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与道俱的艺术见解
欧阳修确立了宋代散文的风格,苏轼则登上了宋代古文的高峰。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通判杭州,历知密州、徐州、湖州。因诗得罪,贬黄州团练副使。哲宗元祐间,累迁翰林学士,出知杭州、颍州。绍圣初,以文得祸,远贬惠州,儋州。徽宗即位,因大赦内徙,卒于常州。苏轼在政治上经历坎坷,思想上对儒道释三家均有所去取,各有所用。在文学上成就很高,诗、词、文均达到当时最高成就。文有“欧苏”之称,诗有“苏黄”之说,词有“苏辛”之誉。有《苏东坡集》、《东坡乐府》传世。
唐宋古文运动中“道”的观念,在苏轼这里已基本消解。苏轼推崇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赞美欧阳修“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六一居士集序》),但什么是“道”?他却很少讲。郭绍虞阐释为“三苏论文,本不重在道,即偶有言及道者,其所谓道,也是道其所道;非惟不是道学家之所谓道,抑且不是柳穆欧曾诸人之所谓道”。“东坡之所谓‘道’,其性质盖通于艺,较之道学家之所谓道,实更为解脱透达而微妙”(《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六篇)。怎样求“道”?他却有自己的理解:“道可致而不可求”,何以致?“学以致其道”,“求道”则“过”(《日喻》)。
苏轼对文与道的关系,与韩柳及宋代人有明显不同的看法。他更重视文学的艺术特征。韩愈是以文载道,道是目的,文是手段。欧阳修是文道并重,较之韩愈,文的比例上升,道的比重下降;而苏轼则是文先道后。他说“吾所为文必与道俱”(《朱子语类》卷一三九《论文上》)。即学文便可以得文中之道,同时兼得行文之道。文学创作不完全是一件载道言志的工作,而可能是一种快乐的劳动过程或精神享受。苏轼曾说:“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何薳《春渚纪闻》卷六)这种感受显然比韩柳对文学的态度轻松多了。文学是一种自己喜爱的艺术活动,不再是思想的附庸。苏轼少有论道之言论,却多有论意论文论“自然”之笔墨。他众多的“文论”中,突出的是“意”和“自然”,这既与古文大家们有一定共识,又进一步有所发展和创新。苏轼重“意”的思想在嘉祐四年(1059)写下的《南行前集叙》已露端倪。文中提出了“不能不为之为工”与“能为之为工”两种不同的境界,前者自然,后者勉强,前者更受苏轼重视。不过,两种境界毕竟都是“工”。随着苏轼文学批评思想的深入发展,他更注重以“意”夺“工”,以“意”驭“工”,重自然天成的“工”,轻人为造作的“工”。苏轼喜欢用“活水”来比喻文学艺术中的自发性、自由性、变化与延续的现象。《文说》对自己的风格的总结就是以水为喻的:
吾文如万斛泉水,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对谢民师文章的评价也代表着苏轼的思想,《答谢民师书》云: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某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于行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www.xing528.com)
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
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亲念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一切出于自然——“不自知”或“不能自已”。技巧在苏轼看来,也无非是为了“达意”。他的“辞达”论,既是对写作的最基本的要求,也是对文学技巧最高的评价。有意思的是,这封信本身就是“辞达”的典范,行云流水,表达自如,对艺术的见解和对友人的情谊,款款道出,给人极深的印象。
苏轼对文学创作的形象思维的特点也有所认识,他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文中,总结了与可画竹的经验,指出“成竹在胸”在创作过程中的重要性。“成竹”已是主客观统一的形象思维的产物。“成竹在胸”首先要经历“求物之妙”,对“物固有是理”的认识阶段,而一旦胸有成竹,则必须“了然于口与手”、“达之于口与手”,这样就“辞至于达,足矣,不可以有加矣”,由此产生美轮美奂的文章。
苏轼散文绝好地证明了他的理论。苏轼学兼百家,文备众体。早在嘉祐二年,欧阳修便为这位22岁的才子的妙文而惊喜:“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与梅圣俞书》)后来又称他“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烂然,议论蜂出”(《举苏轼应制科状》)。黄庭坚说苏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东坡先生真赞》)。罗大经说苏文“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辩痛快,无复滞碍”(《鹤林玉露》丙编卷三“东坡文”)。明人王圣俞说:“文至东坡真是不须作文,只随事记录便是文。”(《苏长公小品·书天庆观壁》王圣俞批语)都看到了苏轼散文行云流水的风格和异乎寻常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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