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分体学史中的韩愈、柳宗元骚体作品

一、韩愈、柳宗元的骚体之作

说到唐代古文家，一般都以韩、柳并称，韩在先而柳在后；然而从辞赋创作来看，柳宗元才是唐代三百年来最有成就的代表人物。

柳宗元（773—819）现存赋12篇，多数是骚体。其中《佩韦赋》作于永贞革新失败后不久，赋借《韩非子》载西门豹因性急而佩韦自戒一事，对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进行了反思。作品表面说直道急切于事无补，从而推崇执中，实际却是“有激而作”，“音节甚高，赋色甚古。说理之文，却能以声容动众，亦云难矣”（林琴南《柳文研宪法》）。他的《解祟赋》作于贬谪时，意在用老庄的清静无为，来脱离《太玄》所谓“赤舌烧城”（即众口腾谗，如烈火烧城）的灾难。见载于《唐书》本传的《惩咎赋》为“悔念往咎”而作，但追悔的内容，也只是刚愎自用、操之过急、未能审时忖势而已。相反，他在赋末表示：

曩余志之修蹇兮，今何为此戾也。夫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将显身以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不择言以危肆兮，固群祸之际也。御长辕之无桡兮，行九折之峨峨；却惊棹以横江兮，泝凌天之腾波。幸余死之已缓兮，完形躯之既多。苟馀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通过这种抒写，我们不难看出柳宗元在被放逐后与屈原当年写作《离骚》的精神相通之处，那就是尽管社会、自然环境恶劣，但决不改变对正道直行的追求，而这正是楚辞和骚体赋最有价值、最具光彩的地方。此外，柳宗元又有《闵生》、《梦归》、《囚山》等赋，抒写被贬永州时的痛苦心情。如《囚山赋》在描述了永州四周山林的险恶、虎豹的可怖后，愤懑地说：“胡井眢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情感之激烈，很难使人相信是与《永州八记》同出一人之手，而正可与他《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诗所谓“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相发明。

柳宗元还有一大批不以赋名、却被晁补之收入《变离骚》的作品，其实也属于骚体赋，如《乞巧文》、《骂尸虫文》、《宥蝮蛇文》、《招海贾文》、《吊苌弘文》、《吊屈原文》、《吊乐毅文》和《愚溪对》等。他的《天对》直接屈原《天问》，不仅被晁补之收入《续楚辞》，而且被誉为“唐来，《离骚》之雄也”。柳宗元之所以对骚体情有独钟，并取得了自汉以来无人可及的创作成就，根源在于他的人生遭遇与屈原、贾谊十分相似，因而能在前人的作品中得到精神慰藉。《旧唐书》本传说他“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即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严羽《沧浪诗话》也说“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虽然柳宗元除了骚体之作外，还有四言诗体《瓶》、《牛》二赋，文体《愈膏肓疾赋》、律体《披沙拣金赋》，充分显示出驾驭众体的杰出才能，但是他的主要功绩还在于振兴骚体，在两汉曾盛行一时、后日益衰弱的骚体中注入新的时代的活力，使赋的这一古老样式重现生机，大放异彩。

韩愈（768—824）有“文起八代之衰”（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的称誉，他的赋今存5篇，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也是骚体之作《复志》和《闵己》二赋。前者作于考上进士却未被录用的第五年，赋中充满报效无门的失意：(www.xing528.com)

哀白日之不与吾谋兮，至今十年其犹初。岂不登名于一科兮，曾不补其遗余。进既不获其志愿兮，退将遁而穷居。排国门而东出兮，慨余行之舒舒。时凭高以回顾兮，涕泣下之交加。戾洛师而怅望兮，聊浮游以踌躇。……时乘间以获进兮，颜垂欢而愉愉。仰盛德以安穷兮，又何忠之能输。

尽管是怀才不遇的真情流露，但与柳宗元被贬的切肤之痛相比，难免有所逊色。他的《闵己赋》被晁补之收入《续楚辞》，同样自叹不遇，表示要等待时机，从容应对出处。另外《感二鸟》和《别知》二赋基本采用六言骈体，但用散文创作的气势贯注其间，从中可以看出古文运动对传统文体产生的冲击和影响。和柳宗元一样，韩愈也有一些不以赋名、却是赋体的作品，如《讲学解》效仿东方朔《答客难》、《送穷文》模拟扬雄《逐贫赋》等，体现了他师法古人“师其意，不师其辞”（《答刘正夫书》）的创作主张。

此外，韩门弟子李翱（772—841）也擅作骚体。他的《幽怀赋》反映唐代在安史之乱后形成的藩镇割据局面，忧患意识严重，使欧阳修读后，有“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亡哉”（《楚辞集注》引）之叹。《释怀赋》因读《后汉书·党锢传》而作，对唐代自肃宗后宦官把持朝政、打击正直人士的情况颇有劝戒。这些都发扬了骚体在疾恶扬善、舒泄不平时所有的特殊作用。

与韩、柳同时的刘禹锡（772—842），善于运用骚体的形式来表现缠绵悱恻的情韵。他存赋10篇，有《问大钧》、《何卜》、《谪九年》等赋抒写被贬牢骚，有《楚望》、《伤往》、《秋声》等赋记述登山临水的感慨，也有《砥石》、《山阳》等赋言史咏物论理。他的作品往往杂用骚、骈、文诸体，样式特别。如《秋声赋》：

碧天如水兮，窅窅悠悠。百虫迎暮兮，万叶吟秋。欲辞林而萧飒，潜命侣以啁啾。送将归兮临水，非吾土兮登楼。晚枝多露蝉之思，夕草起寒螀之愁。至若松竹含韵，梧楸早脱。惊绮疏之晚吹，堕碧砌之凉月。念塞外之征行，顾闺中之骚屑。夜蛩鸣兮机杼促，朔雁叫兮音书绝。远杵续兮何泠泠，虚窗静兮空切切。如吟如啸，非竹非丝。当自然之宫徵，动终岁之别离。

可见骚体在重兴过程中，也受到了来自骈体等因素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