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心理分析小说的尝试者
20世纪的世界文坛,最有颠覆意义的一件大事,是现代主义的反叛大潮对传统的现实主义主流地位的冲击。孕育于19世纪初期,萌芽于19世纪后期的现代主义,在20世纪伊始就以其哲学上的非理性、表现手法上的荒诞性、艺术技巧上的革新性、对待传统的极端性和与现实主义的对抗性而在欧美文坛引发了一场强烈的地震。既然“上帝死了” ,那就没有什么原则可以遵循,没有什么信念可以坚守,没有什么传统可以发扬,没有什么道德可以规范,没有什么家园可以栖息,更没有什么精神可以支撑。于是,一场以“寻找自我”为主线的文艺浪潮就在这样一片广袤的精神废墟上,在荒漠已久的精神家园中轰轰烈烈地兴起。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小说、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新小说、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等形形色色的“主义”如滚滚波涛,向现实主义袭来,不但很快就取代了它的主流位置,而且还将其冲得七零八落。
在这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向内转”的文学浪潮中,曾经在摹仿的道路上迷惘徘徊的施蛰存,也在不停地寻找着符合自己、适合于自己的创作方向。他说: “我也曾想通过创作逐步跟上时代大潮,使我的作品开始走向创新,首先表现为观念的变化。 ”[25]而促使施蛰存的创作观念产生重大转折的就是以内心独白来展示心理流程的心理分析小说。这种写作技巧, “在英法各国叫做意识流,而在德语国家则叫做内心独白。 ”[26]意识流小说兴起于20世纪初,流行于20世纪24 — 40年代的欧美文坛。意识流小说的哲学基础是现代心理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和柏格森的直觉主义。
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在《论内省心理学所忽略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指出:
意识… …对它自己来说并不是以劈成碎片的样子出现的。象“链条”或“系列”这样一些字眼都不能恰当地描述意识最初使自己呈现出来的样子。它不是连接在一起的东西,它流动着。 “河”或“流”这样的比喻才能最自然地把它描写出来。以后当我们谈到它的时候,让我们称它为思想流、意识流和主观生活之流吧。[27]
奥地利心理医生弗洛伊德在《梦的释义》一书中也指出:
潜意识是包含了较小的意识范围的更大范围。每个意识内容都具有一个序言性的潜意识阶段,而潜意识却能停止在此阶段上,并仍需被看作具有充分的精神功能。潜意识是真正的精神现实,其内在本质正象外部世界的现实一样对我们是未知的,并且正象我们通过感觉器官而报告了外部世界一样,它通过意识的资料而与我们进行着不完善的交流。[28]
按照詹姆斯的论点来理解,人的性格主要表现在感性活动上,只有人的精神和意识才能构成生活的真实。而弗洛伊德则认为潜意识的存在和活动是人的所有心理活动的基础,它深深地藏在人的心理世界的内层之中,是人类心理的最原始和最基本的因素。虽然两位心理学家在论述的角度上各不相同,但对人的“潜意识”的关注却是一致的。在20世纪西方文坛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的“意识流”小说就是詹姆斯的“意识流”假说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影响的结果。
意识流小说强调人的精神和意识的真实,注重对人的感性活动、意识活动和内心奥秘的表现,擅长时间与空间的大幅度跳跃,忽略情节的连贯性,常常采用内心独白、自由联想、象征暗示、现在与回忆、事实与虚幻互相穿插等手段来展示作品中的人物意识流动的轨迹。[29]在意识流小说风靡欧美大陆期间,产生了一批誉满全球的意识流小说大师和优秀的作品。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等。
在施蛰存对西方此类小说艺术的接受过程中,真正对其产生影响并非上述几位大师级人物,而是在这个创作领域内很少有人问津的奥地利作家施尼茨勒[30]:
我最早受影响的是奥地利的显尼志勒,… …[31]看了显尼志勒的小说后,我便加重对小说人物心理的描写。后来才知道,心理治疗方法在当时是很时髦的,我便去看佛洛伊德的书。
当时英国的艾里斯出了一部“Psychology of Sex”(《性心理学》) ,四大本的书,对佛洛伊德的理论来个大总结和发展,文学上的例子举了不少。我也看了这套书。所以当时心理学上有了这新的方法,文艺创作上已经有人在受影响,我也是其中一个。[32]
阿尔图尔・施尼茨勒(1862 — 1931) ,是奥地利剧作家和小说家。在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施尼茨勒的文学成就主要以戏剧为主,比较重要的有《阿纳托尔》 、 《儿戏恋爱》 、《绿鹦鹉》 、 《轮舞》和《孤独的路》 、 《遥远的国度》等。既被誉为“当时维也纳戏剧界的代表人物之一”[33],也在剧作中开始展示心理刻画的才华。及至20世纪,施尼茨勒主要成就是小说创作,目前已有《古斯特少尉》 、 《艾尔丝小姐》 、 《一位作家的遗书》 、 《遁入黑暗》 、 《施尼茨勒小说集》 、 《施尼茨勒中篇小说选》 、《施尼茨勒小说选》 、 《相思的苦酒》 、 《自杀以前》 、 《妇心三部曲》 、 《恋爱三昧》和《孤零》等作品通过中译本被介绍到国内,其中也有施蛰存的贡献。
由于施尼茨勒的作品“着重细致的性格刻划和心理分析,带有自然主义的倾向, ”并且在作品中“使用追忆与回顾、憧憬与想象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 ”[34]因而使其成为第一个将这种艺术手法引入德语文学的作家。作为一名医生,施尼茨勒曾在很长时期内从事精神病研究和对病人的心理治疗工作,不但很早就与同在一座城市的弗洛伊德结为挚友, “并且把心里分析方法运用于文学创作,被称为弗洛伊德在文学上的‘双影人’” 。[35]
中篇小说《古斯特少尉》(1900)是施尼茨勒心理分析(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36]故事开始,这位名叫古斯特的帝国少尉正在剧场里百无聊赖地看戏。他坐立不安,心猿意马,度日如年,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又想提前溜走;一会儿将目光转向其他包厢里的姑娘,一会儿又想起曾经给他写过信的女人。就这样,在痛苦的煎熬中,演出终于结束了。而在走出剧场之时,他与一个面包师发生了口角。出于胆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面包师对他的侮辱。出于帝国军人的荣誉,他又没有有足够的勇气挽回自己的虚荣。走出剧场后,他像一个幽灵,在城市里游来荡去。在大街上,他想象着决斗,想象着决斗后的场面和社会的舆论。在桥上,他还在想象着给自己找一个自杀的理由,想象着像一个军人那样去死而赢得人民的尊敬。在游乐场,他又想象自己自杀后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姐姐。就这样,他一直逛到天亮,自杀的决心还没有下。后来,他来到咖啡馆,听说昨晚侮辱他的、使他产生自杀念头的、让他为自杀恐惧了一夜的面包师因脑中风死去的消息后,立刻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一副既死要面子,又贪生怕死的丑恶嘴脸跃然纸上。(www.xing528.com)
作为“德语文学史上第一篇完全采用内心独白手法(即意识流)写成的小说, 《古斯特少尉》的文学价值更主要的是在于作者成功地运用了内心独白的表现手法,展现了一个人为自己受到平民污辱而决定自杀的下级军官复杂矛盾内心世界。 ”[37]读罢小说,整个故事情节,从头到尾都由古斯特少尉一个人的内心独白构成。时空的任意转换,主人公意识的不断流动,一幅心理流程图随着情节的进展而被清晰地描摹出来。
中篇小说《艾尔丝小姐》(1924)是《古斯特少尉》的姊妹篇。美少女艾尔丝是一名律师的女儿,跟随姨妈去阿尔卑斯山度假期间,母亲寄来一封急件,告诉艾尔丝一件不幸的消息:她的爸爸因为私吞了一笔3万金币的财产而陷入困境。如果在指定的期限内不能如数返还的话,就要锒铛入狱。在同一个度假地,有一位叫多尔斯代的人曾经是艾尔丝父亲的老朋友,母亲让艾尔丝向这位先生借钱,以度过危机。尽管对爸爸的行为多有埋怨,但艾尔丝还是不希望看到父亲走上不归路。于是,便鼓足了勇气向多尔斯代求助。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先是拒绝,然后又改变主意,对美若天仙的艾尔丝打起了邪恶的念头,动起了非分之想:只要能看到艾尔丝的裸体,就答应借钱给她。少女就此被逼上了绝路:一方面要挽救危机之中的爸爸,一方面还要保住自己的贞洁。在巨大的现实和心理的压力下,可怜的少女用自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一生。
就小说的故事情节而言,似乎没有什么新颖之处。就小说所折射出来的思想倾向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值得关注的地方。作品最大的艺术价值在于对主人公艾尔丝小姐心路历程的分析。没有接到母亲信件之前的艾尔丝,是一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美少女。接到母亲信件后的艾尔丝,是陷入一个迷惘、彷徨和无助的忧郁女。得知多尔斯代邪恶念头后的艾尔丝,是一个处于“生存,还是毁灭”的极度煎熬之中的悲愤女。 “施尼茨勒打破传统的叙事方法,成功地运用意识流手法,用似乎琐碎、凌乱、跳跃,缺乏连贯性、整体性的语言逼真地再现了主人公波澜起伏、曲折复杂、色彩缤纷的内心世界,带给读者超越时空的奇妙阅读感受。 ”[38]对社会邪恶的揭露性,情感描写的细腻型,人物心理分析的深刻性,使《艾尔丝小姐》“通篇具有浓烈的抒情性和悲剧性”[39],无论从思想还是从艺术上,都已经超过了《古斯特少尉》 。
从接受和影响的角度上看,施尼茨勒显然是施蛰存的直接影响者。而从接受和影响的范围上看,影响施蛰存的既不是施尼茨勒的戏剧,也不是施尼茨勒全部的小说,而是运用意识流手法,以刻画人物心理见长的心理分析小说:
二十年代末我读了奥地利心理分析小说家显尼志勒的许多作品,我心向往之,加紧了对这类小说的涉猎和勘察,不但翻译这些小说,还努力将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40]
读了显尼志勒的小说,译了五六种后,便学会了他的创作方法;然后再看到弗洛伊德和艾里斯的书,并由此认识到人的思维过程是多层次的。[41]
纵观施蛰存的十年创作之路,我们发现他的几个作品集: 《上元灯》 、 《将军的头》 、 《梅雨之夕》 、 《善女人行品》 、 《小珍集》等并非都是心理分析之作,并非都是施尼茨勒一方影响之结果,或仅仅为外国文学影响之结果。事实正如他本人所言: “五个小说集,各自代表了我的一个方向。 《上元灯》里的大多数作品,都显现了一些浮浅的感慨,题材虽然都是社会现实,但刻划得并不深。 《将军的头》忽然倾向于写历史故事,而且学会了一些弗罗伊德的心理分析方法。这条路子,当时给人以新颖的感觉,但是我知道,它是走不长久的。果然,写到《石秀》 ,就自己感到技穷力竭,翻不出新花招来了。于是我接下去写了《梅雨之夕》和《善女人行品》 ,把心理分析方法运用于社会现实,剖析各种人物的思想与行动。这一时期的小说,我自以为把心理分析、意识流、蒙太尼(mon-tagne)等各种新兴的创作方法,纳入了现实主义的轨道。 … … 《小珍集》可以说是我回到正统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成果。 ”[42]
就是说,在施蛰存历时十年创作的小说中,真正属于“心理分析小说”或曰“意识流”小说的只有《梅雨之夕》和《善女人行品》两个作品集中的22部作品。它们分别是《梅雨之夕》 、《在巴黎大戏院》 、《魔道》 、《李师师》 、 《旅舍》 、 《宵行》 、 《薄暮的舞女》 、《夜叉》 、《四喜子的生意》 、《凶宅》 、 《狮子座流星》 、 《雾》 、《港内小景》 、《残秋下的弦月》 、《莼羹》 、《妻之生辰》 、《春阳》 、《蝴蝶夫人》 、《雄鸡》 、《阿秀》 、《特吕姑娘》 、《散步》 。
在这22个短篇中,与施尼茨勒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古斯特少尉》最为接近的是《在巴黎大戏院》 、 《魔道》和《四喜子的生意》 。这几个短篇的共同之处,就是自始至终都是由主人公的内心独白统领了小说的整个故事情节,用人物的心理流程建构了作品的艺术框架,应当是施蛰存最具心理分析特征的作品。
《在巴黎大戏院》讲述的是一个已婚的男人和一个未婚的女子相约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故事。 “我”是那个已婚的男人,由于被女子抢先买了电影票而感到有失颜面。于是,便觉得瞟了他一眼的俄国男人冒犯了他的尊严,对女子在拥挤的人群中替她买票百思不得其解。走进影院,他又是嫌弃室内的空气污浊,又是看不惯德国人抽雪茄,又是为忘记拿说明书这一件小事懊恼不已,又是埋怨影院内的椅子太小,坐下去不舒服。电影开演前,他左瞧瞧,右看看,生怕被熟人认出来将此事张扬出去而丢脸。电影开演后,他心不在焉,一会儿对女子身上传来的气味想入非非,一会儿对与女子肌体的接触而胡思乱想,一会儿对女子递过来的手帕爱不释手,一会儿又对自己作为已婚男人与这个未婚女子的未来充满担忧。电影结束后,女子扬长而去,将“我”丢弃在失落的夜幕中。
“怎么,她竟抢先去买票了吗?这是我的羞耻,这个人不是在看着我吗,这秃顶的俄国人? ”[43]读罢《在巴黎大戏院》 ,我们不禁想起施尼茨勒的《古斯特少尉》 。两部作品的故事几乎发生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是音乐厅,一个是电影院。两部作品的男主人公来此地的目的都不是为了欣赏艺术:一个是应朋友之邀,为其参加演出的妹妹助阵;一个是与一个未婚女子秘密约会。两个男子在演出和放映的过程中都坐立不安:一个不断地用目光撇向包厢里的美女,一个对身边女子身上的味道充满遐想;一个为明日的决斗胆战心惊,一个为女子会不会爱上自己而心存疑虑。一个贪生怕死却硬装英雄,一个心怀歹意却硬装绅士。内心的龌龊,嘴脸的丑恶,通过他们的独白,透过他们的心理,一点点地被揭示出来,一层层地被暴露出来,显示了作家驾驭人物心理的自信和洞察人物内心世界的从容。
在《魔道》中,施蛰存延续了《在巴黎大戏院》中所使用的通过人物的心理轨迹贯穿故事始终的手法。小说描写“我”乘坐火车出门,为对面座位上一个老妇人所恐惧。望着老妇人干瘪的手,他想起中国古代神怪小说中的魔鬼,想起古代王妃陵墓中的木乃伊。好不容易到站后摆脱了老妇人的恐怖,他又通过朋友家的窗户看到了老妇人恐怖的身影。尽管后来发现所谓的身影只是玻璃窗上的一个污点使他产生的幻觉,但他的心理依旧无法平静。在黄昏中散布,他对夕阳产生幻想;住在朋友家,对朋友的夫人产生邪念。回来后去戏院,又碰到老妇人,乃至对黑色的啤酒也产生恐怖。夜半时分,他恐怖地看见老妇人恐怖的身影走进小巷。小说以“我”为第一人称,以“我”的恐怖为主线,在恐怖的旋律下透彻地对“我”由于恐怖所产生的恐怖心理进行了透彻的分析,施尼茨勒的影响清晰可见, 《古斯特少尉》的踪迹清晰可寻。
作为西方心理分析小说的中国尝试者,施蛰存在作品中尝试从多角度,对多种人物的多种心理进行细腻的分析。除了上述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外,还有《梅雨之夕》中对异想天开心理的分析, 《李师师》中对失望心理的分析, 《旅社》中对恐惧心理的分析。另外,施蛰存还在《薄暮的舞女》 、 《狮子座流星》 、 《雾》和《春阳》等作品中,集中对不同女性的不同心理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
由于施尼茨勒在德语文学史上首次运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并且熟练地通过意识的流动来分析人物的心理活动,由于施尼茨勒的意识流作品“比伍尔夫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墙上的记号》早十七年。比乔埃斯的《尤利西斯》早二十年, ”[44]因而被誉为“欧美文学史上意识流小说的开山祖师。 ”[45]同样,由于施蛰存很早就接受了施尼茨勒的影响,并且“早在三十年代就尝试着运用甚至在八十年代还令不少人感到新鲜的… …心理分析法写小说,他也因此被海内外学术界誉为‘中国现代派的鼻祖’”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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