颢在《黄鹤楼》中又平添了一种新的愁绪。“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此联紧承前四句,气势一贯而下,表面上写眼前之景——汉阳城中,树木历历可辨;鹦鹉洲上,芳草萋萋蔓延;大小所近,目力所及,尽收笔端。然而,诗人把东汉祢衡的典故暗藏其中,拉开了时空距离。如果说前四句是以宇宙为参照,表明了作者对国家的忧患,对生命的焦灼,那么此联则是作者在历史与现实的比照中思索自身的命运,大有“遐思祢衡才,令人怨黄祖”(李群玉《汉阳春晚》)的愤怒和对“黄祖不怜鹦鹉客,志公便赏麒麟儿”(李峬《赴举别所知》)的统治者的讽刺。祢衡是一位很有才气的文学家,鹦鹉洲即因他曾在武昌作有《鹦鹉赋》而得名。但因其桀骜不驯,不愿屈就曹操,后被曹氏借江夏太守黄祖之手所杀,其尸埋于此地。诗人漂泊半生,天涯沦落,诚知用世之难,面对此情此景,哪能没有深深地感慨呢?此联在这种景情相生的境界中,诗人热爱祖国山河的感情得到充分的抒发。但崔氏于此还有用古事古论暗藏其中,若出诸己的用意。
尾联“日暮相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向来最被误解,以为崔氏这里表达的仅仅是面对浩渺苍茫的江面而产生的一种乡愁。“乡愁”一词语义双关,既指故乡,也寓指生命的归宿。因此,“日暮”这一意象的象征意义便很明显了。“日暮相关”与“烟波江上”两个意象组合在一起,情思幽远,境界阔大。家乡既不可望,何处又是此生的归宿呢?就像这烟霭沉沉,浩渺苍茫的凄迷景色一样,诗人此时的心中,也是一片迷茫。至此,崔颢的愁思更深一层,已到了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地步了。
总之,《黄鹤楼》中所表现的悠悠愁思是无穷无尽的。有吊古伤今之愁;有怀才不遇、报国不得之愁;也有朝廷衰败,国家危亡之愁;有羁旅漂泊,不见故乡的怅然之愁;也有人生短促,不甘沉沦而又把握不定自己命运的迷茫之愁。这样一种情绪,很有典型性,很能引起大多数人的共鸣,因为它说出了人们心中皆有,但不一定都能表达出来,且表达得如此完美。故而此诗意境的创造可谓是丰富厚重,醇味绵绵。
我们再来看看李白的一首《金陵酒肆留别》诗: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杨花飘絮的时节,江南水村山郭的一家小酒店里,即将离开金陵的诗人,满怀别绪,独坐小酌。骀荡的春风,卷起了垂垂欲下的杨花,轻飞乱舞,扑满店中;当垆的姑娘,捧出新压榨出来的美酒,劝客品尝。这里,柳絮濛濛,酒香郁郁,扑鼻而来,也不知是酒香,还是柳花香。这么一幅令人陶醉的春光春色的画面,该用多少笔墨来表现!但诗人却只用了“风吹柳花满店香”七个字,就将风光的骀荡,柳絮的精神,以及酒客沉醉于东风的情调,生动自然地浮现在纸面之上;而且又极洒脱超逸,不费半点气力,脱口而出,纯任直观。于此,不能不佩服李白的才华。
当“风吹柳花满店香”时,店中简直就是柳花的世界。柳花本来无所谓香,这里何以用一个“香”字呢?一则“心清闻妙香”,任何一种草木,都有它微妙的香味;二则这个“香”字代表了春之气息。同时又暗暗勾出下文的酒香。这里的“店”,初看不知是何店,凭仗下一句始明了是指的酒店。实在也唯有酒店中的柳花才会香,不然,即使是最雅致的古玩书肆,在情景的谐调上,恐怕也还当不起“风吹柳花满店香”这七个字。所以,这个“香”字初看似觉突兀,细味却又感到是那么的妥帖。
首句是阒无一人的境界,第二句“吴姬压酒劝客尝”,颇有情趣,当垆红粉遇到了酒客,场面上就出现人了。别离之际,本来未必有心饮酒,而吴姬这么一劝,何等有情。这诗句中的“压”字,何等精神。它反映了吴姬压糟取酒,压壶温酒,持杯斟酒,殷勤劝酒等一系列的动作和情态,使诗的意境无比深邃,人物形象无比生动。如果不用“压”字,就显示不出这样优美的意境和生动的形象。而等到“金陵子弟”这一批少年一涌而至时,酒店中就更为热闹了。诗人被簇拥其中,更觉情长,谁能舍此而去呢?可是偏偏要离去,“来相送”三字一折,直是在上面热闹的场面上泼了一盆冷水,点出了从来的热闹繁华就是冷落寂寥的前奏。李白要离开金陵了,但是,如此热辣辣的诀舍,总不能跨开大步就走吧?于是又转为“欲行不行各尽觞”,欲行的诗人固陶然欲醉,而不行的相送者也各尽觞,情意如此之长,于是就落出了“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结句,诗人以含蓄的笔法,悠然无尽地结束了这一首抒情的短歌。
清代诗人、学者沈德潜说此诗是“语不必深,写情已足”(《唐诗别裁》)。因为诗人留别的不是一两个知己,而是一群青年朋友,所以,诗中把惜别之情写得饱满酣畅、悠扬跌宕,唱叹而不哀伤,表现了诗人青壮年时代风采华茂,风流潇洒的情怀。
唐诗风格意境美的不同种类一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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