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分体学史: 嵇、阮文的师心、使气

三、“师心”、“使气”的嵇、阮之文

魏、晋易代之际，政治黑暗，士人性命多忧。这时出现了“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的愤世嫉俗之文，代表作家是阮籍和嵇康。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县）人。父阮瑀为“建安七子”之一，其本人则是“竹林七贤”之一。为人倜傥狂放，或闭门读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终日忘归。博览群书，尤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任性不羁，喜怒不形于色。志气宏放，傲然自得。本有济世之志，但身当魏、晋易代之际，常怀性命之忧，故消极遁世，沉醉酒乡。才高学博，能诗善文。其作《大人先生传》，为传世名篇。“大人先生”是作者虚构的人物，实际上是作者理想的化身。文章在虚幻的外形下，对当时的政治，尤其是虚伪的礼法制度，予以激烈斥责和无情讽刺。文中说：“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魁然独存。”这正是作者自己身处乱世的全身之道。全文可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大人先生驳斥“君子”的非难，第二部分写他遇见愤世嫉俗的隐士，第三部分写他遇见通达自得的薪者。这里且看其第一部分中的一节文字：

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将为汝言之。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趋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绝，进求利以丧身，营爵赏而家灭，汝又焉得挟金玉万亿、祗奉君上而全妻子乎？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之中乎！逃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

作者对于现实社会愤慨极深，认为已无可救药。文中“虱处裈中”之喻，想象奇特，寓意深刻。以消极“应变”而求自保，并非厌世，实为愤世。文章杂用赋体，奇偶相成，韵散并用，颇有独创性。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西）人。少有奇才，卓尔不群，任性放达，宽简大量。学无师承，博览赅通。长好老、庄之学，恬静寡欲。善于作文、弹琴、咏诗，与阮籍等游，为“竹林七贤”之一。因不与司马氏合作，而且发表反对礼法、不满时世的言论，遭钟会构陷，为司马昭所杀。(www.xing528.com)

嵇康所作散文思想新颖，言辞激烈，往往与传统旧说对立，持论犀利而论说随便，继承了汉末魏初“通脱”的特点。其传世名篇为《与山巨源绝交书》。山巨源即山涛，“竹林七贤”之一。他未坚持隐退，40岁后出仕，当其任尚书吏部郎时，欲请嵇康出来替代自己的职务。嵇康予以回绝，并写给他这封有名的绝交书。不久，作者即被害。在这封信中，作者斥责山涛荐己出仕之卑劣，陈述所谓“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等拒绝为官的理由，提出“非汤武而薄周孔”，声称“老子、庄周，吾之师也”，表达了蔑视世俗礼法的坚决态度。作者实际上是借题发挥，对司马氏利用礼法阴谋篡夺深表不满。这无异于公开宣告与司马氏为首的上层社会彻底决裂，因而为“世教所不容”。文中写道：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故；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汤蹈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耶？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本文具有强烈的反传统的叛逆精神，由以上引文即可概见。作者以析理持论见长，行文恣肆，无所忌惮。笔端蕴蓄愤懑，鄙夷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于娓娓述说中，夹杂冷嘲热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笔锋锐，颇有力度；又犀利而委婉，妙语解颐。故刘勰赞其“志高而文伟”（《文心雕龙·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