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戏仿的中国形象
戏仿,又称“滑稽模仿”,是一种具有通俗化和后现代倾向的叙述方式。“戏仿”突出被仿拟对象的弱点,创作者用调侃、嘲讽、游戏等心态对戏仿对象进行夸张变形,使之显得滑稽可笑,从而达到讽刺的目的。创作者常借戏仿的方式,表达出改造传统颠覆经典的意图。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戏拟的源文,以放松的心态,体验到游戏精神和戏谑快感。
戏仿可以是对人物、情节、场景、社会现实、民间笑话等具体而微的元素的戏仿,也可以是对历史观、文化思想等抽象观念的戏仿。《女贞汤》侧重于后者,小说通过对极得乎家族近千年历史的书写,审视了中国历史发展的脉络,对中国文化中的一些负面因素进行了大胆的调侃。从极得乎家族的历史中,读者不难联想到中国历史的以下“源文”:以儒学为正统文化的中国古代史、封建帝国没落、近现代革命、“文革”等。小说并不是直接将极得乎家族的历史与中国历史对等,中国历史的重要阶段在作品中以变形甚至隐晦的方式出现。在“似”与“不似”之间,刘索拉用调侃的语气表达出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反省。
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发展中,儒家思想是中国文化的主脉,“纵观中国传统哲学的发展过程,可以看出,儒、释、道三方面的论争贯穿于整个过程,它们之间的排斥和斗争此起彼伏,时而激烈,时而缓和,三方既互相论难,互相排斥,又互相吸收,互相融合,结果形成以儒学为中心的三教相融合的格局”,[64]“从整个封建社会哲学发展的历史长河看,儒家仍然占有明显的优势”。[65]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这样说:“一个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即‘统治’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一个社会集团统治着它往往会‘清除’或者甚至以武力来制服的敌对集团,它领导着同类的和结盟的集团”,[66]“儒学”对中国社会的异己因素进行了同化,异己因素又常对前者做出配合,以获得自身生存合法性。
在“儒学”权力控制下,极得乎家族逐渐成为“儒学”集团的“同盟”,《女贞汤》对这一过程进行了戏仿。极得乎家族本来生存在与世隔绝的大岛,在蛮荒山野间过着未经文明“开化”但却无拘无束、怡然自得的日子,小说中的大岛一片诡异景象:
……出城二十里,花气醉人,再走二十里,就有山。山在夜间放蓝光,故称蓝山。山中产水晶,又产黄金铜铁,山上长尸草,吃了起淫欲。树上歇的红眼鸟,烧了吃可生贵子,山顶上遍地开无叶花,嚼了生咒语。避荫处有细竹,伤人必死。春天有美人蛇哀鸣,其音如婴,意欲食人。山中有深潭,潭中有猪龟,大岛人说猪龟上岸时可扰天下大乱……[67]
小说借“蓝光”、“尸草”、“红眼鸟”、“无叶花”、“美人蛇”、“猪龟”等奇异的形象以及种种“怪力乱神”的传闻,塑造出神秘离奇的大岛形象。大岛怪异虚幻,呈现出与儒家文明截然不同的、却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景观和精神状态:在蛮荒中富有沛然生机,在怪异之中隐藏着稚子般的天真。与“正统文化”相比,大岛文明显得落后愚昧,似乎是半睡半醒、浑浑噩噩,但它蓬勃的生命力、感性的诗意境界,却是“早熟”的中国封建社会所缺乏的。儒家文化重伦理、道德、使命感、忧患意识,以戒惧而沉毅的态度对待社会和人生,大岛人却过着无拘无束却怡然自得的日子,轻盈活泼,体现出充满活力的赤子之心。
大岛人的改变从一批从“京城”里逃难出来的大人物逃到大岛开始。文人们“是走到哪里都要当主人的那种人”,他们在大岛买房置地,成立“文人自治会”。小说对“文人们”的生活进行戏仿:做诗演说,满怀传播“文明”、拯救人类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意识;轻视嘲笑大岛文化,认为“大岛长期无视伦理”,“拯救大岛必先拯救其语言至灵魂”。在“文人们”的控制和影响下,大岛人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文化落后愚昧,是可笑甚至可耻的,对文人们所推崇的文化亦步亦趋。
小说戏仿了儒学对中国文化巨大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称为“权力”的影响力,并且也对儒学虚伪、自大、缺乏旺盛生命力的一面进行了戏仿。
从京城来的六十二岁的张大文人把娇艳纳为小妾,娇艳年方十四,美貌惊人。张大文人娶娇艳,“是为了凌辱,全无夫妻之爱”。一天娇艳跟着张大文人春游,遇见风流年少的继合,两人一见钟情。张大文人大怒,用巨斧劈死娇艳。继合到大岛衙门报案,衙门抓了张大文人来审问,本是犯了杀人罪的张大文人,却滔滔不绝地批判大岛人“淫情泛滥”,认为“大岛人长期无视伦理”,“统统该捱斧劈”,自己反而是“堂堂正正纳妾,合乎伦理不说,又意在熟睹淫态时更深领会圣贤对妇人之鄙夷”。文人自治会说“应树张大文人为‘维护圣贤之风’。衙门按自治会的意见判死者娇艳为死罪,判继合为‘败坏市风’罪,要捉他投入那正愁没犯人可关的‘十八层地狱’”。原告反成罪人,受害者死后还逃脱不了死罪。施害者逍遥法外,甚至被树为英雄。小说中张大文人和文人自治会借儒学“伦理”和“圣贤”的名义,为所犯罪行辩白,颠倒是非善恶。小说对张大文人们在儒学面纱下的虚伪和残酷进行了戏仿。(www.xing528.com)
小说还戏仿了“儒学中心主义”对“异己”文化的蔑视。大岛蒙昧荒野,大岛人缺少“教化”、充满野性,但他们率性自然,活得肆意酣畅,仿佛生活在绚烂灵动的神话世界。逃难的“大人物”们来到大岛后,用满嘴的“礼义廉耻”贬损大岛人和大岛文化,说大岛“岛上无正风,尽邪气。民众之愚,令人忧心忡忡,岛民只信猪龟,轻视孔孟,更恋吃花嚼草之事,花草后屡舞仙仙,男女之事,交乱四邻……”大岛人开始对文人们和儒学顶礼膜拜,以儒学规范改造言行,企图用儒学代替大岛文化。希撒玛的故事充分表明了这一点。希撒玛生活在大岛的“女人山”,“女人山”“古树遮光,鸟鸣充耳,泉水冰刺骨,猿啼如丧魂”,“女人山”里全是“母兽”般的女人,“女人山”的女人外出狩猎,“远看就像一群豺狼虎豹下山”,男人进了女人山,都不能活着出去。“女人山”文化比大岛文化更野性,更加惊世骇俗。希撒玛是“女人山”中最漂亮的女人,爱上了因娇艳之死逃难误入“女人山”的继合。希撒玛不顾大家阻拦,执意和继合离开“女人山”,改名叫“莲英”。莲英的漂亮野性让儒学化了的大岛人震惊,更让新文人自治会和大道长官府合并而成的新大岛议事会震惊。新大岛议事会的实际裁决者还是文人自治会的人,他们想把莲英抓来示众,苦于没有罪证,便找来一香囊道士,配制“女贞汤”,以灭莲英的“虎豹之心”。莲英喝了“女贞汤”后,“蛮气顿消”,变成了一个温婉谦恭的寻常女性,“这汤喝得我一天到晚像木瓜似的,不想动只想睡。这么或者大家倒好像瞧这放心了,说我算正常人了”。儒学僵化、虚伪、排他的一面从莲英的命运中得到充分表现。莲英算“正常”了,在张大文人们的改造下,大岛文化也逐渐走向“正常”,但失去了蓬勃生命力和澄澈的赤子之心。小说写张大文人们对大岛文化、大岛人的改造,戏仿了儒家文化对其他文化“去魅”的心态和行为。
《女贞汤》对近现代革命也进行了戏仿。小说戏仿了“革命”激情、“革命幼稚病”、“革命权力”的争夺。
小说沿着极得乎家族的发展史,进入到“闹‘旨义’”的中国近现代史。极得乎家族后人继天和继书开中学一毕业就上了军校,毕业后加入“统一堂”,为“旨义”奋斗,因为二人作战勇敢,足智多谋,成了革命英雄,担任了“统一堂”的领导。《女贞汤》戏仿了一些人无理性的革命动机。对一些大岛人来说,“革命”是带有暴力、冲动、快感、狂喜等性质的僭越体验,是“渎神”的游戏,充满刺激。如“继成给弟弟继天将军的信”,对无理性革命动机进行了戏仿,继成写道:“因为你们闹统一堂,我也读了不少译出的洋书。我的店里经销内地运来的报纸杂志,卖得不错。我这一生只知道草药能供人做药,却不知信仰比草药还刺激……可我见到的统一堂人,才是真英雄,没吃任何兴奋药,比吃了药的还敢玩儿命。”而“京之日记”通过女青年京之对英雄继天的仰慕,也戏仿了“革命”狂欢的巨大魔力:“继天同仁说起统一道理来像念诗似的有魅力,听了他演讲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统一不成功的。”丹尼尔·贝尔在论述宗教神学权威崩溃后现代人的世俗化趋向时曾说:“这里存在的只是不停地寻求新的兴趣,新的消遣,新的感受,新的冒险,新的狂欢,新的革命,新的乐趣,新的恐怖,新的……”[68]《女贞汤》中的“革命”也具有以上特点。
借“革命”的僭越光环,种种欲望得以冲出樊篱。小说戏仿了“革命”光环下的欲望放纵,如情欲放纵和权力放纵。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京之,本是乡下小地主的女儿,在主张个性和自由的时代风潮影响下,先后爱上了汉生、雨莱、继天、继书开等男性,从一个保守的乡下小地主的女儿变成了领导潮流的“新女性”。日记中的京之和男青年们追求自由,充满革命激情但又懵懵懂懂,不乏幼稚,甚至有些滑稽,小说通过这些人物,对“革命”青年的“革命幼稚病”进行了戏仿。
“革命”光环下的权力欲望也是小说戏仿的对象。“统一堂”推翻了旧制度的权力,但正如福柯所认为的,权力是永不终结的,它总是质疑、修改、更正、重新定位。“革命”以暴力的形式推翻了旧制度,解构了旧的权力体系,同时又展开了新一轮的权力角逐。柯心为成为“堂”的统帅,借清堂之名,抓捕堂内将领。因为“将士只听继天言”,继天也被柯心杀害。创立之初,“统一堂”表现为自由躁动的精神,随着“堂”的壮大,“堂”内弥散着恐怖阴郁的气氛,对权力的渴望剥去了“革命”自由博爱的外衣,显现出人性残暴卑劣的一面。权力鼓动着人性中卑鄙恶劣的欲望。
小说中有一段“绝密档案”,收入“统一堂沿海委员会清理整顿统一六十七军异己分子的审讯记录”。“审讯”这一形式本身即是对权力的戏仿。阿尔都塞在论述压抑、强制性的国家机器时有这样一段话,压抑、强制性的国家机器“包括警察、法庭等等,它们通常以暴力的方式迫使人民依照标准行事,它采用的方式是粗鲁的、毫无掩饰的暴力监管”。[69]“审讯”从戏仿柯心的语言入手,戏仿了“权力者”的蛮横霸道。如柯心审判时说:“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你有名字吗?”“住嘴!没人会相信你这个疯女人说的话!你连字都不识一个,统一道理完全不懂,你怎么懂得统一旨意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懂得信仰斗争的复杂性?”“快把她嘴捂上,不要让她大放厥词!锋子同仁,不要作记录,赶快去把她的嘴捂上。简直荒唐。”柯心大量使用命令和反问的句式,采取讥讽、夸张、重复等手法,营造出咄咄逼人之势,显现出权力的霸道。柯心的语言表现出明显的压制性和控制力,其语言是排他的,不允许差异性存在。其粗暴的、歇斯底里的叫嚣无疑也是非理性的,显现出“粗鲁的、毫无掩饰的暴力监管”的特点。刘索拉借柯心的语言,对权力者的霸权形象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戏仿。
小说还对“文革”进行了戏仿。小说中继家后人红女要写继家历史,发现和大岛有关的历史书,都是“一跳一跳的写,不连着写,好些年就这么失踪了”。红女翻阅大量资料,并进行调查,写了一本关于大岛历史、继家历史的书,但被批判为捏造的,都是夸张虚构,不是事实。小说借红女写史的经历,戏仿了“文革”中一些当权者对“历史”的态度。
《女贞汤》由许多小故事构成,各个故事独立存在,互相之间又有联系。这些故事发生在不同的时代,全书如同由断代史组成的历史。小说中的人物、场景、语言等是夸张变形的,但又是在历史真实基础上的,如“张大文人”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中国历史上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者,“莲英”这一原为“虎豹”的形象则以个性被戕灭的女性为基础。场景和语言也是如此,小说中的场景,大多奇异虚幻,但都有真实的历史场景对应,是虚构场景与真实场景的互渗,具有似真性,如小说中的京城:“大街上什么都有,街也宽,天也显高,到处都是人。人都喜笑颜开的,是一片改朝换代的样儿。”保姆陈香去的首长继书主家“影壁、假山石、老海棠、金鱼池、菊花圃”的景观,都让读者不由得与北京联系在一起。小说中的人物语言也是“断代史”式的,从文言发展到文白相杂到白话,也使小说表现出很强的“历史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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