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而论,苏轼之文的成就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论事之文,一是各体杂文,一是赋体之文。前两种都是散体文。
苏轼文中有大量的政论和史论文章。他一生从政,政治态度鲜明,在两次朝政改革期间,写了大量针砭时弊、放言高论的策文,如《御试制科策》提出“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君轻之说创自孟子,此后嵇康、阮籍、鲍敬言均有抨击君权的言论,柳宗元在《贞符》中说“唐受命不于天,于其民”;苏轼在宋代与前人桴鼓相应,可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苏轼撰有《策略》、《策别》和《策断》等,虽属准备应制之作,但多言之有物,关涉朝政改革。文章明白晓畅,条理清楚,援古证今,善于议论。其中的《教战守策》成为传世名篇。苏轼晚年对这些文字自论云:“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妄论是非,谗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何足为损益。”(《答李端叔书》)这是一个老人在“风雨交加”的晚年看“少作”的心态,而“少作”时的政治态度比较开放。苏轼出言激切,是因为“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神宗)容之久矣。岂其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言路的宽松,使东坡的这类文章颇有“战国”之风。
东坡的史论如《思治论》、《六国论》、《留侯论》、《贾谊论》,政论如《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续朋党论》都是为世传诵的名篇。如果说这些文章论证今古,语言明快,气势雄浑,如大江大河之“滔滔汩汩”,那么,他的涉笔成趣的各体杂文,则如行云流水,“姿态横生”。后一类散文代表着苏轼文章的最高成就。苏轼一生,写下了大量的记、序和书信杂文。这些文章的总体风格可以借用他对谢民师的文风的评语:“如行云流水”,“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苏轼的大量游记都是杰出的抒情之作。他一生或主动,或被迫行万里路,饱览祖国壮丽河山。他在游记中除了以抒情的笔调写景叙事,还将自己的学识、见解随时阐发,融入哲理和议论。这就使其山水游记将写景叙事抒情说理熔为一炉,具有深厚的人文精神。他的《喜雨亭记》、《凌虚台记》、《超然台记》、《放鹤亭记》、《石钟山记》、《清风阁记》,无不因此而脍炙人口。如《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北之堂,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歌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否;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作者喜雨,流露出的是一种深厚的“先忧后乐”的情感。总的情调则是“喜”。因为这种感情是与民众的感情相联系的,所以作者之喜十分感染人。一个普通的亭子,本无可记者,但由于作者的真情实感贯注其间,又融会了深沉的哲理性思考,文章便富有了深意,充满了情趣,洋溢着欢乐。
不过,苏文的成功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每一篇文章都要写景叙事抒情说理;他的成功恰恰在于他写作时并不受一个既定的程式的束缚。他最反对的就是“程式文字,千人一律”(《答王庠序》),他以随意之笔、平易之语,实现着自己“辞达”的主张。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颇能代表苏文的自由、随意、通脱的风格。这是一篇回忆录,又是一篇画论。作者在整理书画时,看到亡友画竹的遗作,悲从中来,遂写下此文。作为纪念文字,文章开篇并不写亡友的爵里生平。作为文艺评论的画论,文章又不讲画的内容来历。而是开篇便讲文与可曾教他“成竹在胸”的绘画经验,接着发挥这一理论:(www.xing528.com)
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这就把画竹的理论推扩到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道理上去。接下来写弟弟苏辙与文同的交往,写文同与自己“失笑喷饭”充满情趣的笔墨往还。文与可的平易坦率,苏轼的机智、风趣,均跃然纸上。最后文章笔锋一转,道出写作缘由与性质:“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余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由“失笑喷饭”到“失声”痛哭,读者此时方知是悼念亡友的文字。一篇回忆文章,写于悲痛之时,却又无沉重的哀伤,通过对画家最精彩的艺术见解的总结,使其思想意义远远超出一般叙旧忆人的文字,而这又恰好是对一位艺术家的最好的纪念。文章结句特别加以说明:“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余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余亲厚无间如此也。”写昔日“戏笑之言”,凸出的是最美好的回忆,同时,也反映出作者旷达的胸怀。文无定法,此之谓欤!
最能体现苏轼行云流水风格的文字,当推他的大量小品。其中,以《记承天寺夜游》最为精彩: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苏轼的许多小品都朴素自然,充满诗情画意,又不乏人生哲理。它们代表着宋代小品文的最高成就。
苏轼的书信文字多是不带假面,吐露真情之作。正如他自己所说是“行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也”(《江行唱和集叙》)。《答李端叔书》颇有代表性。信中陈述了自己的艰难处境和思想情绪,也解释了世人对自己的一些误解,写得既朴素自然,曲折尽意,而又闲暇自得,姿态横生。态度诚恳谦逊,又有鲁迅所说的“悻悻的很”。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答参寥》一信反映了他晚年贬谪儋州,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的随缘自适的心境:
专人远来,辱手书,并示近诗,如获一笑之乐,数日喜慰忘味也。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中,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语之,余人不足与道也。未会合间,千万为道善爱自重!
这种对人生不幸藐然受之泰然处之的气度,展示出一种强大的人格力量。东坡的亲切与豪放,正与此有关。
苏轼的书信又常常是重要的“文艺书简”、“谈美书简”。《答李端叔书》批判“制科人习气”,《答王庠书》反对“程式文字,千人一面”,《答毛滂书》主张行文“闲暇自得”,《答谢民师书》则是一篇充分表现他的文学主张的论文。文中以“行云流水”和“系风捕影”以喻行文之妙,十分生动、形象;用喻、引证和阐述都准确简要。而对“辞达”论的阐释,对“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写作境界的肯定,对雕琢、艰涩之辞的批评,都具有经典性的意义。苏轼的文论大都是在书信、题跋和记叙中提出的。如《文与可筼筜谷偃竹记》对文艺创作规律(“成竹在胸”)的认识,《书吴道子画后》对“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创作经验的总结等等。这些文章本身很好地实践了作者的文学主张,同时在中国古代文学思想上又具有重要的价值。
苏轼散文艺术的主要优点是“辞达”和“通脱”,他促进了散文的文学化、自主性,开出了一条平易坦率、感情真实、个性鲜明、饶有情趣的康庄大道,创造出了以极平淡而自然的语言,抒写出深刻而隽永的情味、极富生命力的散文新境界。苏文体现了唐宋古文运动最积极的成果。散文的风采,在此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中国古典散文的艺术传统,在此得以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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