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中期文人剧：士精神高扬

一、士精神的高扬：元中期的文人剧

文人剧的风靡繁衍与元代中期科举和理学有关。从整体上说，以马致远、郑光祖、宫天挺、乔吉等为为代表的作家编撰出台的文人剧，依稀画出了朝廷议行科举所引发的儒士阶层功名欲望的复炽与幻灭的心路历程。堪称文人剧名作的有《荐福碑》、《王粲登楼》、《范张鸡黍》、《扬州梦》、《金钱记》、《渔樵记》、《冻苏秦》、《贬夜郎》、《贬黄州》等近10种。

郑光祖的《王粲登楼》，围绕王粲漂泊求仕所展示的文人困顿境遇与凄怨心态，深刻揭示了有元一代知识分子整体性的悲剧命运。剧本的楔子和第一折历述其“气昂昂”辞家南游，却屈身于簿吏之间的沦落窘状。第二折晋见荆王时所唱［倘秀才］一曲，道出了作者对权钱勾结的官场腐败现状的痛切体验：“如今那有钱人没名的平登省台，那无钱人有名的终淹草莱，如今他可也不论文章只论财。”经由第一、二折浩叹牢落穷愁所造成的情感蓄势，第三折以醉酒思乡为引线，展开了全方位的真情宣泄：由登楼远眺触发的乡思离愁牵动萍寄他乡、“身贫归未得”的飘零之叹；因客中念母思归的“感叹酸嘶”，引出豺狼当途、“功名不遂”的“命矣时兮”之叹，进而由儒冠误身、“志愿难酬”的悲愤怨尤，升腾出不肯与“鸟兽同群”的“五陵豪气”；基于对“扶持社稷”“补天才”的自珍自惜，非但不甘于“怏怏而归”，而且执拗地期盼着青霄有路，骐骥腾跃，“有一日登鳌背”。全折13支曲子可谓气韵浑成，怨痛淋漓，声情浩荡。由于剧中人王粲才不见用、穷愁潦倒的人生遭际和孤傲倔强、不甘沉沦的人格精神在儒士阶层中具有典型代表意义，因而能引起身处逆境的失意文人的认同感和强烈的共鸣效应。

《范张鸡黍》是宫天挺重要的代表作。该剧虽主要取材于《后汉书·独行传》，却融入了激昂亢奋的时代意识，是假古人衣饰而直面现实的文人剧。范、张二人诚挚的友情建立在对黑暗现实的清醒认识和耻与谄佞为伍的共同人格追求之上，理想和信念的高度一致性使他们摆脱了世俗的羁绊，也超越了生死的极限。这种不为利欲所动的布衣生死之交，理应视为浇薄势利世风的反向生成物。佚名作者的《渔樵记》亦借汉代儒生朱买臣的由樵而仕，揭示了元代文人的悲惨命运及其在备受欺凌的困厄境遇中所编织的人生理想图式。(www.xing528.com)

乔吉的《扬州梦》和《金钱记》均可称为文人风月剧。乔吉一生落魄江湖，追慕诗酒风流，自谓“批风抹月四十年”，其杂剧创作，追求情节的曲折，词句的工美，精心营造冶荡的浪漫氛围，总是让戏剧主人公置身于若真若幻的梦境中，整个剧情也像是一场景新意惬的美梦。《扬州梦》系据唐人杜牧的《遣怀》诗及相关的佚事传闻敷衍而成的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剧中对杜牧的纵情声色、不顾细行着意渲染，传为美谈，流露出被挤出官场之外的落魄文人狭邪颓废的畸变心理。《金钱记》取材于唐人许尧佐的传奇《柳氏传》，虚构了一出诗人韩翃与贵族小姐柳眉儿的恋爱故事。作者以御赐金钱作为信物贯穿全剧，贺知章、李白都充当了陪衬人。一对恋人经历了几番颇具戏剧性的磨难，最后以奉旨完婚告终，实现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梦想。很显然，剧作家对儿女风情的痴迷沉醉，对人生图景的任意铺排，在严酷的现实中毕竟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的梦魇。作为中期文采派的杰出代表，乔吉擅长于言情写意，曲词精美婉约，灵妙传神，意境清新绵邈。

王伯成的《贬夜郎》，也是值得一提的文人事迹剧。剧演唐代大诗人李白入宫、遭贬诸传奇故事，塑造了一位才华盖世而狂放不羁的诗人形象，藉其遭谗被贬的坎坷际遇，曲折地反映出元代文人沉沦下僚的生活境遇和倔强独立的人格追求。剧中李白那种傲视王公卿相、鄙薄功名利禄的超逸狂放之气，那种蔑弃礼法、崇尚自由的坦荡磊落品格，是强权制度下最可宝贵的人格力量和精神财富。剧中刻划李白的醉态颇为传神，其乘醉人宫，醉写《呵蛮书》，醉中令高力士脱靴、贵妃捧砚，醉入水中捉月，都足以令人开怀解颐，一扫落魄文人之晦气。尤为可贵的是，李白之“醉”，多半是“佯醉”，是醉中有醒，因为他一眼看穿那京城“凤凰歌舞地”，不过是“龙虎战争场”（第一折［金盏儿］）。他甚至预感到大唐王朝危机四伏，“咫尺舞破中原，祸起萧墙”（同上［鹊踏枝］）。既然满世界无过是喧闹的“醉乡”，衮衮公卿沉湎其中而不觉其险象环生，且早已“闭塞定贤门路”，何不“绕着利名场，佯做个风狂”（同上［赚煞］）！透过这些愤激慷慨的唱词，不难谛听到剧作家怫郁的心声。

除上述诸剧之外，《冻苏秦》、《贬黄州》分别以苏秦、苏轼为主人公，记述他们身处逆境，不改初衷，历尽磨难，最终发迹显达的故事，其用意不过是为沉沦下僚、志不获展的元代儒生一抒胸中之慨。与《王粲登楼》关目设置方式相同，《冻苏秦》也有一个“丈人激女婿”的固定套式，人物间矛盾冲突亦建立在由“故辱”造成的误会基础上，故事情节无甚特别之处，但在关注元代文人遭遇和处境问题上，却与《王粲登楼》有共同的思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