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穿《西厢记》全剧的戏剧冲突,是崔、张由一见钟情的爱恋发展而来的自主婚姻理想与门第婚姻观念的矛盾。剧中并行交织的两条线索:一是以崔莺莺、张生、红娘为一方同以相国夫人(包括郑恒)为另一方的冲突线;二是崔、张、红三者之间的冲突线。相对说来,第一条线索较多地表现为双方不可调和的外在冲突形式,通常被视为“主线”;第二条线索则往往以较为隐蔽的形式出现,习惯上被看成是“辅线”。实际上这条隐蔽的“辅线”倒居于支配地位。换言之,没有崔莺莺对礼教的战胜和对自我的超越,第一条线索也就无由显现;而崔、张西厢幽会的被披露,实质上已以事实婚姻宣告了封建礼教和门第婚姻遏阻崔、张结合的失败。因之,主、辅两条冲突线的相互制约、交错展开,既形成了《西厢记》扣人心弦的戏剧性,也以紧张激烈的戏剧冲突形式显示了作品主题的深刻性。
《西厢记》共有5本20折,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可说是全剧的序幕。在楔子中率先出场的老夫人的一段自白,可说是全剧戏剧冲突的一条引线,它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其夫主“前朝相国”“不幸因病告殂”,家道中落;二是爱女莺莺已由老相国作主许配郑尚书之子郑恒。这段告白所隐藏的话语是:崔家是以书礼传家的名门望族,与当朝尚书联姻,是保护家族利益、恪守门第婚姻的行为;莺莺与张生一见倾心的恋情自其发生的那一刻起,就处在与礼教信条、门第婚姻观念无法调和的对立位置上。
楔子以下,一至四折分别是:“惊艳”、“借厢”、“酬韵”、“闹简”。主唱角色是张生。这位“才高”而偏逢“时乖”,“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的洛阳秀才,在佛殿上与手捻花枝的莺莺邂逅,便为她的美丽绰约惊得发呆:“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并展开心荡神驰的遐想: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燎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着香肩,只将花笑捻。
[上马妓]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末云)我死也!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幺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这边是风魔书生如痴如醉、神魂颠倒,而近在咫尺的妙龄女郎也在为意外的发现心旌摇摇:
(红云)那壁有人,咱家去来。(旦回顾觑末下)
好一个“回顾觑末”,把莺莺与陌生男子乍然相遇的微妙心境袒露无遗。由这种一见倾心的爱欲,导向两情如一的真挚爱情,还需要一个漫长的相知相恋的过程。王实甫把这一曲折而富于浪漫情趣的性爱过程逼真而细腻地呈示在观众与读者面前。
由“惊艳”到“借厢”,表明张生已堕入爱河而不能自拔。张生与莺莺一见,已“无意求官”,以住寺听经为名,向法本长老提出借厢的请求,以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在佛堂闻得崔氏母女要为老相国做道场,灵机一动,当即提出备钱五千,请长老答应让他带一份儿斋,追荐父母亡魂;心里念想的却是“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够荡他一荡,倒与人消灾障”。在去佛殿的路上,竟冒昧地迎上红娘自表家门,特意点明“并不曾娶妻”,立即遭到红娘的一顿抢白,并警告他说:“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一席话把风魔秀才弄得“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他似乎已觉察到,冷若冰霜的相国夫人是横亘在爱情道路上的最大障碍。至此,张生与老夫人的潜在冲突已渐露端倪。
“酬韵”一折,是崔、张由一见钟情的爱恋向心心相印的爱情过渡的重要一环。红娘问罢办道场一事归来,把张生自报家门、年龄、尚未娶妻诸事当作笑谈告知莺莺,嘲笑张生“世上有这等傻角”。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莺莺深感张生之至诚,怦然心动;又惟恐红娘将此事张扬开去,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要红娘“休对夫人说”。当夜,莺莺让红娘在花园中安排香案,祝告上苍。张生趁机口占一绝:“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投石问路,巧妙地向莺莺倾诉爱慕之意,等待小姐的回音。莺莺心领神会,依韵和诗一首:“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青春的觉醒使在礼教禁锢下的相国小姐在追求爱情幸福的道路上迈出了勇敢的第一步,无形中已与“有冰霜之操”的老夫人形成了尖锐对立。莺莺不仅大胆地与张生月下联吟,而且还在被红娘催还之前再一次含情脉脉地“回顾”张生,把个风魔书生引逗得心旌摇荡:
[幺篇]我忽听、一声、猛惊。原来是扑刺刺宿鸟飞腾,颤巍巍花稍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稍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儿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
[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浙零零的风儿透疏櫺,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幺篇]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帐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
[尾]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再不向青琐闼梦儿中寻,则去那碧桃花树儿下等。
从佛殿邂逅到随斋闹道场,张生尚处在对莺莺容貌体态及灵心慧性的迷恋阶段;而空闺寂寞的莺莺自打月下联吟起,就由对张生风度才情的倾慕萌生了对两情如一的爱情婚姻的期盼。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四折中间夹一“楔子”(《全元戏曲》将第一、二折之间由惠明主唱的[正宫]套作为第二折、[仙吕]调的两支曲子移作第三折的“楔子”,全本则为五折),分别由莺莺、红娘主唱,从当事人及旁观者两相互补的角度,揭示了莺莺不断深化的情爱心理:从佛殿巧遇张生萌动的朦胧而新奇的慕恋,因了月下联吟变得具体而切实,佛堂上亲眼目睹的风流秀才的神态举止,更让莺莺对这位聪明俊俏的书生情牵意惹、梦绕魂萦。第二本第一折连用7支曲子揭示其堕入爱河后的绵绵情思和心理行为的微妙变化:因爱恋而相思,因相思而伤神,因伤神而憔悴,因憔悴而坐卧不安、精神恍惚。她一面坦诚地向红娘披露心迹,试探着让她牵针引线,“向东邻通个殷勤”;但又担心她会给老夫人通风报信,毫不掩饰地埋怨她“伏侍得勤”、“影儿般不离身”。及至单纯的红娘委屈地辩白是受老夫人差遣,不敢违拗,莺莺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满腹怨尤冲口而出:“俺娘也好没意思!”语中带刺地抱怨她把自己“拘系得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
叛将孙飞虎兵围普救寺索要莺莺做压寨夫人,猝然间使各种矛盾全面激化。这场突变不啻于是推进戏剧冲突的催化剂,在片刻之间打破了胶着僵滞的局面,把崔、张与老夫人的矛盾迅速公开化,并把老夫人置于被动位置。在贼势汹汹、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莺莺将个人屈辱生死置之度外,提出牺牲自己,保全寺院僧众、慈母爱弟、先父灵枢。对于这一计,老夫人表示反对,理由是把女儿“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紧接着,莺莺断然提出“待从军又怕辱没了家门,我不如白练套头儿寻个自尽”,老夫人对此不置可否。也是她急中生智,突然想出一计:
[青歌儿]母亲,都做了莺莺生忿,对旁人一言难尽。母亲,休爱惜莺莺这一身。您孩儿别有一计: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
莺莺话刚落音,惊惶失措的老夫人当即表示赞同,“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并让长老当众宣布:“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赔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张生闻言即起,愿献退兵之策,老夫人郑重承诺:“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姐与他为妻。”张生一面修书与镇守蒲关的白马将军杜确;一面托故稳住乱军,着惠明和尚赉书闯出重围。杜将军得张生急信,即刻发兵,击退贼军,寺中僧俗转危为安。张生、莺莺逢凶化吉,静候老夫人许婚,结为美满姻缘,连一直站在旁观者立场上的红娘都深深感激张生见义勇为,化险为夷,解救生灵于倒悬,庆幸他“当日所望无成,谁想一缄书倒为了媒证”。可万万没有想到,正当崔、张、红翘首以待佳期来临之时,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相国夫人,居然食言赖婚,一场欢喜化作泡影,崔、张与老夫人的矛盾顷刻之间全面激化。剧中写老夫人赖婚一段对白极为精彩:
(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
一声“哥哥”,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把个莺莺小姐惊得目瞪口呆:“荆棘刺怎动挪!死没腾无回豁!措支剌不对答!软兀剌难存坐!”惊魂甫定,禁不住心里暗骂:“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歹毒势利的老婆婆居然这般无信无义、食言赖婚,让莺莺蒙受了极大的羞辱,也激起了难以压抑的悲愤:“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着袄庙火!”作为对老夫人的回敬,她没有以妹妹的身份为张生“把盏”,而把酒杯掷给了红娘:“红娘接了台盏者!”她本“有意诉衷肠,争奈母亲侧坐。成抛躲,咫尺间如间阔”。筵席不欢而散,莺莺对“口不应心”的老夫人连连诅咒:“老夫人转关儿没定夺,哑谜儿怎猜破;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请将来着人不快活”;“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您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您个萧何”;“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青春女成担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
奸猾势利的老夫人满以为诳骗有术,轻易实现了悔婚的图谋,不承想受到了在她看来寒微卑贱的文弱书生的严辞责难,一场固守门第婚姻观念与维护信义道德准则的舌辩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末云)小生醉也,告退。夫人跟前,欲一言以尽意,未知可否?前者贼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书与杜将军,庶几得免夫人之祸。今日命小生赴宴,将谓有喜庆之期;不知夫人何见,以兄妹之礼相待?小生非图哺啜而来,此事若不谐,小生即当告退。(夫人云)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赴京唤去了,未见来。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先生台意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与,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则今日便索告辞。(夫人云)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红娘扶将哥哥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别有话说。
张生直陈委曲,据理力争,老夫人自知理亏,以先期许婚为由,予以辩解,并试图以金帛相诱,却被张生一口回绝,弄得十分尴尬。作为退路,只好答应让张生暂且住下,再作商议。以此为标识,崔、张之恋与老夫人门户之见的尖锐冲突已由潜伏状态进入正面交锋的激化状态。
老夫人的食言赖婚,对张生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于“智竭思穷”、莫可奈何之际,曾想到过轻生。红娘深感张生情真志诚,为促成他与莺莺的美好姻缘,主动为他出谋划策,鼓励他以琴声相挑,引诱小姐出阁相会。由于正当爱情横遭摧残,小红娘甘冒风险,主动穿针引线,帮助崔、张互通款曲,冲破礼教的禁区,实现自主的结合。红娘由局外人一变而为爱情的使者,成为崔、张完全可以信赖的知情人。然而,经历过老夫人悔婚打击的莺莺小姐,依然偏执地认为来自母亲身边的红娘,是奉老夫人之命来对她“行监坐守”的,既希望她传书递简,又担心她走漏消息,招来更大的祸患。封建礼教长期熏染所导致的心理畸变与贵族小姐任性矜持的性格弱点,使她既多愁善感而又脆弱胆怯,既易于心理冲动而又缺乏挣脱礼教藩篱的足够勇气,其内心深处既燃烧着炽热的爱情之火而又恐惧一旦情感突破了理智的防线所造成的贞节玷污的严重后果。自第二本第四折直至第四本第一折,崔、张与老夫人的正面冲突再度处于蛰伏状态,而崔、张、红之间的心理与性格冲突则波澜迭起、喜剧性的小高潮令人应接不暇。
“赖婚”以后,莺莺对张生的思念日甚一日,但惧于老夫人的严密防范,却不敢越雷池半步。在月夜听琴,隔墙诉怨后,莺莺听说张生病重,情不自已,央告红娘到书院探望张生。红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抱怨“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废却成亲事”,折磨得一对儿有情人“一个价愁糊突了胸中锦绣,一个价泪揾湿了脸上胭脂”。张生托红娘传送书简,红娘担心小姐“翻了面皮”,张生不明底里,贸然说“久后多以金帛酬小娘子”,红娘当即反唇相讥:“哎,你个馋穷酸俫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莫不图谋你的东西来到此?先生的钱物,与红娘做赏赐,是我爱你的金资?”郑重向张生表明:“我虽是个婆娘有志气!”看来,张生和莺莺对红娘均有所隔膜:张生以为红娘不肯尽心,而莺莺却错把红娘当作老夫人的耳目,总将心事遮遮掩掩,不敢如实相告。且看红娘将张生书简带回后的一场小风波:
[醉春风]则见他钗玉斜横,髻偏云乱挽。日高扰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旦做起身长叹科)(红唱)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
我待便将简帖儿与他,恐俺小姐有许多假处哩。我则将这简帖儿放在妆盒上,看他见了说什么。(旦作照镜科,见简帖科)(红唱)
[普天乐]晚妆残,乌云,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开拆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旦怒叫)红娘!(红娘做意云)呀,决撒了也!厌的早扢皱了黛眉。(旦云)小贱人,不来怎么!(红唱)忽的波低垂了粉颈,氲的呵改变了朱颜。
(旦云)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云)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www.xing528.com)
姐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我将这简帖儿去夫人行出首去来。(旦做揪住科)我逗你耍来。(红云)放手,看打下下截来。(旦云)张生近日如何?(红云)我则不说。(旦云)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
红娘深知,莺莺的慵懒倦怠、搔耳长叹皆因思念张生所致;她意外发现简帖儿后的“乱挽起云鬟”的惊喜、“颠来倒去”“孜孜看”,已暴露了心中的全部秘密。她突然间的变脸恼怒,恰恰说明了对背义赖婚的老夫人的畏惧。红娘紧紧抓住小姐的致命弱点,声言将简帖儿送给老夫人,一下子就把她的“假处”拆穿,她只好陪着笑脸向红娘求饶了:“红娘,不看你面时,我将与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呵,甚么模样。”这就等于把她内心的隐秘和盘托出了:埋怨老夫人食言赖婚,又怕让她知晓与张生的私下来往;指望红娘传书递简、不时与张生互通款曲,又担心她口不稳,走漏了风月消息。满腹委屈的红娘寸步不让:“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却要怎么?”责怪她不该“撺断得上竿,掇了梯儿看”。直到小姐写了回书,再用“假意儿”欺哄她,她还在抱怨小姐的口不应心:“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一味的将言语摧残。把似你使性子,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一面鼓励莺莺和张生相爱,一面表示竭力成全两人好事。在红娘的善意怂恿之下,莺莺以诗明心,暗约张生月下相会,张生应约到来,一场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喜剧性冲突又发生了:
(末作跳墙搂旦科)(旦云)是谁?(末云)是小生。(旦云)张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这里烧香,你无故至此,若夫人闻知,有何理说!(末云)呀,变了卦也!
出于情感的冲动,莺莺在诗简中确有与张生月下幽会的期盼,但张生过于冒失粗鲁的举动,对于矜持自尊的相府小姐来说,委实是太突然,这该有多难堪啊!被刻骨相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张生,也许根本不去想这种近乎强暴的求爱方式,怎么会为弱质淑女所接受?这些,莺莺在写简的片刻,或许也不曾想过;可幻想中的美妙时刻竟是如此荒唐,她除了恐惧和拒绝之外,实在别无选择。
莺莺的“赖简”对张生的打击并不亚于老夫人的“赖婚”,他的精神几乎要彻底崩溃了。红娘告知莺莺,张生病倒西厢、无药可医,莺莺心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如再顾虑重重,心上人的性命就要断送在普救寺了。经过多次的犹豫徘徊,莺莺终于冲破礼教的羁绊和心理的障碍,在红娘的热心帮助下,主动到西厢与张生幽会。以此为标志,莺莺、张生、红娘之间的性格、心理和意志冲突有了一个令人快慰的结果,但贯穿全剧的门第礼教与自主婚姻理想的冲突即将腾起新的浪潮。
“拷红”一折是追求爱情幸福的一方与维护门第婚姻和礼教禁律一方的正面较量。前一方的代表是婢女红娘,后一方的代表是相国老夫人。冲突由莺莺、张生的私自结合被老夫人察觉开始:
(夫人引俫上云)这几日窃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往日不同,莫不做下来了么?(俫云)前日晚夕,奶奶睡了,我见姐姐和红娘烧香,半晌不回来,我家去睡了。(夫人云)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唤红娘来!(俫唤红科)(红云)哥哥唤我怎么?(俫云)奶奶知道你和姐姐去花园里去,如今要打你哩。(红云)呀!小姐,你带累我也!小哥哥,你先去,我便来也。(红唤旦科)(红云)姐姐,事发了也,老夫人唤我哩,却怎了?(旦云)好姐姐,遮盖咱!(红云)娘呵,你做的隐秀者,我道你做下来也。(旦念)月圆便有阴云蔽,花发须教急雨催。(红唱)
[越调·斗鹤鹑]则着你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你则合带月披星,谁着你停眠整宿?老夫人心数多,情性;使不着我巧语花言,将没做有。
[紫花儿序]老夫人猜那穷酸做了新婿,小姐做了娇妻,这小贱人做了牵头。俺小姐这些时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别样的都休,试把你裙带儿拴,纽门儿扣,比着你旧时肥瘦,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
(旦云)红娘,你到那里小心回话者!(红云)我到夫人处,必问:“这小贱人——
[金蕉叶]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着你迤逗的胡行乱走?”若问着此一节呵如何诉休?你便索与他个“知情”的犯由。
姐姐,你受责理当,我图什么来?
[调笑令]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今日个嫩皮肤倒将粗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姐姐在这里等着,我过去。说过呵,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红见夫人科)(夫人云)小贱人,为什么不跪下!你知罪么?(红跪云)红娘不知罪。(夫人云)你故自口强哩。若实说呵,饶你;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这个贱人!谁着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红云)不曾去,谁见来?(夫人云)欢郎见你去来,尚故自推哩。(打科)夫人休闪了手,且息怒停嗔,听红娘说。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问候。(夫人云)问候呵,他说甚么?(红云)他说来,道“老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着小生半途喜变做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
(夫人云)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红唱)
[秃厮儿]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
[圣药王]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夫人云)这端事都是你个贱人。(红云)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夫人云)这贱人倒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区区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却不当留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怒其小过,成就大事,之以去其污,岂不为长便乎?
[麻郎儿]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
[幺篇]世有、便休、罢手,大恩人怎做敌头?起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叛贼草寇。
[络丝娘]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
(夫人云)这小贱人也道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待经官呵,玷辱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红娘,唤那贱人来!(红见旦云)且喜姐姐,那棍子则是滴溜溜在我身上,吃我直说过了。我也怕不得许多,夫人如今唤你来,待成合亲事。(旦云)羞人答答的,怎么见夫人?(红云)娘跟前有甚么羞?
[小桃红]当日个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羞得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猛凝眸,看时节则见鞋底尖儿瘦。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旦见夫人科)(夫人云)莺莺,我怎生抬举你来,今日做这等的勾当,则是我的孽障,待怨谁的是!我待经官来,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的勾当。罢罢罢!谁似俺养女的不长进!红娘,书房里唤将那禽兽来!(红唤末科)(末云)小娘子唤小生做甚么?(红云)你的事发了也,如今夫人唤你来,将小姐配与你哩。小姐先招了也,你过去。(末云)小生惶恐,如何见老夫人?当初谁在老夫人行说来?(红云)休佯小心,过去便了。
[幺篇]既然泄漏怎甘休?是我相投首。俺家里陪酒陪茶倒就。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媒媾?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儿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末见夫人科)(夫人云)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送你去官司里去来,恐辱没了俺家谱。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红云)张生早则喜也。
[东原乐]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美爱幽欢恰动头。既能够,张生,你觑兀的般可喜娘庞儿也要人消受。
(夫人云)明日收拾行装,安排果酒,请长老一同送张生到十里长亭去。(旦念)寄语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同夫人下)(红唱)
[收尾]来时节画堂萧鼓鸣春昼,列着一对儿鸾交凤友。那其间才受你说媒红,方吃你谢亲酒。(并下)
小红娘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女子,她在崔、张事泄的极为被动的情势下,居然临危不惧,把平日从老夫人那里听到的纲常说教和当初张生与老夫人争辩的技巧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老夫人竭力维护“相国家谱”的隐秘心理和背信弃义的行为,在棍棒加身的当儿,索性把崔、张私合的过程、细节一股脑儿端给老夫人,将莺莺、张生一并拉上,不留丝毫退路,绵里藏针,从容辩说。一来指责老夫人言而无信、背义忘恩;二是把崔、张幽会的缘由全推倒老夫人身上;三拿将家丑外扬、“辱没相国家谱”的严重后果相要挟;四以倘若拒婚将自取其辱的尴尬相嘲讪,硬是把个色厉内荏的老夫人驳得理屈词穷,不得已照着红娘建议行事,答应将莺莺许配张生。出身微贱、代人受过的红娘,靠着侠肝义胆和超乎常人的机智才辩,让崔、张的自主结合获得了“合法”的地位。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夫人虽然被迫承认莺莺与张生的夫妻关系,但并不肯善罢甘休,在顽固的门第观念的支配下,断然以“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强令张生即刻“上朝取应”,并先行设置了一个在她看来不可逾越的障碍:“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显而易见,张生功名“驳落”之日,就是老夫人再度“悔婚”之时。惟因老夫人迫于“玷辱家门”的忧惧,不得已认下了张生这个上门女婿,张生无法违拗老夫人的意志,只好“昨夜成亲,今日别离”,再度品尝两地相思的痛苦。“长亭送别”一折,呈现出新的冲突格局,张生成为新的矛盾焦点:在老夫人一面,应举的成败,决定着张生与莺莺的婚姻前景;在莺莺一方,张生的“金榜题名”也许是“始乱终弃”的根苗;在莺莺与老夫人之间,“但得一个并头莲”与“不招白衣女婿”事实上是水火不容的。担任这一折主唱角色的莺莺,委婉迂曲地倾诉心曲,将处在燕尔新婚之中的闺中少妇对蜜月的留恋、对夫妻分抛的苦痛、对痴情丈夫的牵念忧虑、对狠心母亲的怨尤,犹如不择地而出的溪水,毫无遮拦地潺潺流淌,让观众和读者无不为之“意似痴,心如醉”。
好事终需多磨。与崔家本有婚约的尚书之子郑恒果然乘虚而入了。这个有“根脚”的恶少,一向被崔相国夫人看成是承继“相国家谱”的乘龙快婿,无中生有说张生虽中状元,却已做了卫尚书女婿。为维护相府的家声,老夫人公然置“一女不嫁二夫”的礼教信条于不顾,决计甩掉“不中抬举”的张生,要郑恒“拣个吉日良辰,依着姑夫的言语,依旧入来做女婿”。莺莺与张生的事实婚姻又一次遇到了肆意破坏。至死也不肯放弃门第婚姻观念的相国老夫人,宁可听信郑恒的谗言,也不去理会张生状元及第之后寄来的家书,甚至在张生回来,反复争辩的情况下,依然坚持认为张生别做了卫尚书家婿。在郑恒大造谣言、老夫人故伎重演的关键时刻,红娘挺身而出,当面斥责郑恒:“当日孙飞虎将半万贼兵来时,哥哥你在那里?若不是那生呵,那里得俺一家儿来?今日太平无事,却来争亲;倘被贼人掳去呵,哥哥如何去争?”郑恒大言不惭:“我祖代是相国之门,倒不如你个白衣、饿夫、穷士!做官的则是做官。”红娘严辞回敬:“他凭君子师友务本,你倚父兄仗势欺人。虀盐日月不嫌贫,博得个姓名新、堪闻”;“你道穷民到老是穷民,却不道‘将相出寒门’”。郑恒与张生,一恶徒,一君子,泾渭分明,连法本长老都看得真真切切,怪老夫人没主张,听信谗言,要莺莺改嫁郑恒。红娘更是义愤填膺,谴责郑恒恶言谤人、强夺人妻:“那吃敲才怕不口里嚼蛆,那厮待数黑论黄,恶紫夺朱。俺姐姐更做道软弱囊揣,怎嫁那不值钱人样虾朐。你个东君索与莺莺做主,怎肯将嫩枝柯折与樵夫。那厮本意嚣虚,将足下亏图,有口难言,气夯破胸脯。”幸好白马将军及时赶到,证实了郑恒的谎言,促成了莺莺与张生的美好姻缘,全剧最终在大团圆的喜庆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如上所述,《西厢记》围绕崔、张追求爱情和自主婚姻的曲折过程所展开的新旧观念、性格与心理意志的错综复杂而又饶有喜剧意味的冲突,环环相扣,波澜迭起,荡气回肠,引人入胜。作者具有驾驭重大题材的能力及娴熟高超的写作技巧,尤其是善于在激烈复杂的戏剧冲突推进的过程中,揭示人物丰富的情感内涵和深微婉曲的内心世界,从而完成形象的塑造,并让观众不断从正面人物身上获得胜利的喜悦,在抱残守缺的保守势力屡屡受到揶揄嘲弄的尴尬境地中得到精神的快慰。整体来看,《西厢记》的戏剧冲突是尖锐激烈的,但又时时爆出喜剧的火花,给人以美的陶冶和善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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