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直接反映现实斗争的开山之作:《鸣凤记》
《鸣凤记》的作者在明清时代记载不一。凌廷堪《论曲绝句》说是王世贞作,焦循《剧说》认为是王世贞门人与王世贞作,吕天成《曲品》说是无名氏作。该剧写明嘉靖年间奸相严嵩结党营私,血腥屠杀忠良以及忠良之士前仆后继英勇斗争,直至取得最后胜利,致严嵩被贬抄家、颓然败亡的故事。因“前后同心八谏臣,朝阳丹凤一齐鸣”而得名。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上,《鸣凤记》又是一部以全新的创作观念,在题材选择、情节设计、人物刻画等方面取得突破性成就的杰作。
第一,打破传统的“言情”写法,以政治斗争为主线。过去的戏曲作品,大多是写爱情或与爱情有关的矛盾冲突,“言情”已成为中国戏曲的主要内容。《鸣凤记》则以忠奸斗争为主线,以反严嵩权奸集团的忠臣义士的斗争过程构成全剧的情节,剧中把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为铲除奸党,不顾个人生死的英雄形象刻画得尤其光彩照人。如该剧《写本》(第十四出)一出:
[缑山月](生上)天步有乘除,仕路如反掌;豺狼盈帝里,笔剑须诛攘!
〔诉衷情〕三年宦兴落风尘,事业晓云轻。昨将旧冠重整,义气满乾坤! 悲凄楚,羡温生,笑阳城。万言时事,千古高风,一片丹心。我杨继盛,向为谏阻马市,谪贬万里边城;今因仇贼奸谋败露,钦升孤臣为兵部武选司员外郎之职。窃喜不死逆鸾之手,以为万幸,而又转迁如此之速,则自今以往之年,皆圣上再生之身;自今以往之官,皆圣上特赐之恩也。既以感激天恩,敢不舍身图报。目今晰蜴虽除,虎狼入室。严嵩父子秉政弄权,妒贤嫉能,诛戮上下首相,卖官鬻爵,取利下尽锱铢;以刑余为腹心,招奸邪为子弟,若不早除贼党,必至大害忠良。向日王宗茂、徐学诗、沈炼等虽尝劾奏,不过止言其贪污而已,若其大逆无道,圣明尚在未知。下官目睹其奸,岂容坐视!今晚就此灯下草成奏章,明早上渎天听,倘蒙见准,朝野肃清在此一本也。叫直书房的,取文房四宝过来!(末持纸笔砚上)太平无以报,愿上万言书。老爷,四宝在此。(生)点明了灯,你自去罢,不须在此伺候。(生执笔看本介)这贼臣潜窃多端,正所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一幅有限奏章,教我如何写得尽!(写介)
[仙吕过曲][解三醒]恨权臣协谋助党,专朝政颠覆乾纲。我写不出他滔天的深罪样,我写不出他欺罔的暗中肠!他罪恶显著的,哪个不晓得,我只写他一门六贵同生乱,更兼他四海交通货利场。还思想,毕竟是衷情剀切,面诉君王。
(停笔看指介)我这手指,前日已被秽折,终不免有些伤损;才写得数行,就疼痛起来。嗳,莫说疼痛,就死也何辞!
[前腔]叹孤臣沟渠誓丧,只为那元恶猖狂。(又写介)我杨继盛虽非谏官,我若不言,更无人言矣!(叹介)怪当朝无肯攀庭槛,又谁个敢牵裳。又写得两行,这手指就流血了。且由他!我只是一心要展擎天手,管不得淋漓血染章。还思想,只须这泪痕血迹,感动君王。
(副净扮小鬼上,隐灯下作叫介。生听介)四面绝无人迹,敢是个鬼儿?
[南吕过曲][太师引]细推详,这是谁作响?我晓得了,是我祖宗的亡灵,恐有祸临,教我不要上这本了。心中自忖量,敢是我亡亲垂念。咳!我那祖宗,你只愿子孙做得个忠臣义士,须教你万古称扬。大抵复宗绝嗣,也是一个大数,何虑着宗支沦丧!(鬼又叫介,生)你不要叫了,纵然恁哀鸣千状,我此心断易不转,怎能阻我笔底锋芒;我就拼得一死,也强如李斯夷族赵高亡。
(灯下鬼现形介,生)呀!不惟闻其声,抑且见其形。
[前腔]这是幽冥谁劣象,你在此现形呵,似教我封章勿上。你虽然如此,怎当我戆言方壮!(鬼作悲状介,生)你自去罢,休得要在此凄惶。我理会得了,你也不是甚么鬼,想是我忠魂游荡,到死时也做个厉鬼颠狂。人生在世,左右一死,生如寄死谁曰难,须知安金藏剖腹屠肠。
(鬼灭灯下,生)可恶,那鬼儿竟把这灯儿打灭了。此际已将三更时分,小厮们俱已睡去。(叫介)小丫鬤点灯来!(旦秉灯上)
[南吕引子][生查子]良人素秉忠,封事频频上;清夜谩劳神,幽间添悲怆。(www.xing528.com)
(生)呀!缘何夫人自家秉灯?(旦)此际已将夜分,丫鬤辈都睡去,妾闻相公在此喧嚷,故特秉烛而来。(点灯在台介,生)夫人,有这等奇事:下官方在此写本,只听幽冥之中渐作鬼声;少顷,忽见灯下现出一鬼,披发赤身,满面流血,似有悲切之状,竟把灯儿打灭去了。(旦)此事奇怪,恐非吉兆。请问相公写何奏章?(生)此乃国家大事,非夫人辈所宜知,你问他怎么?(旦)妾闻皋、夔、稷、契,优游无事,谓之良臣。龙逢、比干,因谏而亡,谓之忠臣。妾愿相公为良臣,不愿相公为忠臣。(生)夫人,忠良本无二理,顾臣之遇与不遇耳。皋、夔、稷、契,遭逢尧、舜,故得吁.一堂,设使当龙逢、比干之遇,敢不竭忠尽谏!(旦)妾闻君子见几,达人知命。陈平不为王陵之戆,卒至安刘;仁杰不为遂良之直,终能柞唐。王章杀身,忤王凤也;邺侯寄馆,避元载也。况相公职非谏官,事在得已,纵然要做忠臣,养其身以有待如何?(生)夫人!食人之禄,当分人之忧,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吕奉先为国而杀董卓,郑虎臣为民而诛似道;匹夫尚然有志,直臣岂容无为!我自草茅韦布之时,常恨不能见用;今见用矣,扰曰“彼非我职而不言”,是终无可言之时也。况今言路诸臣,不过杜钦、谷永者流,摭拾浮词以塞责耳。若我坐视,元奸大恶,岂能除去!(旦)察言观色,洞见其中。相公此本,想是要劾严老了。但投鼠必忌其器,毁椟恐伤其珠。严嵩宠固君心,贿通内监,夏太师且受其殃,曾御史并遭其毒。今上既信他大作若忠,必罪你居下仙上。倘触犯天颜,恐祸有不测。鬼形悲泣,未必无为,相公请自思省!(生)你还不知我平生心迹:贪生害义,即非烈丈夫;杀身成仁,才是奇男子。况为臣死忠,乃我之分。今日之本,我非侥幸不死,沽名干誉,多将颈血溅地,感悟君心。倘能剪除逆贼,得与夏、曾二公报仇,我杨继盛就丧九泉,亦瞑目矣!夫人何必苦苦相劝。(旦)相公坚执如此,夫妇死无葬身之地矣!(旦悲介)
[黄钟过曲][啄木儿]听哀告,说审详。自古道从容就死难,念曾公忠义遭伤,痛夏老元宰受殃。看满朝密张罗雉网,前车已覆须明鉴,相公,你休得要无益轻生绝大纲!(生)
[前腔]夫人,你何须泣,不用伤。论臣道须扶纲植常。骂贼舌不愧常山,杀贼鬼何怯睢阳。事君致身当死难,你休将儿女情萦绊,我大丈夫在世呵,也须是烈烈轰轰做一场。(旦)
[三段子]相公!你此心何壮,矻睁睁铜肝铁肠,我这苦怎当,哭哀哀儿啼女伤。(生)夫人,你譬如祀梁战死沙场上,其妻哀泣长城断。却不道千载贤愚,总堆黄壤!(旦)
[归朝欢]儿夫的,儿夫的节重义坚,顿忘了终身依仰。今朝后,今朝后未卜存亡,是伊家自诒灾祸,倩谁祈禳!(生)
[尾声]我明朝碎首君前抗。我那妻儿,我死之后,你将我尸骸暴露休理葬。(旦)却为何?(生)古人自以不能进贤退不肖,既死,犹以尸谏。下官亦是此意,须再把义骨忠魂渎上苍!
(生)赤心为国进忠言,(旦)休触天威犯御颜;
(合)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
此出写杨继盛撰写奏章时的情境,属主场戏。为突出杨继盛“赤胆为国进忠言”的忠心和意志,作者在这场戏中设计三重阻力:首先是手指流血,由于“血”来自杨继盛日前被奸党“拶指”所致,故成为“死”的警钟;第二重阻力是先祖亡灵警告,它预示写本所要导致的是“宗族沦丧”;第三重阻力是妻子哀告,她断言此举将会使“夫妇死无葬身之地”。面对这逐层加重的阻力,杨继盛经历一次比一次更为痛苦的煎熬和考验。一个赤心报国,义无反顾的勇士形象,就在这“坚决奏”与“不能奏”的矛盾冲突中得到鲜明生动的表现,忠奸斗争的政治色彩也由此异常的浓郁。郑振铎认为:“传奇写惯了的是儿女英雄、悲欢离合,至于用来写国家大事、政治消息,则《鸣凤记》实为嚆矢。”(《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57章)
第二,打破一生一旦为主角的写法,重在刻画忠义群象。“忠义群像”的主要人物及其行动除杨继盛外,大学士夏言提出收复明英宗时丧失的河套之地,严嵩反对,并勾结总兵仇鸾把夏言害死。新科进士邹应龙、林润因祭典夏言又遭严嵩流放。董传策、吴时中、张鹤楼等联名劾奏严嵩,也被杖击充军。邹应龙、林润流放期满后联合刑部主事孙丕扬等人共同弹劾严嵩父子,终于取得胜利。以往戏曲创作不是写生就是写旦,或写一生一旦,《鸣凤记》所写的是一批“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相继参与反严党斗争的英勇之士,从而显示群体力量的巨大和无坚不摧。这种写法在此之前还没有过,清初李玉的《清忠谱》、《万民安》、孔尚任的《桃花扇》等传奇剧都明显受其影响。
第三,戏曲直接反映现实的开山作品。《鸣凤记》是中国戏曲史上第一部当时人写当时事的现代剧,也是中国戏曲史上的第一部以真人真事人戏的“时事剧”。据焦循《剧说》记载,王世贞请县令观看此剧,县令见剧中皆是铺陈当朝首辅严嵩的罪恶,大惊失色,畏而告辞。王世贞示以严嵩父子被贬的消息,县令才重新回座看戏。作者能如此迅速取现实题材入戏,不但开拓之功明显,执笔之勇气更是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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