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纵横之文
汉初,由于诸侯藩国的存在,纵横游说之士尚有用武之地。当时诸侯王中,颇有倾心于养士而致意于文术者,如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淮南王刘安,便是其中突出的代表,故纵横游说之士复盛一时。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第八篇《藩国之文术》中指出:“惟吴、梁、淮南三国之客,较富文词,梁客之上者,多来自吴,甚有纵横家余韵”;又说:“盖吴蓄深谋,偏好策士,故文辩之士,亦常有纵横家遗风,词令文章,并长辟阖,犹战国游士之说也。”当时吴、楚诸国的文士,如枚乘、邹阳之流,大抵都有纵横之风。直到武帝明令严助“具以《春秋》对,勿以苏秦纵横”,以及丞相卫绾请罢纵横和法家之学以前,习纵横之学者为数不少。主父偃、徐乐、严安的著作,就被《汉志》列入“纵横家”。他们的文章任气逞说,颇有战国文风,形成了汉初文章的一大特色。
汉初纵横之文的代表作有枚乘《上书谏梁王》、邹阳《谏吴王书》、《狱中上梁王书》、主父偃《谏伐匈奴书》、徐乐《上武帝书》、严安《言世务书》等,可谓异彩纷呈。其中以邹阳之文最富纵横色彩。邹阳(?—前129),汉初齐(今山东东部)人。为人正直慷慨,有智谋才略,讲究节操,不苟合于世,以文辩著名。初为吴王刘濞侍从,吴王意欲造反,邹阳上书谏阻不听,于是离吴去梁,投奔景帝少弟梁孝王刘武。梁王力求立为汉嗣,遭权要爰盎反对,乃与羊胜等密谋刺杀爰盎。邹阳以为不可,极力劝阻。羊胜等乘机进谗,使梁王怒而将邹阳下狱。邹阳为表白自己,作《狱中上梁王书》: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勿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已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www.xing528.com)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雠,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隋珠和璧,只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窟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这是一篇含冤申辩的文章。作者痛切陈述历史的经验教训,反复申说,表明自己是忠而见疑,贤而受谤。文章慷慨激昂,雄辩犀利,活现战国纵横辞说之风神。但其辨析中肯,情词恳切,有表白忠心之意,而无谋求富贵利达、取容当世之心,这是与战国策士之辞有所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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