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分体学史散文卷：乾嘉时期的佳作云蒸霞蔚

二、佳构连篇，云蒸霞蔚：乾、嘉的骈文

乾隆、嘉庆两朝，是清代骈文最为鼎盛的时期，一时间，作家辈出，佳构连翩，流派众多，云蒸霞蔚。余波所及，直至于道光前期。较有名的作家有胡天游、杭世骏、邵齐焘、吴锡麒、纪昀、袁枚、曾燠、洪亮吉、孙星衍、汪中、刘嗣绾、李兆洛、阮元、彭兆荪等。

胡天游（1696—1758），一名骙，字稚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应博学鸿词试，因病不终场而出，后客死山西。胡天游虽仕途蹇塞，但生当乾隆盛世，故而文中颇多昌明盛世之音，更加才华横溢，其所为文，多能将不宜作骈文的题目写得得心应手，因而名噪一世。他的《拟进一统志表》、《玉清宫碑》、《禹陵碑铭》、《赵开府碑》、《逊国名臣赞序》等，都是很著名的作品。其《拟进一统志表》是为进呈《清一统志》而作的一份上表，文中以铺排的笔墨，极力颂扬清王朝一统天下的鸿伟基业，其中称颂帝王功绩一段云：

皇帝陛下继天测灵，厚德载物，含运元化，庞侔堪舆。高七制而叙五期，式九围而洞三极，寒暑节气，均调八紘。鲲鲸彗涛，晏静夏海。草木合向而拱附，牛马依律而内首。日月之所出入，风雨之所往来。青羌攒树之郊，丹栗沸水之野，莫不荐坂环幅，同朔共采。过神农之表，穷桑孰知其几旬？带昆仑以还，提封何较于三万！

逞才使气，文笔恣肆，使典一如贯珠，文章沉博绝丽，精彩夺目。胡天游其他文章中也时有精彩的警句，如《逊国名臣赞序》中的：“昆玉不碎，便与瓦砾同科；牛后所存，将非鸡尸等质。而风雨如晦，翰音不已。淮汉就列，嘉实勿逾。劲草在陆，撄飘坠以益坚；贞松有心，矫严霰而方茂”；如《赵开府碑》的：“龙鸟翔于握中，风云屯于帐底。淮南奇才三百，句越君子六千。一人当之，彼未云众。有硕福之魁状，无不侯之奇数。阔达慕郭汾阳，乃从武韬之选；劲毅等张万福，遂登翘关之科”等，无不辞采飞扬，用事贴切，议论精警。

杭世骏（1695—1772），字大宗，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举博学鸿词科，授编修。邵齐焘（1718—1769），字荀慈，昭文（今江苏常熟）人，官翰林院编修。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今属河北）人，官至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他们都是与胡天游同时代并且颇有影响的骈文家。杭世骏的《东城杂记序》，邵齐焘的《答王芥子同年书》、《诰赠朝议大夫沧崖袁公墓志铭》，纪昀的《平定两金川露布》、《四库全书告成恭进表》等，或清丽，或典重，或奋发雄壮，都是情文并茂的作品。

较胡天游稍后一些而成就较高的骈文家是袁枚。和陈维崧一样，袁枚也对轻视骈文的倾向提出了异议。在《胡稚威骈体文序》中他指出，奇偶相生是自然现象，文学也不例外，骈文的形成，同样本之于天地自然之道。在《答友人论文第二书》中，他又对“骈体无用论”展开了批评，认为“古之文不知所谓散与骈也”，“安得以其散者为有用，而骈者为无用也”？其《小仓山房外集》所收，绝大多数都是骈文。如《答王厚斋书》、《与蒋苕生书》、《谢荐擢高邮刺史启》、《谢尹太保和诗启》、《为尹太保贺伊犁荡平表》等都堪称佳构。其《上尹制府乞病启》云：

伏念枚东浙之鄙人也，世守一经，家徒四壁。对此日琴堂之官烛，忆当年丙舍之书灯。授稚子之经，划残荻草；具先生之馔，撤尽环簪。余胆罢含，断机尚在；未尝不指随心痛，目与云飞。

自蒙丹陛之恩，得奉版舆之乐。春晖寸草，养志八年。然而萱爱家乡，种河阳而不茂；笋生冬日，觉梓里之尤甘。客秋之莼菜香时，堂上之鱼返矣。枚欲再行迎养，则衰年有恙，难涉关河；倘远讯平安，则隅坐无人，谁调汤药？在亲闱喜少惧多之日，实人子难进易退之时。瞻望乡关，何心簪笏。

夫人情于日暮颓唐之际，顾子孙侍侧而能益精神；儒生于方寸瞀乱之余，虽星夜办公而必多丛脞。在朝廷无枚数百辈，未必遽少人才；在老母抚枚三十年，愿为承欢今日。情虽殷于报国，志已决于辞官。第养之一言，固须臾所难缓；而终之一字，非人子所忍言。且高堂之年齿未符，或恐事违成例；大府之遭逢难再，未免官爱江南。兹当五内焚如，忽尔三秋痁作。思归无路，得疾为名。

伏愿明公念枚乌鸟情深，允其养亲之素志；怜枚犬马力薄，准以乞病之文书。实缘依恋晨昏，退而求息；非敢膏肓泉石，借此鸣高。得蒙篆摄有人，当即星驰就道。或老人见子，顿减沉疴；则故吏怀恩，还思努力。此日得归膝下，皆仁人之曲体鲰生。他年重谒军门，如婴儿之再投慈母。

此信为袁枚给其座师两江总督尹继善的信，当时尹继善保荐袁枚为高邮知县，部驳不准，适老母患病，袁枚即上此书乞养归山。文中既动之以情，又诉之以理，为了说明母亲抚养之恩，连用五个典故铺排而下，使陈述的理由极富感染力，将辞官的原因说得十分透辟而恳切。文中多用长句，长短相间，工整而又婉曲，是一篇极为感人的抒情骈文。

较袁枚稍后，钱塘还有一位与袁枚风格相近的骈文家吴锡麒。吴锡麒（1746—1818），字圣征，号谷人，官国子监祭酒。其骈文也属清新流丽一类。如《航坞山居记》云：“烟霞匪深，林壑特美。东瞻梅坞，西眺龙湫。飞泉散蕤，堕琴筑之响；长松交翠，停曦月之辉。环以钱清之江，接以白鹤之浦，皎焉冲照，淡乎镜流。芰荷殷生，罟罾疏布。使逐热之子，望景希心；骛尘之徒，践峰游目。”又如《答成亲王启》云：“自旬月以来，人事罕接。暑潦既盛，息车杜门。藉树迎晨，弄水送夕。青苔及榻，时浮若烟。红蕖出波，渐高于叶。蝉噪万翼，鱼游百头，高聆柳间，俯眺花外，因击鲜月酌，据石星眠，虽至凉风洒襟，零露沐首，落落然或未之觉也。”这类文字，几可与吴均、陶弘景的作品相媲美了。(www.xing528.com)

受陈维崧影响，乾、嘉年间，江苏常州出现了一批著名的骈文家，代表人物为洪亮吉、孙星衍。

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号北江，官翰林院编修。洪亮吉的骈文用典极多而不觉繁缛，文章句律工稳而格调纤新。所作书、序、启、记、诔、吊、铭、碑、碣、七招、连珠，众体皆备，如《冬青树乐府序》、《与崔礼卿书》、《出关与毕侍郎笺》、《伤知已赋序》、《南楼忆旧诗序》、《三李斋诗序》、《灵岩山馆诗集序》等，都是很优秀的作品。其最为人所称道的，是《八月十五日夜泛舟白云溪诗序》，此文作于他三十岁时，着重表现自己与游人的“狂”与“逸”，文中叙夜游之乐与兴尽之悲云：

与二三子，拍浮其中，幛袖作帆，折柳代楫，西经红桥，东阻北郭。两岸宿乌，一川游鱼，随波沸腾，离树上下，啾啾唧唧，声不得歇。沿溪以北，稍有竹树，下荫密藻，宽可弥亩，黑白万羽，浮沉千头，波喧叶飞，悉萃其里。从洲以南，檐瓦可数，桥阴数尺，乃界中外，孤箫一声，高树答响。吕生狂歌，不觉离口。楼阁半里，钩帘一时，儿童不眠，应以拊掌。歌韵欲寂，盈觞劝酬，欣罗狂谈，乐说旧事。忽复相睹，首已如沐，吟肩既冷，零露可挹。离离星辰，方讶西暗，川东晓华，惊见日出。相与登岸，因而赋诗。里传其狂，朋讶为逸。嗟乎！半世之乐，成于奉亲；百昼之娱，奚若选夕。奈何中岁，各值多故，星辰渝乎昔约，风雨破其奇怀。颜非朱而潭鲤惊，衣皆麻而林鸟讶。此则览盈尺之照，则逃影于闺；聆入秋之声，而离树却走也。以少岁之游，毕于此夕，故振笔序之，以贻数子，亦以志不忘耳。

文中不用一典，全用白描的手法、清丽的辞藻，写景抒情，显得细腻而富于韵味。洪亮吉的骈文尤富情韵内美，于此文可见一斑。

孙星衍（1753—1818），字伯渊，号渊如，历官山东督粮道，权布政使。其才力弱于洪亮吉，但也有不少好的作品传世，如《国子监赵君妻金氏诔》、《洪节母诔》等，都很受称赞。

洪亮吉好奖掖后进，同里刘嗣绾、陆继辂等都曾得其指点。影响所及，甚至形成了骈文史上的“常州派”。屠寄专门编有《国朝常州骈体文录》30卷，集作者43人，选文569篇，足见声势之大。他们主张尊重《文选》的传统，不废骈体，并试图打通骈散间的壁垒，将骈文笔法导入古文，显示出与桐城古文分庭抗礼的倾向。常州派作家李兆洛还编选了《骈体文钞》，倡言“宗两汉非自骈俪入不可”（《答庄卿珊》）。他们中间，刘嗣绾、阮元、李兆洛的成就都比较突出。刘嗣绾（1762—1820）字醇甫，号英初，官翰林院编修。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云台，官湖广等处总督、体仁阁大学士，论文重文笔之辨，提倡骈文。李兆洛（1769—1841），字申耆，曾官凤台知县。刘嗣绾的《山中与鲍若洲书》，阮元的《兰亭秋禊诗序》、《重修郑公祠碑》，李兆洛的《皇朝文典序》、《姚石甫文集序》都是较好的作品。

与洪亮吉齐名的骈文家还有汪中。汪中（1745—1794），字容甫，江都（今江苏扬州）人，绝意仕途，潦倒终生。汪中的骈文以六朝唐初为取法典范，但又不蹈袭、模拟古人。其《与朱沧湄书》曰：“骈文主于达意明事，不尔直为无用之物。”又说“任徐庾三家，必须熟读。此外，四杰亦当择取。至于玉溪，已不可宗尚”。汪中学问渊博，为人狂放不羁，其骈文古穆朴茂，多白描手法。汪中最著名的作品是《哀盐船文》，文章记叙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江苏仪征盐船失火事件，其第一段是对失火事件的总叙，第二、三段是对火灾的具体记叙，第四段表达对死难者和家属的祈祷。其中描叙火灾的惨烈说：

夜漏始下，惊飚勃发。万窍怒号，地脉荡决。大声发于空廓，而水波山立。于斯时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星星如血。炎光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睒睒，熛若沃雪。蒸云气以为霞，炙阴崖而焦爇。始连楫以下碇，乃焚如以俱没。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謈田田，狂呼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吷。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焄蒿，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

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从井有仁，旋入雷渊，并为波臣。又或择音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势若跻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绝气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离而不惩，祀为国殇。兹也无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游魂不归，居人心绝。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守哭迍邅，心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腾哀而属路；或举族之沈波，终狐祥而无主。

这篇文章无论写景抒情，都显得挥洒自如，将火灾的酷烈写得惊心动魄。既讲究声韵、对仗、句法，又宽泛适度；既使事用典，又不生僻，且数量极少。杭世骏为此文作序，称扬它上承诗骚传统，且以之与李华《吊古战场文》、左思《三都赋》相并论。汪中因此而声名远播。

汪中骈文最能显示其个性与情感的，还是他的《自述》。这篇骈文为自伤身世之作，文中以自己的身世遭遇与南朝梁的刘峻相比照，《梁书·刘峻传》载，刘峻曾作《自述》言自己与冯敬通相比有三同四异，汪中则云自己与刘峻比有四同五异，最后十分感喟地说：“嗟乎！敬通穷矣，孝标比之则加酷焉。余于孝标，抑又不逮。是知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云如荠。我辰安在？实命不同！劳者自歌，非求倾听，目瞑意倦，聊复书之。”通篇字行之间，几于和泪代书，其气息的深厚，直逼魏晋。他的《吊黄祖文》、《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广陵对》等也都是这类自鸣不平的作品。汪中的骈文所以在清代骈文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一方面是他学识渊博，词采灿然，如刘台拱《〈遗诗〉题辞》所说，是“钩贯经史，熔铸汉唐，闳丽渊雅，卓然自成一家”。同时，也在于他的骈文所体现的是真实的思想感情，是长期郁积于胸中不吐不快的产物。这是汪中不同于许多清代骈文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