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古文运动在韩柳的时代达到高峰。这种散体单行、精粹凝炼、富有表现力的文体是中国散文成熟的标志。它既不同于文史不分、文学特征不充分的先秦、两汉的诸子哲理散文和史传散文,更有别于六朝时期的内容空洞、情感浮泛、程式僵化的骈俪之文。唐代古文作为一种新文体,它的优点是十分突出的。如语言生动优美,读来琅琅上口,丰富的表现功能,在遣词造句、谋篇布局等行文技巧上的讲究等,都对中国散文乃至文章的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然而,意味深长的是,唐代古文尽管达到了如此辉煌的成就,但它深远的影响却并不是从此以后就日渐其盛,相反,唐代古文就在唐末便跌下了低谷。
杜牧、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古文家曾使古文“回光返照”,他们的一些小品文独放异采,被鲁迅称之为“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南腔北调·小品文的危机》)。
这种“光彩和锋芒”的具体表现,主要是这一时期作家中的批判社会的部分作品。《旧唐书.黄巢传》载当时政治风云和文坛形势云:“小人谗胜,君子道消,贤豪意愤,退之草泽,致一朝有变,天下离心。巢之起也,人士从而附之。或巢驰檄四方,章奏论列,皆指目朝政之弊,盖士不逞之辞也。”这里透出了两个重要内容:一是文章之士所写的多是“指目朝政之弊”,即批判性的作品;二是作者的地位,“士不逞者”——失意的知识分子。晚唐有名的散文作者,大多属于这一个范围。如皮日休、孙樵、刘蜕、罗隐等,无不如是。
刘蜕(821~?),字复愚,号文泉子,长沙人。大中四年(850)进士,累迁左拾遗、中书舍人。后被贬华阴令,官终商州刺史。著有《文泉子》10卷,已佚。仅有《刘蜕集》一卷传世。他是一个多年沉沦下潦的穷愁之士。其《投知己书》道出的是自己怀才不遇的深深感慨:
蜕生二十余年,已过当时之盛,栖迟困辱者,未遇当时之人。书成而尝乐乎其时,出车满于道路。而才高于蜕,忌蜕侵己;才下于蜕,畏蜕擅名。是以深知之者,不得终其朝;欲振之者,又自无其力。
其《上礼部裴侍郎书》写自己的穷愁之苦,亦颇凄苦:
今者欲三十岁矣,所望不过抱关输力、求粟养亲而已。何者?家在九曲之南,去长安近四千里。膝下无怡怡之助,四海无强大之亲。日行六十里,用半岁为往来程,岁须三月侍亲左右,又留二月乞假衣食于道路。是一岁之中,独留一月在长安。王侯听尊,媒妁声深,况有疾病寒暑风雨之不可期者杂处一岁之中哉!……呜呼,蜕也才不良、命甚奇,时来而功不成,事修而名不副,将三十年矣。
这样的文字就是典型的不平之气的产物。
与刘蜕文风相似的孙樵(生卒不详),字可之,关东人,大中九年(855)进士。入世之前,有“十年屡穷”的经历,也有“学道守拙”的素志。其《序陈生举进士》一文说:“君子学道以循禄,端己以售道。”《逐痁鬼文》说:“学勤而吾道益穷,业修而知己日消。”他有用世之志,敢于直言极谏。文章成就主要在史笔,代表作是《书何易于》、《书田将军连事》等。《读开元杂报》则一篇立意新颖的散文:
樵曩于襄汉间得数十幅书,系日条事,不立首末,其略曰:某日皇帝亲耕籍田,行九推礼。某日百僚行大射礼于安福楼南。某日安北诸蕃君长请扈从封禅。某日皇帝自东还,赏赐有差。某日宣政门宰相与百僚庭争十刻罢。如此凡数十百条。樵当时未知何等书,徒以为朝廷近所行事。有自长安来者,出其书示之,则曰:“吾居长安中,新天子嗣国,及穷虏自溃,则见行南效礼,安有籍田事乎?况九推非天子礼耶?又尝入太学,见丛甓负土而起若堂皇者,就视得石刻,乃射堂旧址,则射礼废已久矣。国家安能行大射礼耶?自关以东,水为败田,则旱败苗。百姓入常赋不足,至有卖子为豪家役者。吾尝背华走洛,遇西戎还兵千人,县给一食,力屈不支。国家安能东封?从官禁兵,安所仰给耶?北虏惊啮边甿,势不可控,宰相驰出责战,尚未报功。况西关复警于西戎,安有扈从事耶?武皇帝以御史窃议宰相事,望岭南走者四人,至今卿士舌相戒,况宰相陈奏于仗乎?安有廷奏争事耶?”
语未及终,有知书者自外来,曰:“此皆开元政事。盖当时条布于外者。”樵后得《开元录》验之,条条可复云。然尚以为前朝所行,不当尽为坠典。及来长安,日见条报朝廷事者,徒曰今日除某官,明日授某官,今日幸于某,明日畋于某。诚不类数十幅书。樵恨生不为太平男子,及睹开元中事,如奋臂出其间。因取其书帛而漫志其末,凡补缺文者十三,正讹文者十一。是岁大中五年也。
文章立意之新,在虚虚实实之间。开篇似纪实,通过一系列的“事实”,说朝廷和皇帝的政绩,后来一转,这一切原是开元之事,而并非当代皇帝和本朝事。这一转变,对比出的是本朝的缺失。
鲁迅称赞的晚唐小品文作家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都是穷愁之士。“抗争和激愤之谈”是其主要倾向。
皮日休(834?—883?),字逸少,自号鹿门子、醉吟先生等。湖北襄阳人,早年隐居襄阳鹿门山。咸通八年(867)进士,官至太常博士。后黄巢称帝,皮日休任翰林学士。黄巢败,皮日休不知所终。皮日休反对佛老,尊崇韩愈,但为文主张与韩愈不同,不提倡“明道”而讲究“穷理”:“文贵穷理,理贵原情。”(《文薮序》)其“穷理”不是空谈心性,而是有所讽谕:“其余碑铭赞颂论议书序,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他继承的是白居易“为事”、“为时”而作的讽谕传统。其代表性作品是《九讽》、《十原》、《鹿门隐书》等。《十原》之《原谤》云:
天之利于民,其仁至矣,未有美于味而民不知者,便于用而民不由者,厚于生而民不求者。然而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己不善而祸及,亦怨之;己不俭而贫及之,亦怨之。是民事天,其不仁至矣。天尚如此,况于君乎?况于鬼神乎?是其怨訾恨蓰倍于天矣。有帝天下、君一国者,可不慎欤?故尧有不慈之毁,舜有不孝之谤,殊不知尧慈被天下,而不在于子;舜孝及万世,乃不在于父。呜呼,尧、舜大圣也,民且谤之;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
皮日休说的是民性本恶,对于行王道的君王尚多挑剔怨恨,对于不行王道的君王就可想而知了。其本意很明显,对于在位的君王提出警告,不行尧舜之道,小心民众的不满情绪爆发,到时被“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就是罪有应得了。
《鹿门隐书》中的一篇忧愤之作谈的仍是社会问题:
民之性多暴,圣人导之以其仁;民性多逆,圣人导之以其义;民性多纵,圣人导之以其礼;民性多愚,圣人导之以其智;民性多妄,圣人导之以其信。若然者,圣人导之于天下,贤人导之于国,众人导之于家。后之人反导为取,反取为夺,故取天下以仁,得天下而不仁矣;取国以义,得国而不义矣;取名位以礼,得名位而不礼矣;取权势以智,得权势而不智矣;取朋友以信,得朋友而不信矣。尧、舜导而得矣,非取也,得之以仁。殷、周取而得也,得之亦仁。吾谓自巨君、孟德已后,行仁义礼智信者,皆夺而得者也。悲乎!
文章运用对比和排比的结构,说明尧舜得仁义礼智信,是通过“导”而完成;后人行仁义礼智信者,皆“反导为取,反取为夺”,是世风日下的表现。他批判的是当代政治和道德的沦丧,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陆龟蒙(?—881?),字鲁望,苏州人,居甫里,号甫里先生,又号江湖散人。著有《笠泽丛书》,宋人辑有《甫里先生文集》。自撰的《甫里先生传》就是一篇妙文:
甫里先生者,不知何许人也。人见其耕于甫里,故云。先生性野逸,无羁检,好读古圣人书,探六籍,识大义,就中乐《春秋》,抉摘微旨。见文中子王仲淹所为书:“三传作而《春秋》散”,深以为然。……先生平居以文章自怡,虽幽忧疾病中,落然无旬日生计,未尝暂辍。点窜涂抹者,纸札相压……先生之居,有地数亩,有屋三十楹,有田奇十万步,有牛不减四十蹄,有耕夫百余指。而田污下,暑雨一昼夜则与江通,无别己田他田也。先生由是苦饥困,仓无斗升蓄积,乃躬负畚锸,率耕夫以为具。……性不喜与俗人交,虽诣门不利见也。不置车马,不务庆吊。……先生性狷急,遇事发作,辄不含忍,寻复悔之,屡改不能矣。(www.xing528.com)
从文中,已能感知其隐者心境。而陆龟蒙的小品文多讽谕之作,表现的是用世之心。代表作有《送小鸡山樵人序》、《记稻鼠》、《蠹记》、《冶家子言》、《招野龙对》、《野庙碑》等。如《送小鸡山樵人序》中的一段文字:
及笑曰:吾年余八十矣,元和中尝从吏部游京师,人言国家用兵,帑金窖粟不足用,当时江南之赋已重矣。迨今盈六十年,赋数倍于前,不足之声闻于天下,得非专地者之欺甚乎?吾有丈夫子五人,诸孙亦有丁壮者,自盗兴以来,百役皆在,亡无所容,又水旱更害吾稼,未即死,不忍见儿孙寒馁之色。虽尽售小鸡之木,不足以濡吾家,况一二买名为偷乎?今子一炀灶不给而责吾之深,吾将欲移其责于天下之守,则吾死不恨矣。
文中内容是樵人顾及对陆龟蒙责其“老而欺”的回答。说的是天灾人祸的责任在于“天下之守”,一介樵夫并无责任。所以作者最后感叹:“余叹之曰:汝之言信也。然不当发于余。”《四库总目提要》对陆龟蒙和皮日休的文章有一评价:“杂文则龟蒙小品为多,不及日休《文薮》时标伟论,然闲情别致,亦复自成一家,固不妨各擅所长也。”
罗隐(833—9909),字昭谏,余杭新城(今浙江桐庐)人。本名横。《旧五代史·梁书》说他:“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他在《投铁盐裴中郎启》说:“濩落单门,蹉跎薄命,路穷鬼谒,天夺人谋。营生则饱少于饥,求仕则落多于上。”他急切仕进,干谒之作甚多。仕进并非仅为功名,志在行道是其目标。其《君子之位》有云:
禄于道,任于位,权也;食于智,爵于用,职也。……先生所以张轩冕之位者,行其道耳,不以为贵。大舜不得位,则历山一耕夫耳,不闻一耕夫能剪四凶而进八元。吕望不得位,则棘津一穷叟耳,不闻一穷叟能取独夫而王周业。
罗隐的代表作是《谗书》。其自序云:“有可以谗者则谗之,亦多言之一派也。而今而后,有诮予以谗自矜者,则对曰:‘不能学扬子云寂寞以诳人。’”鲁迅称他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这部小品文内容涉及面甚广,其中的历史短评最有价值。如《英雄之言》:
物之所以有韬晦者,防乎盗也,故人亦然。
夫盗亦人也,冠履焉,衣服焉;其所以异者,退让之心,贞廉之节,不恒其性耳。
视玉帛而取者,则曰牵于饥寒;视国家而取者,则曰救彼涂炭。牵于饥寒者,无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取而代。”噫,彼必无退让之心,贞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谋耳。
为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为人之所窥者,鲜矣。
文章针对的是唐末乱世中的“英雄之言”——“视国家而取者,则曰救彼涂炭”,中心论点是大家熟知的庄子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观点的推衍。他认为,如真是以“救彼涂炭”为己任,就应该“以百姓之心为心”,否则,就只能是“无退让之心,无贞廉之节”的表现,其真实动机,无非是满足个人私欲而已。作者针对现实,有感而发,感慨深沉。
《谗书》中的《越妇言》,也是一篇愤世嫉俗之作:
买臣之贵也,不忍其去妻,筑室以居之,分衣食以活之,亦仁者之用心也。
一旦,去妻言于买臣之近侍曰:“吾秉箕帚于翁子左右者有年矣,每年饥寒勤苦时节,见翁子之志,何尝不言通达后以匡国致君为己任,以安民济物为心期。而吾不幸离翁子左右者亦有年矣,翁子果通达矣。天子疏爵以命之,衣锦以画之,斯亦极矣。而向所言者,蔑然无闻。岂四方无事,使之然耶?岂急于富贵,未假度者耶?以吾观之,矜于一妇人,则可矣,其他未之见也。又安可食其食!”乃闭气而死。
朱买臣出妻是一则著名的历史故事。班固在《汉书·朱买臣传》中,对朱买臣妻不能安于贫困进行无情的批判,同时也对朱买臣发迹之后的富贵荣华作大肆渲染。罗隐在文中,对这一古老的故事进行新的解说。通过买臣前妻这一个屈辱者之所见所感,对富贵骄人的官僚阶层进行了无情的嘲讽:那些热衷于功名富贵的封建士大夫们,当他们不得志的时候,口口声声不离“匡国致君”、“安民济物”,一旦通达,早把当年标榜的宏大抱负忘得干干净净。
散文在唐末的小品文作家手中有过短暂的辉煌,但毕竟大势已去,散文已成颓势,骈文重新抬头,“四六文”崛起,来势汹汹,以致一百余年后的宋初,人们甚至并不知道有过一位伟大的散文家姓韩名愈,自然,他的文集湮没无闻,他的文章无人知晓,要不是欧阳修,韩愈的影响几乎就要等于零。
对于唐代古文运动的衰落,可以从文学的外部和内部上去思考。本质上,古文运动是复兴儒学的文化运动;变骈为散只是其外部形式。复兴儒学为的是整顿封建纲纪,巩固统治。它的产生至少有着文人对现政权和现存秩序的较为乐观的期待,即“可以救药”。贞元、元和年间,社会相对稳定。古文家们复兴儒学着重的是恢复君臣父子的伦理关系,具体批判则落实到对藩镇、宦官(破坏君君臣臣关系)和僧尼、道姑(破坏父父子子关系)身上。但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古文运动所产生的作用微乎其微。藩镇、宦官的势力有增无减;朝野佞佛,宪宗把佛骨迎进了大内,韩愈进谏差点送命。而韩愈死后,社会矛盾更加尖锐。藩镇割据日甚,宦官专权愈烈,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大厦将倾,文有何用?古文运动失去了原有的目标,“道”之不存,文将何载?运动自然消失。从文学的方面看,古文作为一种新文体,还没有成为散文领域中的主要样式。骈文在公文中仍占有绝对的优势,再加上古文家们尚奇出新的追求,使某些古文在文字游戏方面比之骈文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读那些怪僻晦涩的古文,还不如读那些虽熟滥却华丽的骈文。某些骈文毕竟是美文。古文写作的走向反面,在导致自身失败的同时,也促使人们重新体会骈文的优长。从文学的大环境看,晚唐五代文学的总特点是感性色彩鲜明,感伤成分浓厚,新的审美风尚出现,软性的文学倾向抬头。词的诞生就是证明。重道的古文的消沉意味着文学的理性化的褪色,骈文的抬头正是与这一时期的文学总趋势相吻合的。
[思考题]
1.唐代古文运动是怎样产生的?谈谈你对古文运动实质的认识。
2.韩愈对古文运动有何贡献?他的散文创作有怎样的成就?
3.柳宗元散文的独创性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4.晚唐小品文有何时代特征?其代表作家和作品主要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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