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会》是关汉卿历史剧的代表作。同类的剧作还有《西蜀梦》(一作《双赴梦》)、《哭存孝》、《陈母教子》等。与关氏的社会剧、婚姻爱情剧相比,“这些作品,通过对历史上英雄人物的歌颂,在表现拯物济世愿望的同时,折射出一种悲凉情绪”;“在反映客观世界时,更加高扬着作家的主体意识”(见《元代文学史》88页)。《单刀会》所依据的历史背景是:赤壁战后,刘备用诸葛亮之计,占据了东吴的荆州。孙权多次与刘备交涉,欲图收回;刘备以无处安身为由,答应收取西川后归还。后刘备攻下西川,却命关羽镇守荆州,无意还吴。吴、蜀为争夺这一军事要塞屡起刀兵。剧中所写关羽单刀赴会的事迹,陈寿《三国志》和民间平话《三分事略》均有记载,具体细节则有较大出入。如《三国志·鲁肃传》载,鲁肃为索取荆州,与关羽相会,大义凛然地谴责刘备背信弃义,羽无言以对。平话《三分事略》则显示出“尊刘”倾向,着意渲染关羽的英武盖世,慷慨应对,鲁肃反而弄得理屈词穷。《单刀会》杂剧汲取了平话的尊刘立场,在设置关目情节时,又融入了作者鲜明强烈的主体意识,用浓墨重彩刻画以忠义神武著称于世的蜀汉大英雄关羽。全剧的情节概要是:赤壁战后,鲁肃为索取荆州,先设下三计。第一计趁孙、刘联姻,请关羽过江赴宴,席间以礼索讨荆州。若第一计不成,用第二计,将江上战船,尽行拘收,不放关公渡江返回,淹留日久,只好答应交还荆州。倘第二计失败,更有第三计,在壁间暗藏甲士,酒酣击钟为号,擒拿关羽,要挟刘备归还荆州。鲁肃自以为很有把握,先后同东吴老臣乔国老、司马徽商议,二人却盛赞关羽忠勇神武,锐不可当,奉劝鲁肃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自取其祸。以上是一、二折戏的主要内容。在这两折中,关羽并未出场,但已从乔、司马二人的夸赞中,先声夺人,虎虎生风,令人震慑。第三折,写关羽接到请帖,明知是鲁肃诡计,却慨然答应,其子劝阻,他历述平生,自信能从容应付,无须多虑。且看关羽接帖赴宴前的一段戏:
(正末云)孩儿,鲁子敬请我赴单刀会,走一遭去。(平云)父亲,他那里筵无好会,则怕不中么?(正末云)不妨事。(唱)
[石榴花]两朝相隔汉阳江,上写着道“鲁肃请云长”。安排筵席不寻常,休想道“画堂别是风光”。那里有凤凰杯满捧琼花酿,他安排着巴豆、砒霜!玳筵前摆列着英雄将,休想肯“开宴出红妆”。
[斗鹤鹑]安排下打凤牢笼,准备着天罗地网;也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若说那重意诚心更休想,全不怕后人讲。既然谨谨相邀,我则索亲身便往。
(平云)那鲁子敬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又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则怕父亲去呵,落在他彀中。(正末唱)
[上小楼]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平云)许来大江面,俺接应的人,可怎生接应?(正末唱)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
(平云)你孩儿到那江东,旱路里摆着马军,水路里摆着战船,直杀一个血胡同。我想来,先下手的为强。(正末唱)
[幺篇]你道是先下手强,后下手殃。我一手揪住宝带,臂展猿猱,剑掣秋霜。(平云)父亲,则怕他那里有埋伏。(正末唱)他那里暗暗的藏,我须索紧紧的防。都是些狐朋狗党!(云)单刀会不去呵,(唱)小可如千里独行,五关斩将。
(云)孩儿,量他到的那里?(平云)想父亲私出许昌一事,您孩儿不知,父亲慢慢说一遍。(正末唱)
[快活三]小可如我携亲侄访冀王,引阿嫂觅刘皇,灞陵桥上气昂昂,侧坐在雕鞍上。
[鲍老儿]俺也曾挝鼓三鼕斩蔡阳,血溅在沙场上。刀挑征袍出许昌,险唬杀曹丞相。向单刀会上,对两班文武,小可如三月襄阳。
(平云)父亲,他那里雄赳赳排着战场。(正末唱)
[别银灯]折莫他雄赳赳排着战场,威凛凛兵屯虎帐,大将军智在孙、吴上。马如龙,人似金刚;不是我十分强,硬主张,但提起厮杀呵磨拳擦掌。
[蔓菁菜]他便有快对当能征将,排戈戟,列旗枪,各分战场,我是三国英雄汉云长,端的是豪气有三千丈。
(云)孩儿,与我准备下船只,领周仓赴单刀会走一遭去。(平云)父亲去呵,小心在意者!(正末唱)
[尾声]须无那临潼会秦穆公,又无那鸿门会楚霸王,折么他满筵人列着先锋将,小可如百万军刺颜良时那一场攘。(下)
关羽不愧是智勇兼备、忠义两全的旷世大英雄,鲁肃的请帖一到,他就一眼看穿这场“筵宴不寻常”,分明是“安排着巴豆、砒霜”,根本“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明知这场宴会“准备着天罗地网”,一向重信然诺的关公还是毫不犹豫,决定只身单刀去闯那个龙潭虎穴。他的自信来自于正义所赋予的克敌致胜的勇气和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对于即将面临的严峻形势,他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他预料到对方必定会暗伏甲兵,但长期出入于枪刀剑戟之中的征战生涯,使他根本不把些许埋伏看在眼里,当年“千里独行,五关斩将”的汉寿亭侯,怎么会怕“狐朋狗党”!纵然东吴国“雄赳赳排着战场”,身经百战的老英雄“提起厮杀呵摩拳擦掌”,定要让江东君臣领教一下“三国英雄汉云长,端的是豪气有三千丈”!应当说,刚刚经历过陵谷迁变、神州陆沉的历史巨变的关汉卿,是在藉舞台上叱咤风云的关云长,呼唤不屈不挠、所向披靡的英雄主义精神;挣扎在蒙元政权铁蹄之下的汉族人民,正需要关羽这样智勇兼备、气贯长虹、解万民于倒悬的空前的民族大英雄。
《单刀会》并不是靠情节曲折、戏剧冲突激烈取胜的,它是以情感激越赢得观众与读者共鸣的。第四折当视为该剧的情感高潮。独赴单刀会的关羽上场所唱的两支曲子真个让人热血沸腾,心潮如涌:
[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春社。(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聆听这两支流荡着激昂亢奋的现实底蕴和慷慨悲凉的历史兴亡之思的名曲,人们透过舞台上的关羽,既看到了三国鼎立时期那位横刀江上、赤面长髯的一代雄豪,也在顷刻之间披阅了中华民族征战不息、兴废相继的历史画卷。[新水令]以浩淼无垠、浪涛汹涌的长江为衬垫,展示了单刀赴会的关云长气概凌云、胸藏万机、从容镇定、无所畏惧的英风豪情。“小舟一叶”与“千丈虎狼穴”形成的极大反差,烘托出蜀汉大英雄从容不迫、豁达宏壮的胸襟气魄和视强敌如无物、志在必胜的坚定信念。面对近在咫尺的杀机四伏、凶险莫测的“筵席”,关公谈笑风生,这是何等的伟岸和潇洒!曲词气势磅礴,沉雄激昂,刚健雅练,把关羽这位披肝沥胆、豪气不减当年的老英雄浮雕般地推向人们面前。[驻马听]写关公注目眼前涛激浪卷的大江,思绪奔涌,赤壁鏖兵的壮烈场面依然历历在目,浩浩江水似乎还带着当年激战的余温,永无休止地向东奔流,它带走了多少美好的年华,又给人多少英雄垂暮的悲凉。这教人“情惨切”的江水,真真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啊!这两支曲子,化用宋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句,以赤壁鏖兵当事人的身份,感慨万千地追忆了当年那场决定了天下三分形势的重大战役,把剧作家对社会、自然、人生的沉挚悲郁之思,藉戏剧主人公之口宣泄而出,给人以厚重的历史感和深刻的哲理启示;既拓展了关羽的情感世界,也让这位令人敬仰的古代英雄更贴近了现实人生。谁能说剧中人“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的感慨不是发自关汉卿的肺腑之间呢?以下三支曲子所折射的时代意识和民族情绪就更为明显:
[胡十八]想古今立勋业,那里也舜五人、汉三杰?两朝相隔数年别,不甫能见者,却又早老也。开怀的饮数杯,(云)将酒来。(唱)尽心儿待醉一夜。(www.xing528.com)
[沉醉东风]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承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
[离亭宴带歇指煞]我则见紫袍银带公人列,晚天凉风冷芦花谢,我心中喜悦。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云帆扯。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唤梢公慢者,缆解开岸边龙,船分开波中浪,棹搅碎江心月。正欢娱有甚进退,且谈笑不分明夜。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
关羽到得江东,在鲁肃计设的“鸿门宴”上,反客为主,慷慨陈词,从追述朝代变迁、感慨人生易老谈起,直奔主题,一口一个“汉”字,直至理直气壮地质问对方:“俺哥哥合承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很显然,在关羽以“汉家”为正统的庄严声明中,是注入了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民族情绪的。[离亭宴带歇指煞]一曲可说是关羽单刀赴会、以震慑东吴的神武气概奏捷而还的胜利凯歌,豪气发越,情景相生,文而不文,俗而不俗,尽现本色派之骨力神髓。
《西蜀梦》和《哭存孝》都是以揭示英雄人物的悲剧命运为主旨的。贯注于《西蜀梦》中的顽强复仇精神和《哭存孝》对造成英雄人物悲剧结局的深刻社会原因的揭示,体现了这两部杂剧不容忽视的社会认识价值。《西蜀梦》写关羽战死荆州,张飞起兵伐吴又惨遭小人暗害,两人冤魂共赴西川,请求刘备发兵复仇。关羽、张飞都堪称是盖世英雄,但两人均死于非命,其灵魂在阴曹地府又饱尝屈辱,这既是失败英雄的悲哀,又是导致英雄不能善终的时代的悲哀。笼罩在剧作中的浓重阴郁的悲剧氛围,染上了包括关汉卿在内的一代文士“英雄失路”的感伤意绪。《西蜀梦》为末本戏,正末第一折扮使臣,还朝禀报关、张遇害消息。第二折正末扮诸葛亮,夜观天象,知关、张已死,旋即使臣来报噩耗。诸葛亮极度悲伤:
[梁州第七]单注着东吴国一员骁将,砍折俺西蜀家两条金梁。这一场苦痛谁承望?再靠谁挟人捉将?再靠谁展土开疆?做宰相几曾做卿相,做君王那个做君王?布衣间昆仲心伤。再不看官渡口剑刺颜良,古城下刀诛蔡阳,石亭驿手挎袁襄!殿上君王,行思坐想,正南下望,知祸起自天降。宣到我朝下若何当,着甚话声扬?
联系《单刀会》中关羽的唱词“俺哥哥合承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这里再次把“东吴国”视为蜀汉的敌国,称“祸起自天降”,其中深意,不可不察。关、张之死,既是一代名将个人的命运悲剧,也是天地同悲的时代悲剧:
[收尾]不能够侵天松柏长千丈,则落的盖世英雄纸半张。关将军美形状,张将军猛势况,再何时待相访?英雄归九泉壤,则落得河边堤土坡上,钉下个缆桩,坐着条担杖;则落的村酒渔樵话儿讲。
第三、四折正末扮张飞,反复哭诉被小人所算,功败垂成,许多支唱词都充溢着英雄末路的悲哀和报仇血恨的殷殷期待:
[粉蝶儿]运去时过,谁承望有这场丧身灾祸?忆当年铁马金戈,自桃园、初结义,把尊兄辅佐。共敌军擂鼓鸣锣,谁不怕俺弟兄三个?
[斗鹌鹑幺篇]哥哥你自暗约,这事非小可。投至的曹操、孙权,鼎足三分,社稷山河。筋厮锁,俺三个,同行同坐,怎先亡了咱弟兄两个!
[二煞]烧残半堆柴,支起九鼎镬,把那厮四肢稍一节节钢刀锉;刳开了肠肚鸡鸭啄,所算了肥膏猛虎拖。咱可灵位上端然坐,也不用僧人持咒,道士宣科。(以上第三折)
[端正好]任劬劳,空生受,死魂儿有国难投!横亡在三个贼臣手,无一个亲人救。
[倘秀才]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又手,今日见鬼判官趋前退后,原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内,不由我泪交流,不见一班儿故友。
[二煞]相逐着古道狂风走,赶定长江雪浪流。痛哭悲凉,少添僝僽。拜辞了龙颜,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说,后过难来,千则千休;叮咛说透,分明的报冤仇。
[煞尾]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火速的驱军炫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杵尖上挑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莫酒!(以上第四折)
曾几何时,还是勇冠三军、叱咤风云的开国猛将,一转眼做了屈死之鬼。正因为威震天下的两位大英雄死于非命,才产生了巨大的悲剧效应。在对英雄末路的伤悼中,无疑寄寓着作者对汉民族江山沦落的强烈悲怀。
《哭存孝》是与《西蜀梦》思想底蕴相近的写英雄末路的悲剧。李存孝是五代时人物,《旧五代史·义儿传》记载其被诛杀的原因是图谋反叛。杂剧依据民间传说,隐去了李存孝反叛的情节,写他始终对李克用忠心耿耿,却被嫉贤妒能的小人设计构陷,屡次遭到排挤和打击,终于含冤车裂而死。全剧充满了忠臣良将衔冤负屈、死于非命的浓郁悲剧气氛。由于该剧是旦本戏,真正的主人公没有用唱词直接抒情的机会,蒙冤负屈的心理活动只能由主唱的正旦(邓夫人)“代言”,这就严重影响了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揭示。但第四折邓夫人身背丈夫骨殖,手擎引魂幡,哭诉存孝为奸人所害的怨痛悲愤,还是催人泪下的:
[新水令]我将引魂幡招飐到两三遭,存孝也,则你这一灵儿休忘了阳关大道。我扑簌簌泪似倾,急穰穰意如烧;我避不得水远山遥,须有一个日头走到。
[水仙子]我将这引魂幡执定在手中摇,我将这骨殖匣轻轻地自背着。则你这悠悠的魂魄儿无消耗,(带云)你这里不是飞虎峪那,(唱)你可休冥冥杳杳差去了!忍不住、忍不住痛哭嚎咷,一会儿赤留乞良气,一会儿家迷留没乱倒。天那,痛煞煞的心痒难挠!
这两支曲子运用富于动作性的语言,把表演和抒情融为一体,把邓夫人失去丈夫的深悲巨痛淋漓诉出。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大英雄,不是战死在疆场,而是被谗佞小人残害致死,他的冤魂将如何安息?曲词将邓夫人悲伤而纷乱的心绪和盘托出,给全剧蒙上了阴郁愁惨的悲凉意绪。正如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所说,《西蜀梦》、《哭存孝》“在反映民间心理的同时,比其他剧作更多地表现了作者个人的人生情怀,带有较浓厚的文人化的气息”;他们还认为:“关汉卿本人的性格无疑是很高傲的,当他着意描绘历史上英雄人物的不幸遭遇,写他们如何在命运的巨大压迫下被粉碎时,实际上也宣泄了自己在那特殊的时代中所感受到的内心深处的悲凉。”(见下册第32页)
《陈母教子》是依据《宋史·陈尧佐传》及刘斧《青琐高议》的相关记载敷衍而成的历史剧。从作者设置的情节关目来看,这部杂剧呈现出多元交织的文化内涵。主人公陈母俨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传统价值观念的传声筒;而以北宋状元陈尧佐为原型的“三末”陈良佐,却是以近乎“丑”角的面目出现的,在他身上映现出诸多以“浪子”自居的书会才人的性格特征。这种功名利欲与滑稽玩世极不协调的并存杂糅,无疑是关汉卿及其同代人“集体无意识”的自然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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