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卷：两晋骈文的骈偶日增与体式成熟

二、骈偶日增、体式成熟的两晋骈文

入晋之后，骈文进入其成熟阶段，这种成熟主要表现为四个方面：一是在单篇文章中骈俪句式明显成为文章主要部分；二是骈句对仗工整，用语精丽；三是用典日渐繁富，但运用贴切，不见痕迹；四是声律上极为和谐，流转自然。这时期，骈文作家也大量涌现，骈文的体式迅速扩展为序、论、颂、议、碑、书、策、诔、连珠等许多种类。

西晋的骈文作家，首推潘岳和陆机。

潘岳（247—300），字安仁，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人，官至给事黄门侍郎。其文辞藻妍丽，尤善哀诔之文。传世之作如《杨荆州诔》、《夏侯常侍诔》都以四言韵语写成，“辞采绝丽”（《晋书·潘岳传》）。其《马汧督诔序》叙述汧城督守马敦衔冤而死的经过，赞颂他临危不惧、保护全城的忠勇和智慧，为他“功存汧城，身死汧狱”的遭遇鸣不平，对这位边城守将的冤魂表示深切的吊念，通篇洋溢着真挚而强烈的激情。文中仍旧是骈散相间，但骈句极为精丽，且音韵和谐、工整流利。如第二段中叙敌军气焰之盛、孤城之危的一节文字：

虽王旅致讨，终于殄灭，而蜂虿有毒，骤失小利。俾百姓流亡，频于涂炭。建威丧元于好畤，州伯宵遁乎大溪。若夫偏师裨将之殒首覆军者，盖以十数；剖符专城，纡青拖墨之司奔走失其守者，相望于境。

潘岳其他一些文章骈俪色彩也相当浓重。如《司空郑衮碑》：“陈谟台阶，翼和鼎实，显绩成于台省，清风荡于所莅。故能老少安怀，遂至迩亲。”如《九品议》中：“高官厚禄，非明崇贤，所以兴治；卑位下役，非为鄙愚，所以供职。”这一个长对，也是很好的骈句。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曾任平原内史。陆机除赋用骈体之外，其表、笺、书、论、策、议、碑、诔、颂、吊、连珠等，也均用骈体。骈文到陆机，是无体不备的了。其最为人所称道的是《豪士赋序》、《辨亡论》、《吊魏武帝文》、《谢平原内史表》和《荐戴渊疏》。其《豪士赋序》是针对齐王冏的矜功自伐，专擅朝政而发的议论，文章说理绵密，引喻精切，句式工整。其中如：“存夫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乎物者，丰约唯所遭遇”；“我之自我，智士犹婴其累；物之相物，昆虫皆有此情”；“好荣恶辱，有生之所大期；忌盈害上，鬼神犹且不免”；“袪服荷戟，立于庙门之下；援旗誓众，奋于阡陌之上”；“政由宁氏，忠臣所为慷慨；祭则寡人，人主所不久堪”；“君奭鞅鞅，不悦公旦之举；高平师师，侧目博陆之势”等等，都是整齐的四六句式。一篇文章之中，出现这样多的四六句，在魏与四晋文章中是罕见的。此外，这篇序文中还有一些长隔句对，也非常工整，如“见百姓之谋已，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除四六句式之外，文中四言、五言、六言乃至九言对句都有，参差不一，错落有致。

陆机骈文的另一个特点是用典繁密，但大多意思显豁，引喻贴切，借用前人词语，也往往不露痕迹。如《荐戴渊疏》，戴渊少年时性情豪爽，有游侠之风，曾率众在旅途中打劫陆机的行李财物，指挥若定，进退有方。为陆机所劝伏，投剑归顺，陆机便写了这封信向当时总揽朝政的赵王伦推荐他：

盖闻繁弱登御，然后高墉之功显；孤竹在肆，然后降神之曲成。是以高世之主，必假远迩之器；蕴匮之才，思托大音之和。

伏见处士广陵戴渊，年三十，字若思，清冲履道，德量允塞。思理足以研幽，才鉴足以辨物。安穷乐志，无风尘之慕；砥节立行，有井渫之洁。诚东南之遗宝，圣朝之奇璞也。若得托迹康衢，必能结轨骥；曜质廊庙，必能垂光玙璠矣。惟明公垂神采察，不使忠允之言，以人而废。(www.xing528.com)

全文二百余字，用典却近七处。其中“高墉”见于《周易·解卦》，“孤竹”见于《周礼·春官·大司乐》，“蕴匮”见于《后汉书·周荣传》，“大音”语出《老子》，“履道”语本《周易·履卦》，“允塞”语本《尚书·舜典》，“安穷”典出《论语·雍也》，“井渫”见于《周易·井卦》，“玙璠”见于扬雄《法言·寡见》，用典的繁富，在此前的文章中也是少见的。不过，这中间大多是直接借用，而且用得比较自然贴切。

西晋的骈文中，还有一篇历来传诵的名作，即张载的《剑阁铭》。张载，生卒年不详，安平（今河北安平）人。晋太康中任著作佐郎。太康初，曾至蜀省父，道经剑阁，因蜀人恃险好乱，乃著《剑阁铭》以为戒。《文心雕龙·铭箴》说：“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晋室衣冠渡江后的百年之间，文学并不繁荣，因而少有新变。渡江之初，骈俪之风因社会的播乱而一度减弱，但就东晋文章的总体倾向上看，仍是骈散相间，而文辞的清丽流畅则较西晋有所加强。大体上说，骈文是以一种比较缓慢的速度在朝前发展，到晋宋之间，才逐渐趋向于南朝骈文精美清丽的风格。

两晋之际的刘琨，是一位兼顾骈散两类文章的作家。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人。其《答卢谌书》、《劝进表》、《与石勒书》都是很工整的骈文，而最为人称道的是《答卢谌书》。刘琨早年曾与陆机等依附权奸贾谧，崇尚老庄，爱好清谈，称为“二十四友”。后任并州刺史，亲见人民流离失所。并州兵败，其父母又遇难。他投奔幽州刺史段匹岆，相约共扶晋室，但又因嫌隙被段囚禁，这时他才如同大梦初醒。囚禁期间，其内侄卢谌写信给他，依旧空谈祸福倚伏的玄理，刘琨便写了这封信回复。除开头和结尾以简洁的语句作一般的寒暄外，文章的主体部分则纵笔直言自己内心的苦痛：

慨然以悲，欢然以喜。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辀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疢弥年，而欲一丸销之，其可得乎？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怅恨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

这中间，既有对自己以往行径的悔恨，也暗含着对卢谌依旧侈谈玄理的否定，而一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慷慨意气，则磅礴流动于字里行间，这在两晋的骈文中是极少见的。就格式看，文中尽管偶尔夹有散句，但基本上都是骈偶句式，较汉魏间的骈文要工整流丽得多，显得更为成熟。但又不像后来的南北朝骈文那样堆砌典故、刻意追求文字音节的华美。骈散相间，于悲壮激越之中，流动着一种疏宕之气。

东晋前期的骈文作家中还有郭璞和葛洪。郭璞的奏疏议论朝政，言辞剀切，句式也多排偶，如《因天变上疏》、《省刑疏》、《奏请平刑疏》等，均属此类。葛洪著有《抱朴子》一书，分内、外二篇，无论其序文还是中间各篇，都是骈俪之文。

东晋骈文作家中，较负盛名的还有孙绰。孙绰（314—371），字兴公，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人。孙绰的骈文《谏移都洛阳疏》，审时度势，直言劝谏，历来为人所称道。此外还有一些碑版之作，如《丞相王导碑》、《太尉庾亮碑》等，以骈文的句式叙述人物的家世、仕履、功德乃至性情，夹叙夹议，“彬彬藻思”（《晋书·孙绰传》）。但“辞多枝杂”（《文心雕龙·诔碑》）也是他的不足。东晋骈文中，还有一篇不明作者的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也是历来传诵之作。文中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互相穿插，舒卷疏畅。中间有时又用散句以调节语气的缓急，使节奏感很强烈。其中也有些很整齐的骈句，如“霄雾尘集，则万象隐形；流光回照，则众山倒影”。“归云回驾，想羽人之来仪；哀声相和，若玄音之有寄”。但就大多数对句看，其结构并不相同，仍属不规则的骈句，这都反映着趋于成熟时期骈文的基本形态。这篇文章中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倾向，是以清丽的骈句写山川风物和人的心境，其风格已接近后来南朝鲍照、陶弘景和吴均的骈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