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典美博奥、委婉含蓄的《左传》
《左传》是我国第一部记事详赡完整的编年史,也是优秀的散文典范。它原名《左氏春秋》,汉儒始称之为《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按儒家经学传统,先师所言为“经”,后师所言为“传”,以“传”解“经”,为汉代官学通例。此书被认定为解《春秋》之“传”,与西汉初年写定的《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实际上,此书本是一部自成一家的编年体史书,并非“依经作传”;但其记事之详赡多有助于说明《春秋》,所以也不能说它与《春秋》毫无关系。
《左传》记事起自鲁隐公元年(前772),终于鲁悼公十四年(前453),比《春秋》增多27年。它大约成书于战国之初,与《国语》成书同时或稍后。其作者相传为春秋时左丘明,但历来对此多有异说。现在看来,《左传》作者实难确指。它并非成于一人之手,但既以“左氏”为名,应与“左氏”有某种关系。说其中部分史料可能出于左丘明传诵,大概比较可信。
《左传》之文,洋洋大观,历来备受推崇。刘知几说它“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史通·载言》)。刘大櫆赞其“情韵并美,文彩照耀”(《论文偶记》)。刘熙载更称它是“众美兼擅”(《艺概·文概》)之作。就散文艺术而论,《左传》确已趋于成熟、完善,无论叙事、写人、记言,都有不少新成就,达到其时最高水平,因而刘勰称之为“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文心雕龙·史传》),后世作家往往视为典范,奉为圭臬。
《左传》散文最突出的成就是长于叙事,其主要特点是简洁生动,工巧严谨。作者创造性地运用了不少出色的艺术手法,使其叙事文约事丰,精妙优美,达到了微而显、婉而辩、精而腴、简而奥的辩证统一。诸如《郑伯克段于鄢》(隐公元年)、《宫之奇谏假道》(僖公五年)、《烛之武退秦师》(僖公三十年)、《晋灵公不君》(宣公二年)、《晋侯梦大厉》(成公十年)、《吕相绝秦》(成公十三年),以及僖公四、五、二十三、二十四年记晋公子重耳出亡;襄公三十、三十一年记子产治郑,叙事艺术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且看《郑伯克段于鄢》: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哀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www.xing528.com)
此文记叙了郑庄公兄弟、母子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和尔虞我诈的斗争,深刻地揭示了统治阶级自私、虚伪的本质及其内部不可调和的矛盾,无情地撕开了罩在封建伦理关系上的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把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虚伪本质暴露无遗。作者成功地刻画了几个鲜明的人物形象,如郑庄公的阴险狠毒、共叔段的愚昧张狂、姜氏的自私贪婪和颍考叔的淳厚机智,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作者精于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精神面貌,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文章叙事剪裁得当,烦省合度;首尾完整,结构清晰;字句精严而微婉多切,均足见作者之匠心。
尤为出色的是,《左传》特别善于描写战争,这是它高超的叙事艺术的集中体现。春秋战国之际,兼并战争频繁。作者身当战乱之世,耳濡目染,习于战事,了解并善于描述战争。对当时一些著名战役,如秦晋韩之战(僖公十五年)、宋楚泓之战(僖公二十二年)、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七年)、秦晋殽之战(僖公三十二、三十三年)、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齐晋鞌之战(成公二年)、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齐晋平阴之战(襄公十八年)、吴楚柏举之战(定公四年)、齐鲁清之战(哀公十一年)等等,都有非常出色的描写。《左传》之写战争,结构完整,情节精彩,运笔灵活,并不局限于正面的战斗场面描写,而能着眼于战争的前后左右;重在描述战争的来龙去脉和胜败的内外因素,以历史家的卓越识见,揭示其前因后果、经验教训,因而波澜起伏、跌宕多姿。并且还以简练形象之笔,描写战争中的人物和事件,绘声绘色。这样的战争描写,不仅前所未有,而且后所难及。比较典型的实例如记齐鲁长勺之战的《曹刿论战》: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弛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值得玩味的是,此文与《国语·鲁语上》所载《曹刿问战》一节内容大体相同,不妨作一比较:
长勺之役,曹刿问所以战于庄公。公曰:“余不爱衣食于民,不爱牲玉于神。”对曰:“夫惠本而后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若布德于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务治而小人务力;动不违时,财不过用;财用不匮,莫不共祀。是以用民无不听,求福无不丰。今将惠以小赐,祀以独恭。小赐不咸,独恭不优。不咸,民不归也;不优,神弗福也。将何以战?夫民求不匮于财,而神求优裕于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
公曰:“余听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断之。”对曰:“是则可矣。夫苟中心图民,智虽弗及,必将至焉。”
两相对照,不难看出,《左传》之文不仅记战前之问,而且记了战时之情和战后之论。《国语》所载则仅记战前之问而显得冗长、芜杂,不及《左传》所记之精练、完整、细致、传神。《左传》描写战争的卓越艺术由此可见一斑。
《左传》散文艺术的另一突出成就是善于写人。《左传》虽以年为经,以事为纬,并非自觉描写人物,但毕竟涉及了形形色色的历史人物。全书有姓名可稽者,几近三千之众。其中形象较为鲜明、具有一定个性者为数不少。作者通过一系列政治、军事、外交活动的描述,刻画了许多各具性格特征的动人形象。如写晋文公重耳避骊姬之乱出亡19年,备尝艰苦磨炼,终于称霸诸侯,成功地刻画了一个胸怀大志、坚定沉着、深谋远虑的国君形象。又如写子产,将他置身于矛盾斗争之中,主要通过富于特征性的人物自身言行的描述,以浓墨重彩刻画了一位勇于革新、有所作为的政治家形象。此外,如老谋深算、虚伪狡诈的郑庄公,野心勃勃、强横“汰侈”的楚灵王,学识超群、稳健保守的叔向,德高望重、明达机智的晏婴,勇于进取、厉行改革的吴王阖庐,忍辱负重、志在雪耻的越王句践等等,都不愧为《左传》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形象。
《左传》散文艺术的又一突出成就是工于记言。春秋时列国外交空前频繁,行人聘问讲究外交辞令。刘知几说:“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大夫、行人,尤重词命。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史通·言语》),“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史通·申左》)。这些外交辞令经《左传》采录后精心提炼,都已成为千古传诵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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