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华、潘岳、陆机等太康诸家之赋
到西晋太康时期,司马氏已坐稳了江山,社会出现短暂的繁荣太平,处于魏晋易代之际文人的忧生愤世情绪已大有缓解,在文学方面,文人便有了醉心辞藻技艺的闲情。在赋的创作中,辞采日趣华丽,句式愈多骈偶,正向着骈赋迈进。此时诗歌中的“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也多是赋中的优秀作家。
张华(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官至太子少傅。为赵王司马伦所杀。张华乃魏晋间大名士,位崇望高,领文坛风气。张华诗不如赋,其诗大抵摹仿前人,其赋却颇有独创。他的《鹪鹩赋》咏物说理,不落前人窠臼。其赋前小序,已是一篇借物说理的小品。由序文可知,此赋写作目的,在以物的升降沉浮,喻人生道理。此赋正文,更进一步以文学的笔法,极写物的特征及其命运,以打动读者,达到醒世的目的:
何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于万类。惟鹪鹩之微禽兮,亦摄生而受气。育翩翾之陋体,无玄黄以自贵。毛弗施于器用兮,肉不登乎俎味。鹰鹯过犹俄翼,尚何惧于罿罻!翳荟蒙笼,是焉游集。飞不飘扬,翔不翕习。其居易容,其求易给;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栖无所滞,游无所盘。匪陋荆棘,匪荣茝兰。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伊兹禽之无知,何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静守约而不矜,动因循以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
如此渺小的鹪鹩,起居饮食,无多求于外物;其羽其肉,猛禽和猎人不屑一顾,故能保其本真,全其性命。其下,作者列举珐鹖、鹄鹭、鹍鸡、孔翠之属,它们或以坚喙巨爪而善于自卫,或以劲翅丰羽而善于高飞,或以形奇羽美而为人所珍爱,最终都罹以网罗,或死于矰缴,“无罪而皆毙”。最后,作者感慨说:
阴阳陶蒸,万品一区。巨细舛错,种繁类殊。鹪螟巢于蚊睫,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普天壤以遐观,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
通观全文,皆以庄子《山木》立意。庄子说山木以其枝干臃肿而尽其天年,雁以其不能鸣晨而被烹杀,如此进退两难,庄子乃选择了“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中间道路。然而“材与不材”的分寸,往往很难把握,故张华之赋,宁取“不材”而远其祸,全其身。经历了正始以来的篡乱相替,对政治的险恶、人生的无常,张华深有体会。《鹪鹩赋》所说的“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静守约而不衿,动因徇以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在当时可谓智者之言。张华“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阮籍见之,叹曰:‘王佐之才也!’由是声名始著”(《晋书·张华列传》)。张华由此赋而称名于世,可知他尚未真正做到“不材”;由张华入晋以后始则位尊以显,继则死于非命,更可知老庄的主张对包括张华在内的大多数人来说,实知易而行难。
在西晋文人中,潘岳最长于作赋。萧统《文选》收西晋赋15篇,潘岳独占8篇。他的《西征赋》描绘山川,咏叹史事,虽祖述汉人述征赋,但体尚骈俪,文多议论,又能见出自己的特色。《秋兴赋》和《闲居赋》写自己厌弃官场束缚之苦,向往逍遥自得之乐。其描摹景物,述说怀抱,皆受宋玉、张衡赋的影响。潘岳32岁任虎贲中郎将时,寄寓散骑之省当值,“摄官承乏,猥厕朝列。夙兴晏寝,匪遑厎宁”,仿佛“池鱼笼鸟”,乃“染翰操纸,慨然而赋。于时秋也,故以‘秋兴’命篇”。其辞曰:
四运忽其代序兮,万物纷以回薄。览花莳之时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虽末士之荣悴兮,伊人情之美恶。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憀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野有归燕,隰有翔隼。游氛朝兴,槁叶夕陨。于是乃屏轻箑,释纤,藉莞蒻,御袷衣。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蝉嘒嘒而寒吟兮,雁飘飘而南飞。天晃朗以弥高兮,日悠阳而浸微。何微阳之短晷,觉凉夜之方永。月朣胧以含光兮,露凄清以凝冷。熠耀粲于阶闼兮,蟋蟀鸣乎轩屏。听离鸿之晨吟兮,望流火之余景。宵耿介而不寐兮,独辗转于华省。
由四时代序,联想到人生的短促,作者眼中秋色,无不着上悲凉的色彩。因情而入景,复因景而生情,作者的“宵耿介而不寐”,也就不再是无病的呻吟。其下一段,作者“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不仅引发玄思,“闻至人之休风兮,齐天地于一指”,更向往回归自然的生活:
且敛衽以归来兮,忽投绂以高厉。耕东皋之沃壤兮,输黍稷之余税。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悠哉游哉,聊以卒岁!
潘岳一生,性轻躁,趣势利,谄事贾谧,为“文章二十四友”之首。故后人对其《秋兴》、《闲居》二赋,颇有微辞。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两赋与潘岳一生行事相比较,可见他的言不顾行。但从这样的言不顾行,又可见卷入权力斗争旋涡中心的士族文人,内心实有相当的矛盾冲突。
潘岳善作哀诔,如《金鹿哀诔》、《泽兰哀诔》等。与之相类,潘岳又有《怀旧赋》、《悼亡赋》、《寡妇赋》。悼亡怀旧,人之常情,潘岳好作并善作这类题材,可知他的情感尤其丰富而细腻。其《怀旧赋》纪念岳父杨氏父子,情感真挚而动人。如末段云:(www.xing528.com)
坟累累而接垅,柏森森以植。何逝没之相寻,曾旧草之未异。余总角而获见,承戴侯之清尘。名余以国士,眷余以嘉姻。自祖考而隆好,逮二子而世亲,欢携手以偕老,庶报德之有邻。今九载而一来,空馆阒其无人。陈荄被于堂除,旧圃化而为薪。步庭庑以徘徊,涕泫流而沾巾。宵展转而不寐,骤长叹以达晨。独郁结其谁语,聊缀思于斯文。
潘岳有《悼亡诗》纪念亡妻逝世周年,明净疏畅,深婉动人。其《悼亡赋》则写得哀婉凄冷,与《悼亡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如赋末所系悲歌:
夕既昏兮朝既清,延尔族兮临后庭。人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馈生尘兮酒停樽。春风兮泮水,初阳兮戒温。逝遥遥兮浸远,嗟茕茕兮孤魂。
物在人亡,已经令人不堪。“帷飘飘兮若存”、“馈生尘兮酒停樽”,更写尽生者的痴望和现实的无奈。
陆机之赋,多为咏物抒情之作。他的《叹逝赋》写在入洛10年其年届40之时,故国的倾覆、家族的兴衰、亲友的凋零、政治的莫测,一齐涌上心头。故其赋从天地永恒、人生短促写起,进而说自己“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忧生如此,莫若“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未迹,聊优游以娱老”。陆机的一生行迹,近乎潘岳。故其《叹逝赋》的人生感慨,亦与潘岳相似。
陆机最有名的是他以赋体之文论文的《文赋》。《文赋》对文学功能、艺术灵感、艺术构思、文质关系、文体分类、文体特征均有论述,是我国第一篇系统的文学创作论。用形象的文学语言,表现抽象的文学理论,是陆机的首创。如其中论文学的艺术构思一段,既有诗情画意,又准确地表达了文学构思的本质:
其始也,皆收视返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至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花于已披,启昔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像这样的文字,既有理论的意义,也有文学的价值。
在西晋赋家中,独标一格的是束皙。束皙(265?—305?),字广微,阳平元城人。才高学富,善于文辞,不慕名利。历任著作郎、尚书郎等职。后托疾归乡里,以教授为生。其《贫家赋》写自己穷困窘迫的处境和甘于清贫的节操;《饼赋》虽为咏物之作,实乃自己生活的写照。如以“立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与盛馔佳肴相比较,作者的诙谐之中,实颇有辛酸。
束皙又有《近游赋》,其辞曰:
世有逸民,在乎田畴。宅弥五亩,志狭九州。安穷贱于下里,寞玄澹而无求。乘筚辂之偃蹇,驾兰单之疲牛。连槌索以为鞅,结断梗而作鞦。攀荜门而高蹈,朅徘徊而近游。井则两家共一,园则去舍百步。贯鸡于岁首,收缡于牣互。其男女服饰,衣裳之制,名号诡异,随口迭设。系明襦以御冬,胁汗衫以当热。帽引四角之缝,裙有三条之杀。儿昼啼于客堂,设杜门以避吏。妇皆卿夫,子呼父字。及至三农间隙,遘结婚姻。老公戴合欢之帽,少年著蕞角之巾。
前人避世尚远游,束皙独以乡居生活与纯朴民风为自己心灵的归宿。张衡《归田赋》所描画的弹五弦、读经典、挥翰墨,俨然是士大夫的生活理想,束皙追求的却是与农夫打成一片。这样的境界不同于张衡,与后来的陶渊明却十分相似。《近游赋》文辞简淡朴实,间有不少骈句,足见在赋的发展历程中,骈赋已是呼之欲出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