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分体学史散文卷：王勃的骈文技巧

一、声偶兼到，俊逸流畅：王勃的骈文

唐初最能代表骈文律化特点的，是号称“初唐四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的骈文。

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曾任朝散郎，并为沛王府修撰，因写“斗鸡檄”被逐出沛王府，后任虢州司功参军，不久又丢官。两年后赴交趾探亲，渡海溺水而死。王勃骈文中最负盛名的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和《上巳浮江宴序》、《上吏部裴侍郎启》。而《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又是最能体现骈文律化特点的作品。全文如下：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云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相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王勃所处正当所谓“唐尧之朝”、“圣明之代”，但他却逢圣代而遭坎坷，于是内心充满牢骚与不平，所以文中以怀才不遇为中心，将自己的自负与失落，壮志与感叹，安贫知命的情怀，报国无门的苦闷，乃至飘蓬江海、他乡作客的愁烦，表达得极为委婉而曲折，代表着李唐王朝鸿业初开时期部分失意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情绪。在格式上，则代表着初唐骈文完全律化的倾向，全篇主要用四、六言而且合于平仄的句式，一句中平仄交替，上下句平仄相对：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www.xing528.com)

平平仄仄 仄仄平平

序中凡是半联两句的句式，则半联中两句的句脚平仄相对，而两半联相对应的各节平仄也相对。如：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

仄平平仄 平仄仄（平）平平

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仄仄平平 仄平平（平）仄仄

这里，上下联平仄相对；而同半联中的上下句句脚（“渚”与“回”，“宫”与“势”）平仄也相对。此外半联中两句平仄也相对。而为了保证这种和谐的对应，在“渚”与“岛”两个仄声字之间用平声字“穷”隔开；在“宫”与“冈”两个平声字之间则用仄声字“即”隔开。这种精严，几乎贯穿于全篇。其句脚平仄则取“仄顶仄，平顶平”的形式，如前十句句脚“郡”、“府”、“轸”、“庐”、“湖”、“越”、“宝”、“墟”、“灵”、“榻”等字即为“（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开端一句不计）。这种句脚平仄颠倒交替的方法，既改变了句脚一律为平声或为仄声的呆板，也不同于“平仄平仄平仄……”反复排列的单调，使这篇骈文的音韵显得十分谐美。而全序又一气呵成，词采华丽，因而音调铿锵，俊逸流畅，成为文学史上的名篇。

骈文的律化，使骈文更为精美，但同时也造成许多拘束。作者拘于声律，有时不免补凑成篇，或者用一些生僻的典故。这篇序中“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一联就是语意重复的句子；而“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中的“杨意”、“钟期”本为杨得意、钟子期，只是为了协于平仄、凑成四字句而擅改，这都是骈文写作中应忌讳的。王勃另有一篇《益州夫子庙碑》，其开头的“述夫帝车南指，遁七曜于中阶；华盖西临，藏五云于太甲”一联，稍后于他十余年出生的张说就不能解，去请教名僧一行，一行精通历数天文，解出了前半联，而后半联终成千古之谜。实际上，为了突破这种拘限，“四杰”的骈文，也并不全似《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那样精严，那样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