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时期,在诗、文、赋方面都取得卓越成就的人物,当推曹植。曹植“十余岁便能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三国志·陈思王传》)。其与杨修书云:“仆少好词赋,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书后对建安诸子之赋,一一加以评论。曹植又与杨修书云:“夫街谈巷议,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颂为君子哉?若吾道不行,亦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传之同好,比要之白首,岂可以今日论乎!”由曹植所论,可知他以藩王之尊,更看重的是建功立业。因不得已,乃以著史而传名。古代文人的价值取向,大抵如此。然而自曹丕立为嗣子,曹植屡遭迫害。政治抱负的实现,已不可能;史家实录的愿望,尤属梦想。故在此信中,他对辞赋的态度,与杨修似不相同。但观其所论“街谈巷议”、“击辕之歌”,他对辞赋其实并不妄加鄙薄。不仅如此,以诗赋抒其忧惧和怨愤,乃成曹植后期的唯一可能。曹植赋或咏物,或抒情,皆体制短小。其中最有名者,当推《洛神赋》。
《洛神赋》序云:“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问,遂作斯赋。”由序可知,此赋的题材,与神话传说有关。
赋的第一段以叙事之笔,写诗人归国途中,小憩洛水之滨,“睹一丽人,于崖之畔”。第二段则以绚丽之笔,描绘女神的形神之美: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秋水伊人,其美若何!诗人与女神虽相逢于陌路,却已是倾心相与,只是无由通其款曲。然而诗人的痴情,终于感动了女神: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www.xing528.com)
遗憾的是人神殊途,爱情的欢乐,瞬间被离别的悲痛所代替。在众神的簇拥之下,女神不得不含恨而去: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索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一段人神间的爱情以悲剧为结局,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惆怅和忧伤。诗人始而“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继而“浮长川而望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洛水边的缠绵徘徊,路途中的相思难寐,被诗人抒写得回肠荡气。
关于此赋的写作动因,其说不一。南宋人尤袤有《李注文选》刻本,赋题下引《记》,以“感甄”之说诠释此赋,并不可靠。何焯《义门读书记》称“植不得于君,因济洛以作为此赋。托词宓妃,其亦屈子之志也”,应有根据。黄初四年(按《三国志》本传,黄初三年,曹植封甄城王。四年,与任城王曹彰、白马王曹彪同朝京师。《赠白马王彪》序亦称朝京师在黄初四年。《洛神赋》云黄初三年,或序文有误,或史籍失载),任城王曹彰暴死京师;曹植改封甄城王。赴藩国途中,曹植又受命不得与曹彪同行。其济洛水、梦女神而作此赋,显然有所寄托。然而此赋所以有传之久远的魅力,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以男女之事喻君臣关系,是屈原以来形成的比兴传统。在《离骚》中,人神之恋和君臣际遇反复穿插,象征的意味十分明显。《洛神赋》则纯粹以爱情为唯一题材,爱情悲剧因而成为事实上的第一主题。这样的题材和主题虽然只是诗人政治忧患的隐喻,却同时具有自己独立的审美价值。后之读者,既可以从《洛神赋》的君臣主题引发联想,也可以由《洛神赋》的爱情主题而产生共鸣,更可以从《洛神赋》的人神相恋到人神乖隔,体味到人生常有的遗憾。
艺术上的成就,也是《洛神赋》具有久远魅力的原因。丁晏视《洛神赋》为“屈灵均之嗣声”(《陈思王诗钞序》),从《洛神赋》的确可见《离骚》的影响。《离骚》围绕上下求索与求之不得的情感展开描述与抒情,《洛神赋》竭力渲染宓妃之美和强化人神之隔,以突出诗人的失望和惆怅,两者的构思实极为相似。但在结构上,《离骚》因其诗人的联翩思绪和反复申说,有大开大阖、漶漫无际的特点,《洛神赋》无论所表现的感情和所描绘的形象,则较《离骚》更集中和细致。《洛神赋》中宓妃的形象,出自《离骚》;诗人对女神的描写,也有宋玉《神女赋》影响的痕迹。但《洛神赋》不仅用大量的比喻,描绘洛神的容貌和仪态,而且创造出迷离恍惚的环境和气氛,令女神的形象亦真亦幻,给人以更多的想象空间,却是此前不曾有过的。洛水之神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洛神赋》词采华茂,清新绮丽,对偶工整,名句迭出,对后来骈赋的形成,也有很大的影响。
建安是抒情小赋艺术成熟与创作高峰的时期。但有一个情况值得注意。曹丕、曹植和建安诸子的一些赋作,不仅有许多相同的题材和题目,其所表现的内容和风格也极为相似。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曹操为笼络和羁縻人才,将文人集中在自己身边,其政治的考虑,远远大于文学。文人的个性,不免受到压抑,无聊的应酬之作,亦相应增多。如狩猎、公宴一类的活动,大暑、霖雨一类的天象,大抵有命题的作文。葡萄、玛瑙、围棋、弹棋、车渠碗、白鹤、黄莺等集体的咏物之作更不在少数。这类作品,虽能显示作者个人的才具,但与《登楼》、《洛神》等赋相比,创作的心态必然有很大的不同,其思想与文学的意义,也自然不如个人的抒情言志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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