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狂欢的中国形象
巴赫金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拉伯雷的怪诞现实主义时,强调了民间狂欢与两位作家创作之间的关系。巴赫金在论述狂欢节文化时,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他认为人们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特别是在阶级社会生活中,过着两种生活:日常生活和狂欢式生活,他说:“不妨说(当然是在一定前提下这么说),中世纪的人似乎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常规的、十分严肃而紧蹙眉头的生活,服从于严格的等级秩序的生活,充满恐惧、教条、崇敬、虔诚的生活;另一种是狂欢广场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满了两重性的笑,充满了对一切神圣物的亵渎和歪曲,充满了同一切事的随意不拘的交往。”[70]前者是“合法”的生活,具有严格的等级和秩序,充斥着权力和权威。在此种生活中,现实世界和现实秩序是凝固不变的。后者则是“脱离了常轨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翻了个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71]在此种生活中,人是自由的,现实世界和秩序是可以变化的,“狂欢节的世界感受,是有强大的蓬勃的改造力量,是有无法摧毁的生命力。”[72]普通民众,并不是逆来顺受地承受权力的蹂躏,而是用民间质朴的方式,对权力进行嘲弄和解构。
《女贞汤》具有与“两种生活”相对应的叙事线索:一是以戏拟的方式揭示权力和权威之下的正统生活和等级生活;二是以狂欢的方式表现出对秩序、制度、规范的大胆冲击和反抗,洋溢着心灵欢乐和生命激情。
《女贞汤》塑造了一系列“狂欢”式人物。猪龟娘娘、娇艳、希撒玛、继成、莫姑娘、阎王娘娘、婴等人。
大岛人的祖先猪龟娘娘,是一个“女人头龟壳猪身子”的奇特“人物”,像猪又像龟,行踪诡秘,传说为不守妇德的妇人沉潭而变。猪龟娘娘在正统文化中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妖妇”,却被大岛人拜为女神,“凡上山路过深潭的人,都得冲着潭水或作揖或磕头或行注目礼,烧香上供的人更是不断”,由此可见大岛人与“正统文化”相去甚远的道德价值判断和人生追求。“猪龟娘娘”的后人也承续了其“大逆不道”的天性,娇艳因爱上继合被张大文人劈死,死后“发誓伴着继郎一生”,于是化作女鬼,追随继合。希撒玛野性凌人,率真性情、超凡功夫令世人瞠目。继成是继合之子,对读书写字非常厌恶,偏喜好花草药物,他常把花花草草煮了,搅拌搭配起来给人吃,最大理想就是“开小铺”。小说最后还写了小女孩儿“婴”,大鼻大眼,眼睛发灰,看上去像白痴,智力测试却超群,像小动物似的呲牙,像猫似的蹦,俨然奶奶希撒玛再世。当年生气勃勃的极得乎家族淹没在历史巨变的长河中,“婴”的出现暗示野性精神的复归。
莫姑娘也是一个个性十足、“胆大妄为”的人物。她受到柯心等人的审判,审判的话语权在柯心等人手中,但“你问我答”的审判形式也给了莫姑娘说话的机会。面对柯心等人的凌厉之势,莫姑娘没有表现出怯懦,她用无知村妇“天真坦率”的态度和语言,嘲弄了柯心等人的虚伪,解构了权力的真相。柯心等人满口冠冕堂皇的“革命”话语,和莫姑娘粗鄙率性的村妇之言形成了鲜明对比。莫姑娘的话常常把柯心们的“崇高”变得滑稽,把“庄严”还原为虚伪,村言村语具有刺穿假象的锋芒。比如,莫姑娘说,“本来胡子来是统一派来着,但他没把统一干好,把你的人丢了,又知道太多,所以他也成了反统一。尽管他不识字又笨又糊涂又自私。我呢,先是做了统一派的老婆,等胡子来让你逼死了,我就成了反统一派的老婆。是双料反统一——在你那儿和在堂那儿都是。可堂到底是谁?我又糊涂了”。莫姑娘的这番言论,揭露了权力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握“革命”话语权的真相。莫姑娘的话洋洋洒洒,口无遮拦,俨然一场语言狂欢表演。
阎王娘娘同样是一副“狂欢”模样。“《影剧传媒》里那场阎王殿重头戏,传审执迷不悟的英雄幽魂继天的,不是阎王爷,却是那位‘看古书学到了女权旨义’、‘接管阎王爷我夫君的一摊生意’的阎王娘娘,这真是颠倒阴阳、混淆正反的绝笔”。[73]阎王娘娘审继天的冤魂,和继天大谈革命、女性、性感、文明,嘲笑继天冤死却执迷不悟,斥责继天轻视女性。阎王娘娘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言语间充满狂欢式的冒渎不敬。阎王娘娘式的“胡言乱语”、“无法无天”的人物使小说充满反抗的生机。(www.xing528.com)
小说中狂欢式的人物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落拓不羁,各有各的传奇故事,和“文人”、柯心等毫无个性的面目语言大相径庭。后者整日围绕权力打转,口是心非,口将言而嗫嚅,足将行而趔趄。
《女贞汤》充满诙谐、哄闹、荒诞、奇异的场景和情节,带有生动的喜剧甚至闹剧色彩。小说中大岛人虔诚祭拜猪龟娘娘,以猪龟娘娘为主题,创造了不少“淫词滥调”;“女人寨”的女人们上山捉兽、下山杀男人;娇艳的鬼魂追逐继合;“鹰鼻鹫眼、秃眉尖眼、唇厚牙尖”的秀儿穿上婆婆莲英在女人寨时的旧衣物,变得风情万种。小说中一些场景格外生动有趣,如葬礼本是庄严肃穆的事儿,但大岛人硬是能让它变成一场狂欢:继合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葬礼完毕,大队人马回到继家园子,吃喝过后,众人吃着奇异花草,“有人吃了后要歌要舞,有的要冲天撒尿,有的要寻欢做爱,有的开始返祖……”返祖后的人唠叨大岛人祖先的光荣,喟叹此时的大岛在文人们统治下的精神萎顿,“都跟缩了水似的”。小说中鬼魂之间的谈话也颇具趣味:莫姑娘的魂儿、京之的魂儿、娇艳的魂儿在地狱相见,谈论前世和来世,三个女鬼百无禁忌、信口开河,女人间的唠叨絮语如拉扯不尽的线团,爱情、婚姻、女性、革命、社会等主题在叽叽喳喳的闲谈中展开。她们的谈话时而郑重其事地谈论“宏大”问题,时而嬉笑宣泄,充满不着边际的呓语;时而激昂,时而缠绵;她们的语言世俗肤浅,活色生香,但又仿佛充满着哲理和警言性。三个女鬼,演出了一台笑闹之中自由无羁的戏。戏中她们进行着淋漓尽致的语言和心路的表演,沉浸在神话般的狂欢状态中。
从表面看,“儒学中心主义”、被异化的“革命”等权力控制了文化主脉和历史发展。但权力之下,涌动着普通民众奔腾不息的自由精神。在“文人们”的改造和统治下,大岛文化看似改变了,大岛人被抓,甚至被杀,但依然不改荒诞的语言行径和离经叛道的个性。在日常俗世生活这一贴近真实的层面,普通民众并没有屈服于等级、特权和禁令,而是以幽默诙谐的方式解除压制,他们依然快乐率真、生气勃勃地活着,迸发着巨大的生命热情和能量,保持敢作敢为、无拘无束的精神特质。即使他们在生时为强权所压制,死后也要化作自由鬼,绕开实存世界的虚伪,舒展魂魄,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女贞汤》中“鬼”形象众多,百无禁忌随心所欲的“鬼”是在现世中被压制的“人”的生命的继续。小说中的鬼仍可以介入人间事,并且获得更大“魔力”,可以把权威统治下的人间搅得风生水起。
《女贞汤》中的狂欢人物和狂欢场景,对官方的世界感受和世界观具有很大的挑战性和摧毁力量。面对强大的权力控制,普通人“狂欢”的生活态度、人生哲学、精神气质、言行风格等细碎而坚韧地渗入文化和历史,深入常规生活常规世界的许多领域。巴赫金曾经说过,“真理就其内质而言,都是自由的、愉悦的和唯物的”,[74]《女贞汤》中有压制的“强者”和被压制的“弱者”,“强者”终日忧心忡忡、惶惶不安,反倒是被压制者活得自由愉悦。而且,这样的自由愉悦者不是少数几人,而是一群,每个时代层出不穷。面对强权压制,小说中的民众反而以“笑”应对,小说所写的生活和历史充满笑声。
狂欢精神在小说中是广泛存在的。小说中普通人物狂欢的语言,与片面的、严厉的、虚伪的、循规蹈矩的“正统”语言形成了鲜明对比。普通人物大胆不羁甚至可以说荒唐怪诞的想法和行为,是对官方道德判断和价值体系的质疑,体现出对僵化的教条世界的反拨意识。查建英评价这部小说时说:“大故事虚写并且经常‘断片’、‘废片’,小故事细写往往节外生枝、枝上生花”,[75]刘索拉写人物也是如此,写张大文人、柯心式的人物用笔墨较少,作者喜欢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怪诞”的人物,以大量篇幅记录他们的语言行径,从而创造出一个个生动的人物形象。通过这部小说,刘索拉发掘出了存在于中国普通民众身上的反叛精神,在严肃沉郁的“正史”之外发掘出了鲜活的民众“小历史”。
“在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生产和传播的过程中,知识分子,尤其是受压迫团体中的知识分子,起了特别重要的作用,这些知识分子被排斥在占统治地位的知识圈外,也没有利用国家机器的公开渠道,于是他们‘重新发现’了‘集体记忆’,把大众口头传播的东西和语言变成了书面语言,描述了一个‘民族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要么是‘神话’式的,要么是‘历史’性的,总之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而这种重构正好成为民族理想的基础。”[76]经历了海外的长期生活,刘索拉创作了《女贞汤》,小说中所写的历史不仅仅是“民族的黄金时代”,但小说对中国民间狂欢精神的体现,表现出了以第三世界国家为血缘国的刘索拉对“集体记忆”的重新发现,也说明作家希望对中国文化和历史进行再挖掘,重构民族理想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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