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小品文是一个大概念,但也很具体,即指以公安派为代表的古文。“小品”本是佛家用语,指佛经略本,相对于大部头佛典而言。晚明用以指体制短小、文字精练、内容活泼的文章。其“小”,当有两层意义,一是篇幅短小,二是内容上,以抒写性灵为主,不同于“载道”的“高文大册”。这“小”本有些贬意,意即不成大气候,但其出现,却代表着散文发展的一种方向。从散文发展史上考虑,又可以说是中国散文史的另一主线,即最富文人气息、最有个性和灵气的散文。
在“公安”、“竟陵”之前,元末明初刘基的《郁离子》已是相当优秀的寓言小品,只是新朝国运,正处于上升时期,小品的创作,尚未能形成风气。当“公安”、“竟陵”起来后,明代小品文便创作蔚然成风,这与明代的文学思潮有关,也与公安派、竟陵派的自觉追求有关。公安派以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三人得名。江盈科、陶望龄、黄辉也属此派。
三袁的文学活动时期主要在万历年间。袁宏道(1568—1610),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二十三年为吴县令,一年后辞官闲居。二十六年起用为顺天府教授,后补礼部主事。不久,又因病辞职,万历三十四年再次任职,两年后辞官,不再复出。43岁病逝。袁宏道一生,做官的时间很短,闲居的时间较多。对文学的看法,在《叙小修诗》中表达得最明确: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何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何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
他自己的写作则是“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如《雨后游六桥记》,写“自适”之趣,不拘一格,表现性情:
寒食后雨,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虎丘记》描写明代苏州虎丘山中秋月夜游人云集情景。作者生动地描绘了虎丘的月夜景色和游人聚饮斗歌的场面:
虎丘去城可六七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
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面北为平远堂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同登,迟月生公石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袁宏道的作品对他的兄弟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袁中道(字小修,1570—1624),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其“一生心血,半为举子业耗尽”(《答秦中罗解元》)。他能看到文风与世风的关系,并进而认为:“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文章,有作始,自有末流;有末流,还有作始。”(《雪花赋引》)他的游记文字,较之兄长之文,多了一些愤慨。如《游高梁桥记》:
于是三月中矣,杨柳尚未抽条,冰微泮,临水坐枯柳下小饮。谈锋甫畅,而飚风自北来,尘埃蔽天,对面不见人,中目塞口,嚼之有声。……乃急归。已黄昏,狼狈沟渠间,百苦乃得至邸。坐至丙夜,口中含砂尚砾砾。
真是京师三月未见花。作者不免感慨:(www.xing528.com)
噫!江南二三月,草色青青,杂花烂城野,风和日丽,上春已可郊游,何京都之苦至此!苟非大不得已,而仆仆于是,吾见其舛也。且夫贵人所以不得已而居是者,为官职也;游客山人所以不得已而至是者,为衣食也。今吾无官职,屡求而不获,其效亦可睹矣。而家有产业可以糊口,舍水石花鸟之乐,而奔走烟霾沙尘之乡,予以问予,予不能解矣。然则是游也宜书,书之所以志予之嗜进而无耻,颠倒而无计算也。
袁中道的人物传记也写得很好。他写李贽的《李温陵传》可与袁宏道的《徐文长传》比肩。如对李贽为人的一段描写:
大都公之为人,真有不可知者。本绝意仕进人也,而专谈用世之略,谓天下事决非好名小儒之所能为。本狷洁自厉、操若冰霜人也,而深恶枯清自矜、刻薄琐细者,谓其害必在子孙。本屏绝声色、视情欲如粪土人也,而爱怜光景,花月儿女之情状,亦极其赏玩,若借以文其寂寞。本多怪少可、与物不和人也,而于士之有一长一能者,倾注爱慕,自以为不如。本息机忘世、槁木死灰人也,而于古之忠臣义士,侠儿剑客,存亡雅谊,生死交情,读其遗事,为之咋指斫案,投袂而起,泣泪横流,痛哭滂沱,而不自禁。……嗟乎,才太高,气太豪,不能埋照溷俗,卒就囹圄,惭柳下而愧孙登,可惜也夫!可戒也夫!
结合李贽的《自赞》,更能见出小品文的特点,和小品文作家的追求个性张扬的风格: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而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昔子贡问夫子曰:“乡人皆恶之,如何?”子曰:“未可也。”若居士,其可乎哉!
从李贽文中,不难看出一股反讽的意味,这是一种对传统的叛逆的态度。
竟陵派中人物钟惺(1574—1624),字伯敬,号退谷,竟陵(今湖北天门)人,万历进士,官至南礼部郎中。与同里谭元春(1586—1637,字友夏)齐名,号为“竟陵派”。他们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思潮,主张抒写性灵,他们的散文“幽深孤峭”,能表现出一种机智和风趣。如钟惺的《自题像》:
海神与秦皇帝相见,约曰:“我貌丑,勿图我。”许之。从官有以足指画其形者,神怒,激水崩岸,曰:“帝负我!”物情之护丑而好妍如此。予形寝悴,每至失望。江陵胡君平手图之而去。裴晋公有言:“彼见我龙种,故相戏耳。”请以蒹葭蒲柳之质,供君平兄弟一笑可也。
看似自嘲,实则寄寓孤愤;且驱遣古今人物,尺幅间层波叠浪,饶有机趣。
张岱的《西湖梦寻》是明代小品文在后期的优秀作品。张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不求仕进,好山水,明亡后避居山中,以著述为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其《西湖梦寻》云:“是编乃于杭州兵燹之后,追记旧游,以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门,分记其胜。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于其下。岱所自作尤夥,亦附著焉。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西湖七月半》是其代表作: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明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还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憾,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蹬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本文描写当时杭州人七月半游西湖的盛况,从中可见明代文人的闲雅。文中对五种游湖人的观察十分细致,描写生动传神。
明代小品文之所以在明代散文中有重要的地位,是因其代表着明代文学的突出特征,即明代文人对儒学传统的突破,尽管这种突破是有阶段性的。与前代散文相比,这一文体在此时得到强化和完善,在中国散文上造就了一个最具富个性化的散文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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