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志深笔长,梗概多气:建安诗人
“古诗十九首”造诣虽高,却没有主名。到汉末建安至曹魏正始时代,五言诗成为诗坛的主要诗体,名家如林,产生了曹操、曹植、阮籍、左思等承前启后的重要诗人。
汉献帝建安年间(196—220),天下大乱,军阀混战。这二十几年间,政局走向三国鼎立,而主要作家却集中在北方,在政治上隶属于曹氏集团。产生在这一时期的诗歌,一方面反映着社会动乱与民生疾苦,充满悲天悯人的情调,如“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一方面便是表现乱世英雄建功立业的雄心,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刘勰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文心雕龙·时序》)前人谓之“建安风骨”,简而言之,即是现实主义与积极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文艺风貌。
建安诗文的代表作家,是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七子和蔡琰,共同形成一个邺下文人集团,曹氏父子是这一集团的核心。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郡(安徽亳县)人。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以镇压黄巾起义起家,后迎献帝迁都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北方实际统治者。他又是当时改造文章的祖师,提倡清峻通脱的文体。有《魏武帝集》。曹操爱好音乐,“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缺,不可复知。及魏武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河南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晋书·乐志》)。
曹操喜用乐府旧题作政治抒怀。敖陶孙《诗评》说:“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刘熙载《艺概·诗概》则说:“曹公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建安诸子未有其匹也。”气韵沉雄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那就是“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钟嵘《诗品》下)。诗中多以周公自比,对《诗经·东山》特别偏爱。曹操的行伍诗,亦多立足于士卒平民而为之吟咏,具有平常心,这使他的诗充满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色彩和博爱的情怀。在帝王诗中,可谓古今无二。如他的《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苦寒行》最值得玩味的是,作为军事统帅,诗人并不强作英豪之态,而是真实地写下了士卒的苦寒和自己内心的波动,表现了对不得已而用兵的深沉感喟,称得上是“古直悲凉”的典范。
曹操又是一个富于创造性的诗人,汉代四言诗不脱《三百篇》的套头,独他的四言不同,《短歌行》借用《郑风·子衿》、《小雅·鹿鸣》诗句,而风格自殊;及《观沧海》、《龟虽寿》抒情言志,在建安诗中均属一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短歌行》歌咏渴慕贤才的政治怀抱,以兴会为宗,点化《诗经》妙语,且善于写景,创造了一个光风霁月的境界,与思想内容高度契合。全诗感于哀乐,欣慨交心,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观沧海》作为中国现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以写海取胜。虽然写在秋季,却写得大气磅礴,笼罩万有,一洗悲秋的感伤情调,这与诗人积极用世的人生观,非凡的气度品格乃至美学情趣都是紧密相关的。
曹植(192—232),字子建,他“生乎乱,长乎军”(《求自试表》),以出众才华深得其父曹操的赏识。曹丕及其子曹睿当政后,对他在政治上予以排斥,最终死于忧愤。其创作大致以曹丕即位为界,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诗多抒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后期诗多写被压抑的苦闷心情。有《曹子建集》。他是建安时期创作最负盛名的作家,和第一个大力写作五言诗的诗人。曹植今存五言诗60多首,其诗脱胎于汉乐府与“古诗十九首”,长于发端,形象生动,词采华美,韵律和谐,且多警句,具有浓厚的新鲜绮丽之感,和蓬勃的朝气,与其父的古直悲凉不同,故敖陶孙说“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诗评》)。曹植的五言诗开了六朝绮丽的先河,对提高五言诗的艺术性有推动作用;但也有过于雕饰,与乐府渐远,更趋文人化的倾向。(www.xing528.com)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野田黄雀行》)
作为一篇寓言诗,“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是《野田黄雀行》主题句,陈祚明谓“此应自比黄雀,望救于人,语悲而调爽;或亦有感于亲友之蒙难,心伤莫救”(《采菽堂古诗选》)。诗人的长篇力作是《赠白马王彪》: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常太息。……
诗前有序,略言黄初四年(223)五月,诗人和胞兄任城王曹彰、异母弟白马王曹彪一起进京城洛阳参加“迎气”的例会。在京城期间,曹彰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七月朝会完毕,诗人本与白马王曹彪顺路同行,中途为监国使者灌均制止,诗人遂在与曹彪分手时写了这首诗。诗中抒发了身为亲王而遭受残酷的政治迫害,与兄弟死别生离的情况下的悲愤心情。全诗篇幅宏肆,笔力非凡,章自为韵,逐章转意,除首章外,其余各章之间顶真蝉联。方东树云:“此诗气体高峻雄深,直书见事,直书目前,直书胸臆,沉郁顿挫,淋漓悲壮,……遂开杜公之宗。”(《昭昧詹言》卷二)
“七子”这一称呼,最初见于曹丕《典论·论文》,指的是邺下文人集团中除三曹以外的七个作家——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七子中孔融年辈较高,因持不同的政见被曹操所杀,其余六人则依附曹氏。王粲创作成就较高,史传上说他博闻强记,过目成诵,能凭记忆重布棋局,文不加点,而身材短小,其貌不扬,所以原先依附刘表受其冷落,后来归附曹操,受到重用。此外,刘桢的五言诗名气也很大,曹丕以为妙绝时人。七子的诗多反映动乱时世,王粲《七哀诗》、陈琳《饮马长城窟》等,尤为深刻。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构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七哀诗》)
《七哀诗》记初平三年(192)董卓部将李傕、郭氾作乱长安,人民流离失所的情形。“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可与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参读。诗中最深刻的一笔,是写途中亲眼看到母亲遗弃孩子,而过客行色匆匆,各走各路——这是一幅何等悲惨的乱世世态人情画!母爱是出于人之天性的,而饥妇居然抱幼子而弃之。可见战争是何等灭绝人性。
建安时代五言诗最伟大的创获,当数蔡琰《悲愤诗》。蔡琰,女,生卒年不详,字文姬,父蔡邕为东汉学者。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汉末乱世中被董卓的部下所掳,辗转流入南匈奴,一住12年,配南匈奴左贤王,生二子。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念蔡邕死而无嗣,用重金将文姬赎回,再嫁董祀。《悲愤诗》乃蔡琰自传体五言长篇,它真实生动地记录了在汉末大动乱中诗人独特的悲惨遭遇,也写出了人民共同的苦难,具有史诗的性质和悲剧的色彩。全诗结构恢宏,挖掘感情,极有深度。诗中所记如“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实已超越个人悲惨遭遇,而着眼于民众共同的苦难。诗人站在受害者的特殊角度,就战争对妇女人权的践踏的揭露,力透纸背。诗中最为感人的,是中间一段: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作为被掠夺的妇女,女主人公天天思乡,一旦天从人愿,归国在即,却又导致了慈母与幼子诀别的悲剧。故国老亲之思,和膝下幼子之爱,对于诗人本是同等揪心的感情,现在奇怪地变成了不容得兼的熊鱼,必须作出选择,等于让她自己把心剖成两半。当她五内俱焚、恍惚发狂之际,偏还有一些难友,对她羡慕得要死,也悲痛得要死。力透纸背的描写,展示的是一颗被损害的妇女的心,和一颗破碎的母亲的心。沈德潜认为:“少陵《奉先咏怀》、《北征》等作,往往似之。激昂酸楚,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在东汉人中,力量最大。”(《古诗源》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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