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卓越艺术成就

第五节　卓越的艺术成就

关汉卿是把杂剧从民间形式推进到成熟完备的文学形态的戏剧家。关汉卿杂剧的艺术成就，都体现了他杂剧创始者的地位，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完善杂剧体制结构，创立戏曲艺术范式。元杂剧一本四折（或加一楔子），一折之内的一套曲子使用同一宫调演唱，全剧由正色一人主唱的剧本体制的形成，是其从宋金杂剧脱胎而来的重要艺术标志。关汉卿现存杂剧大抵都能做到结构完整，开阖自如，首尾照应。开头不拖沓，折与折之间联系紧密，结尾不松懈。如《单刀会》，关羽到第三折方出场，第一、二折先由乔公和司马徽向鲁肃介绍关羽的神武和胸有韬略，给人以先声夺人的气势，为关羽的登场起到烘云托月的衬映铺垫作用。《望江亭》的关目处理、场次安排也独具匠心。贯穿全剧的是谭记儿和杨衙内的冲突，第一、二折并未出现任何征兆，第三折突然以极快的节奏推进到高潮，前两折的爱情描写为这一折的智斗色狼打下了坚实的情感基础。换句话说，捍卫自主美满的婚姻生活，为谭记儿身入虎穴，与色厉内荏的杨衙内作智与勇的较量提供了巨大的精神动力。这样看来，第一、二折的描写就完全没有游离于戏剧冲突的主线之外。再如《望江亭》、《鲁斋郎》等剧，故事情节均较复杂，关汉卿巧妙地处理为主、副两条线索，彼此相衬相映、相辅相成，逐步将剧情推进到冲突的高潮。至于《窦娥冤》，尽管剧情关目并不复杂，但经过作者精心安排之后，也给人以上下勾连、环环相扣、移步换形的紧凑感。尤其是在悲剧性戏剧冲突展开的过程中，恰当地穿插一些喜剧色彩浓郁的片段，造成冷热相衬的效果，对剧作的批判性主题起到不可或缺的辅助作用。这种冷热相衬、张弛相间的节奏处理方式，在《蝴蝶梦》、《谢天香》等剧作中也有精彩的显现，整个剧情显得跌宕起伏、摇曳多姿、扣人心弦。

将古典诗词的抒情要素融入代言体的戏剧形式，使其跳出单纯以表演故事为主的旧格局，实现抒情与叙事亦即抒情性与戏剧性的和谐统一，营造中国戏曲独特的艺术范式，也是关汉卿为戏剧形态所作出的重要艺术贡献。关剧曲词强烈的抒情特征，我们在《窦娥冤》、《单刀会》等典范剧作中已有深切的感触。我们有理由这样认为：无论是关羽横刀中流的慷慨悲歌，还是披枷带锁的窦娥在刑场上的怨愤泣诉，其实都是剧作家激昂心声的宣泄，从中依稀可见作家本人的倔强身影。当然，基于杂剧题材类型的多样化，关汉卿在各类剧作中均能细致入微地揭示其笔下人物的复杂而隐秘的内心世界。比如，同是寡妇的窦娥和谭记儿，她们对孀居苦闷的体验居然有很大的差异。窦娥诉诸于曲词的“闲愁”是含蓄的、委婉的，甚至是收敛的、模糊的；而谭记儿唱出的“凤只鸾单”的幽怨却是明确的、真率的，拟或是大胆泼辣的。表现在行动上，窦娥坚持“一马不将两鞍鞲”，对肆意闯人家门的流氓张驴儿严加痛斥；谭记儿则不愿固守“三贞九烈”的礼教藩篱，寡居三年后在白道姑的怂恿下从容改嫁白士中。据此可见，关汉卿往往能驾轻就熟地运用性格化的唱词展示不同角色的心理活动，并与他们外在的行为举止保持高度的同一性。

对于传统戏剧中惯常使用的“务为滑稽”的表演手法，关汉卿有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这一点，不仅在其喜剧作品中有精彩的运用，就是在悲剧中为了调节戏剧冲突的气氛也往往间而运之。尤其是在戏剧冲突趋于白热化的紧张情势下，插入由净角表演的滑稽片段，对于深化杂剧的批判性主题将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如《窦娥冤》第二折桃机太守上场一节：

（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机是也。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祗候吆喝科）（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祗候云）拿过来。（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

贪官污吏贪赃受贿，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这里却采用全知视角，让桃机太守自我暴露；百姓见官不啻于见虎狼恶鬼，关汉卿却让昏庸贪暴的桃机太守跪在告状人面前，使其当众出丑，尽显其狰狞可鄙面目，从中透视出官府欺压良民的腐朽本质。将喜剧手法运用于此，相反相成地推动了悲剧性戏剧冲突的进程，预示了窦娥人生悲剧的必然结果。

第二，运用典型化手法，塑造各类戏剧形象。关汉卿杂剧中活跃着众多风神独具的戏剧人物形象。其中有温柔多情的闺阁淑女、饱尝酸辛的青楼女子、叱咤风云的英雄烈士，也有市井小民、权豪势要和地痞恶棍。其中最为光彩夺目者，是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女性形象。关汉卿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的基本方法，就是把戏剧主人公放入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的漩涡之中，凸现其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比如在平静孤寂的孀居生涯中贞孝自守的窦娥，因流氓张驴儿的伺机闯入被一步步逼到了死亡的边缘，其温顺善良的性格也在包括腐败的官府在内的社会邪恶势力的迫害下发生了质的变化。“刑场”一折，是全剧戏剧冲突的高潮，而窦娥性格中倔强不屈的一面，恰恰是在传统的道德信念与践踏道德的丑恶现实的激烈对撞中得以升华展现的。同样的，单纯倔强的燕燕，机智泼辣的赵盼儿，胆识过人的谭记儿，任性高傲的杜蕊娘，聪慧纤弱的谢天香，都是在无法回避的心理意志与伦理现实的激烈冲突中完成性格塑造的。女性群像之外，在男性系列形象中，矜持雄豪的关羽，卑屈怯懦的张珪，倜傥风流而又不免迂执清高的韩辅臣，雍容大度而涉于倨傲古板的钱大尹等等，也都是在颇具喜剧意味的戏剧冲突展开的过程中，把性格的主导方面呈示在观众面前的。其中，张珪性格的懦弱苟且一面更是在鲁斋郎突然闯入而导致的心理崩溃的境遇中显现出来的。作为郑州府衙六案孔目的他，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手中还掌握着相当的权力，虽然也曾利用批阅案卷之便，捞取过一些钱财，但善良之心并未泯灭。银匠李四，与他素昧平生，病倒在他家门首，他乐于救助。听说他妻子被人抢走，他基于义愤，声言派人捉拿凶徒，为他作主。可他万没想到，公然夺人妻室的是权势熏天的鲁斋郎，几乎一下子就被吓破了胆。更教他难堪的是，鲁斋郎竟强迫他将自己妻子亲自送上门去，在难以抗拒的特权和淫威的欺凌下，他心理变态，人格扭曲，以至于万念俱灰，离家出走。剧作在不断升级的戏剧冲突进程中，真实地揭示了这位刀笔小吏性格变化的动态轨迹，令人哀其不幸，又悯其不争。

与正面人物性格刻画的方法有所不同，关汉卿常常运用夸张、变形的漫画式手法，暴露各种社会丑类卑鄙狰狞的面目，鞭挞他们肮脏的灵魂。这帮丑类，为数不少，比如有恃无恐、滥施淫威的鲁斋郎、庞衙内、杨衙内，愚蠢贪残的桃杌太守等，作者都是借助类似插科打诨的滑稽情节，让他们的灵魂曝光的。其中对鲁斋郎、杨衙内、桃机太守龌龊卑污性格的摹写真可谓灵妙传神，入骨三分。

第三，重视舞台效果，创立本色风格。关汉卿是一位熟悉剧场、演员和观众的当行戏剧家，他有“躬践排场、面敷粉墨”的舞台演出经验，其剧本都是名副其实的“场上之曲”，这就保证了他的优秀作品具有长久的舞台生命力。《窦娥冤》戏剧冲突环环相扣，始终让观众的情绪高度紧张，步步紧跟剧情的发展，产生强烈的心理回荡，没有丝毫机会分散注意力，一直伴随着戏剧主人公走向悲剧命运的顶点。像这种重视舞台演出效果，引发观众情感共鸣的场面，在关剧中令人应接不暇。诸如赵盼儿以风月手段赚取休书（《救风尘》）、谭记儿以假意调情骗得金牌势剑（《望江亭》）、关大王以神武之气震慑江东群雄（《单刀会》）、受尽委屈的燕燕大闹婚礼喜宴（《调风月》）等等，举不胜举。除高潮场次外，关剧还经常在剧作的结尾处卷起波澜，让观众意犹未尽，久久不肯离去。如《拜月亭》第四折，王尚书将瑞兰、瑞莲分别许配两位新科状元，就在两位新郎共赴婚礼的节骨眼儿上，突然发生意外：瑞莲许配的文状元竟是她的亲哥哥、王瑞兰失散数月的丈夫。剧情陡起波折，两姐妹只好请求交换夫婿。这一场面，尽管有人为的斧凿痕迹，也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戏剧主人公王瑞兰的形象，但台下的观众一定是很开心的。事实上，《调风月》的高潮也不在第三折，而在燕燕大闹婚礼的第四折。元人杂剧“至第四折往往强弩之末”，关汉卿杂剧在第四折还能出现小高潮，正表现出不同凡响的艺术功力。

关汉卿杂剧的语言，向以本色当行著称，即王国维先生所称道的“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曲尽人情，字字本色”（《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关剧的唱词，既有为戏剧情境所规定的动作性，又有合乎人物身份的鲜明个性特征。像《救风尘》》第二折，宋引章嫁给周舍后备受凌辱，懊悔莫及，写信向盼儿求救，盼儿虽埋怨引章不听劝告，身陷魔掌，但还是对风月姊妹的悲惨处境十分同情，一边写着回信，一边娓娓诉说心曲：

［后庭花］我将这知心书亲自修，教他把天机休泄漏。传示与休莽赣收心的女，拜上你浑身疼的歹事头。（带云）引章，我怎的劝你来？（唱）你好没来由，遭他毒手，无情的棍棒抽，赤津津鲜血流。逐朝家如暴囚，怕不将性命丢！况家乡隔郑州，有谁人相睬瞅，空这般出尽丑。

这段唱词，把赵盼儿对宋引章的埋怨、怜悯、牵挂、焦虑，以及她将要采取搭救措施的心态和盘托出，情意真挚，又完全符合久历风月的青楼女子泼辣爽直的性格特征，光读剧本，就给人以如见其形、如闻其声的真切感。(www.xing528.com)

关剧的语言通俗平易，明快洗练，亦雅亦俗，各得其宜。关汉卿生活在都市平民大众之间，对民情风俗、街巷口语了然于心，在从事杂剧创作活动时，往往能够熟练地把活泼生动的民众口语提炼成文学语言，收到雅俗共赏的理想效果。例如《窦娥冤》第三折，窦娥临刑前嘱咐婆婆的几支曲子，纯用日常口语，如泣如诉，催人泪下：

［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以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天那，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在她以年轻的生命救下的婆婆面前，窦娥显得那样恭顺、那样谦卑、那样无助！一连声的“念窦娥”，但所提要求居然是那样的低微，又是那样的虔诚。听着断头台上窦娥的声声泣诉，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她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的呼告热泪涌流。

关汉卿对语言有敏锐而精细的辨析能力，他善于根据人物所处的不同环境、不同的心理状态，恰当地调整用语的分寸。如同是一个谢天香，在上司钱大尹面前是那样的低声下气、小心谨慎；而一旦避开官府的钳制，她照样用“臭尸骸”、“臭驴蹄”一类的粗话骂人。至于其他各色人等，关汉卿均能根据其身份、地位、教养的差异，让出自其口的言语当俗则俗，宜雅则雅，完全体现出不同人物的气质与个性。

［思考题］

1.简述关汉卿的生平和杂剧创作。

2.你是如何看待《窦娥冤》的戏剧冲突和文化意蕴的？

3.《救风尘》是怎样塑造赵盼儿这个风尘女侠形象的？

4.说说《单刀会》杂剧所折射的民族心理和剧作家的主体意识。

5.关汉卿杂剧的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