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天人合一：中国分体学史

二、天人合一的山水意境

柳宗元既发展了古文理论，更以创作实践确立了新的古文文体，他在山水记、寓言文、传记散文等方面取得了创造性的成就。真正的文学散文在柳宗元笔下蔚为大观。和韩愈相比，二人在文体革新上的贡献各有侧重，韩愈在以散代骈的行文体制的变革上贡献巨大，而柳宗元在发展文学散文的努力上功不可没。

山水散文始于南北朝。其发展则经历了由图貌到纪游的演变，其境界则经历了由审美到天人合一的递进。《水经注》中如《巫峡》、《孟门山》等片断，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但作者的目的是图写山水、而非记游，况且，这些片断在全书中也只是附庸。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通过山水自然的描写，寄托了人类社会理想，有较强的社会批判意识。他如《山居赋》、《与宋元思书》、《与顾章书》、《曲水诗序》等，均为山水小品，但不是以纪游为事。盛唐元结的《右溪记》，代表着单纯的游记问世。全文如下：

道州城西百余步，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欹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则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而置州已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该文不讲风土人情，不写悲欢离合，只谈所见所感，字里行间，有“道存焉”，与南北朝士人们纵情山水之文显示出差异。

柳宗元的永州诸记在山水描写上比《水经注》等文章更为曲折深婉，寄托也比《右溪记》更为深沉。尤具原创性的是柳文在山水游记中完美地营造出天人合一的意境。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标志着天人合一散文意境的诞生。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饮，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归，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乡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www.xing528.com)

当柳宗元被贬永州，无所事事，只好寄情山水，他在对自然美的观照中，产生了天人合一的体验，从而有机地将自然审美与哲学体验融合为一幅完整的意境。欣赏了西山的“特立”时，一种人与自然契合的深刻体验由此而生。

在《钴哀潭西小丘记》中，他再次描述了这种奇异的体验：

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所不同者，是体验的角度和形式。体验角度上，前者是人向自然的投射、契合（“悠悠”四句的主语是“心”），后者是自然向人的呈现、契合（“清泠”四句的主语是自然）。表现形式上，前者借助于哲学概念（“灏气”、“造物者”、“万化”），后者借助于艺术抽象，用“清泠之状”、“之声”、“悠然而虚者”、“渊然而静者”四个词组分别描写天容、水声、元气、宇宙，表现了宇宙自然的澄明与韵律、气韵生动与深邃沉静。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写人鱼“相乐”，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与《庄子·秋水篇》写“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相比，柳宗元不但写出了鱼之乐，更写出了鱼与人相乐，比庄子仅知鱼之乐丰富了一层意思。在艺术上，该文也达到极高的造诣，用极为简练的文字，写出深山小潭中的小鱼的静默悠然的神态（“怡然不动”）、轻灵自由的身影（“俶尔远逝，往来翕忽”）、快乐和逗趣的性格（“似与游者相乐”）。在表现手法上，写鱼不写水，而水之清澈见底，天空之纤尘不染，均由鱼儿“空游无所依”之句道出，极为空灵、传神。中国古典散文之神韵，由此可略悟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