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分体文学史·戏曲卷：探寻赵五娘的美贞美孝

一、“美贞美孝”的赵五娘

高明安排给赵五娘的主要戏剧行为是“竭尽全力服侍蔡公和蔡婆”。在社会政治学评价方法为主导的年代里，谈到“孝妇贤妻”，便自然与维护封建统治，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联系起来。于是对这部作品，连赵五娘在内，基本持否定态度。如有的文章说：《琵琶记》的全部内容，“只‘人贤事美’四字便已经包括尽了”。而“‘人贤事美’是封建统治者所切望的，是为封建统治服务的”。高明“以宣扬封建道德为己任的创作态度”和作品“维护封建统治的总倾向性”所造成的影响“是恶劣的”。

是的，就作者改编刻画赵五娘的主观意图看，说他要借此宣扬封建伦理道德没有错。剧中当赵五娘受尽苦难折磨时，作者让她说了一些如“再苦也要做个孝妇贤妻，将来名书青史”之类的话。当赵五娘苦尽甘来，受到朝廷封赏时，作者通过四句压场诗，给赵五娘以“贤妻”定论。从艺术创造的角度分析，作者所做的这些努力是成功的，也是真实的。因为作为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意识影响的古代妇女，尤其像赵五娘这样勤劳、善良、刻苦的民间女子，当她要解释自己竭尽全力服侍公婆的行动时，不是从封建社会的传统道德观念中找仍据，又从何说起呢？她不说“孝妇贤妻”这类在封建时代最有影响的言语，难道能说超越她所处时代的话吗？高明这样刻画人物，虽然渗透封建时代的思想意识，但不能因此而否定作为艺术形象赵五娘的真实性。这是分析赵五娘形象要说明的第一层意思。

从赵五娘的具体行动看，最富有光彩的不是作者给她戴上的“有贞有烈”和“贤妻孝妇”的“桂冠”，而是赵五娘形象中那种坚贞不移的意志和吃苦耐劳，“再苦也不冷落公婆”的品德。赵五娘是一个在封建社会具有高度人民性和典型性的美的形象。这是深入把握赵五娘形象本质的另一重要层面。

理解这一层面（即赵五娘形象的本质），首先要认识封建社会统治者所标榜的“孝妇贤妻”是什么性质的人物。一句话，是符合“三从”、“四德”的驯服工具。按照这标准，赵五娘应该是一个绝对服从公婆和丈夫使唤的人，是一个以公婆的意志为意志，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的人。从赵五娘剧中的表现看，她并不是这种人物。

当蔡伯喈在父亲的逼迫下决意上京应考的时候，她当面劝阻，说：“解元呀，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更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在赵五娘看来，蔡伯喈身为独生子，怎么能在父母高龄、家中无男子照料的情况下，生出离家赴考的功名之念呢？这种敬重长辈，不忘甘旨（养育之恩）的思想，正是我国古代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一种美德。从中也可以看出赵五娘有她的主见，并不是以他人意志为意志的驯服工具。

正由于赵五娘是一个有主见并对长辈具有高度责任心的女性，所以当蔡伯喈不听劝阻离家远去，天灾人祸相继而来的时候，她能够以顽强的意志和忘我的精神，挑起供养蔡公蔡婆的重担。听说官仓济粮，她不顾一切从难民中挤上去，企图借到一点粮食救救公婆；回家路上粮食被强盗抢走，她宁可忍饥受饿，自己吃糠，也不冷落家中老人。在第二十一出（陆贻典钞元本为第二十出，即著名的“糟糠自厌”）中，赵五娘“再苦也不冷落公婆”的精神境界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旦上，唱）

［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苦！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拼死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这糠，我待不吃你呵，教奴怎忍饥？我待吃你呵，教奴怎生吃？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吃，岂不欲买些鲑菜，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婆婆抵死埋怨，只道奴家背地自吃了什么东西，不知奴家吃的是米膜糠秕。又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叫他埋怨杀我，我也不分说。苦！这糠秕怎的吃得下？（吃吐介）（唱）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呢尚兀自牢嘎住。糠那！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飏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

（外、净潜上，探觑介）（旦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相倚依，被簸飏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外、净潜下介）（旦唱）

［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死了为怨鬼。只一件，公婆年纪老，靠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漫把糠来相比，这糠呵，尚兀自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他理在何处？

（外、净上）（净）媳妇，你在这里吃什么？（旦）奴家不曾吃什么。（净搜夺介）（旦）婆婆，你吃不得。（外）咳！这是什么东西？（旦唱）

［前腔］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外）呀！这便是糠，要他何用？（旦唱）将来堪疗饥。（净）咦！这糠只好将去喂猪狗，如何把来自吃？（旦唱）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也强如草根树皮。（外、净）恁的苦涩东西，怕不噎坏了你！（旦唱）啮雪吞毡，苏卿扰健；餐松食柏，倒做得神仙侣。这糠呵，纵然吃些何虑？（净）阿公，你休听他说谎，糠批如何吃得？（旦唱）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www.xing528.com)

（外、净看哭介）媳妇，我原来错埋冤了你。兀的不痛杀我也！（闷倒，旦叫哭介，唱）

［雁过沙］苦！沉沉向冥途，空教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够尽心相奉事，反教你为我归黄土，教人道你死缘何故？公公婆婆，怎生割舍得抛弃了奴！

（外醒介，旦）谢天谢地，公公醒了。公公你挣。（外唱）

［前腔］媳妇，你担饥事姑舅，媳妇，你担饥怎生度？（旦）公公且自宽心，不要烦恼。（外唱）媳妇，我错理冤了你，你也不推辞，到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料应我不久归阴府，也省得为我死的，累你生的受苦。

（旦扶外起介）公公且在床上安息，待我看婆婆如何？（叫不醒介）呀，婆婆不济事了，如何是好？（唱）

［前腔］婆婆气全无，教奴怎支吾？咳，丈夫呵！我千辛万苦，为你相看顾，如今到此难回护。我只愁母死难留父，况衣衫尽解，囊篋又无。

（外）媳妇，婆婆还好么？（旦）婆婆不好了。（外唱）

［前腔］天那！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帝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算来是我相耽误，不如我死，免把你再辜负。

（旦）公公休说这活，请自将息。（外）媳妇，婆婆死了，衣衾棺椁，是件皆无，如何是好？（旦）公公宽心，待奴家区处。（末上）福无双降扰难信，祸不单行却是真。老夫为何道此两句？为邻家蔡伯喈妻房赵氏五娘，他嫁得伯喈，方才两月，伯喈便出去赴选。自去之后，连遭饥荒，公婆年纪皆在八十之上，家里更没个相扶持的。甘旨之奉，亏杀这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饰之类，尽皆典卖，办些粮米，供给公婆。却背地里把糠秕充饥。这般荒年饥岁，少什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那婆婆不知道，颠倒把他埋冤。适来听得他公婆知道，却又痛心，都害了病。如今不免到他家里探望则个。呀！五娘子，你为甚的慌慌张张？（旦）公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奴家婆婆死了。（末）咳，你婆婆既死了，你公公如今在那里？（旦）在床上睡着。（末）待我看一看。（外）太公休怪，我起来不得了。（末）老员外快不要劳动。（旦）太公，我婆婆衣衾棺椁，是件皆无，如何是好？（末）五娘子，你不要愁烦，我自有区处。（旦唱）

［玉胞肚］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没棺材送在荒丘。（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泪珠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末唱）

［前腔］五娘子不必多忧，资送婆婆，在我身上有。但你小心承值公公，莫教他又成不救。（合前）（外唱）

［前腔］张公护救，我媳妇实难启口。孩儿去后，又遇饥荒，把衣衫典卖无留。（合前）

（末）老员外，你请进里面去歇息，待我一霎时叫家僮讨棺木来，把老安人殡敛了，选个吉日，送在南山安葬去。（旦）如此，多谢太公周济。（旦）只为无钱送老娘，（末）须知此事有商量；（合）归家不敢高声哭，惟恐猿闻也断肠。（并下）

从上可见，为了供养蔡公和蔡婆，赵五娘所承受的不只是肉体上的痛苦，还有精神的痛苦。作者深得“戏在人物内心”之奥秘，紧扣赵五娘的处境，深入细腻地展示她难以摆脱困境的痛苦。特别是婆婆气绝身亡以后，为安抚蔡公和埋葬蔡婆，她经历更大的苦难。赵五娘那坚韧顽强、“再苦也不冷落公婆”的自我牺牲精神，在这场戏中不断升华和深化。

我们说赵五娘这种对待公婆的行动本质上不是以封建性为主，而是以人民性为主，理由是赵五娘的这些行动不仅是自觉、清醒的，更重要的是代表着封建社会广大人民的生命追求和道德标准，她与封建统治阶级所宣扬的“愚贞愚孝”不能混为一谈。

当然，我们在肯定赵五娘“再苦也不冷落公婆”的意志和品德的同时，也要看到这形象身上的确存在着封建性的孝道观。如第五场，她劝告蔡伯喈时说他把“孝经”忘了一半。蔡伯喈走后，她想到伯喈可能变心，这时她又说“再苦也要做个孝妇贤妻，将来可名书青史”。蔡公临死前要她改嫁，她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这是高明为把赵五娘刻画成一个“有贞有烈”的典型所特意强化的。从这点上说，作者通过赵五娘形象的刻画，宣扬了一定的封建贞孝观念。不过，作为艺术形象，赵五娘最感人的不在于她的言语，而是她从内在到外在的“忘我牺牲”的行动和思想。所以，我们在评价这一形象时，必须透过作者企图强化的“有贞有烈”封建色彩，把握赵五娘从心灵到行动所表现出来的“美”的本质。

此外，我们置赵五娘于作者高明所处的时代分析，作者在客观表现她美的本质的同时，又主观地强化她的贞孝色彩，这是时代的必然。因为元代末年，已经是一个“非礼勿听，非礼勿行”的时代，何况作者本人又是元代理学家的信徒。高明不用贞孝观念来解释赵五娘的所作所为，又会用什么去解释呢？总之，《琵琶记》中的赵五娘所恪守的虽然是封建时代的贞孝观念，但不属于封建时代的“愚贞愚孝”，而是合乎中华民族传统道德观念的“美贞美孝”。在她身上虽然体现浓重的封建贞孝色彩，但这样的人物刻画是真实感人的。赵五娘是一个成功的悲剧艺术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