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愤世之情与救世之念:元代前期的社会剧
从广义的角度理解,社会剧应当将清官断狱的公案戏和颂扬梁山好汉“替天行道”的“水浒戏”(或“绿林戏”)包容在内。鉴于一般的文学史著作均单列有“公案戏”和“水浒戏”,我们只把那些不以清官或绿林豪杰为主角的社会及家庭问题剧归入“社会剧”的范畴之内,其中具有突出代表性的有《窦娥冤》、《看钱奴》、《金凤钗》、《潇湘夜雨》、《秋胡戏妻》、《遇上皇》、《谇范叔》、《合汗衫》、《老生儿》等。
《窦娥冤》无疑是元代前期社会悲剧的光辉代表作。诚如王国维所说,“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窒息在高压和强权之下的关汉卿,居然能将一个守贞尽孝的年轻寡妇被与社会恶势力沆瀣一气的官府推上断头台的现实悲剧搬上舞台,并独具匠心地运用典型化的艺术手法,完成对窦娥这一悲剧女性形象的成功雕塑,一经问世即产生感天动地的巨大共鸣效应,着实是值得后人崇敬和赞佩的。
与《窦娥冤》借助一位善良柔弱女性的人生悲剧愤怒地谴责罪恶公行、吏治腐败的现实,以期唤回道德和良知,恢复伦理秩序,挽救社会危机的努力形成鲜明对照,郑廷玉的《看钱奴》则用喜剧手法入木三分地揭露了金钱的肆虐所造成的人性泯灭和世情浇薄,深刻解剖了以贾仁为代表的剥削者的丑恶灵魂,对他们贪婪狡诈的卑劣行径给予了辛辣的嘲弄和无情的鞭挞,艺术地揭示了包括剧作家在内的下层民众的悲惨命运,喊出了他们内心的怨愤与不平。在他看来,正是由于金钱和权势的联姻,才孳生了贪欲与罪恶,导致了人性的丧失和社会的动荡。作者之所以把载录于《搜神记》中的一则因缘轮回故事移植到现实生活当中,其中未尝不包含着救世劝俗、惩创人心的明确动机。换句话说,郑廷玉借助一个由原始题材规定了的消极形式,表达了鞭挞罪恶、干预现实的积极人生态度。
《潇湘夜雨》是杨显之的著名代表作。这部以婚姻家庭生活为题材的社会剧,是元杂剧中仅有的一部以男子负心为题材的作品,与众多以讴歌青年男女炽热恋情为主旨的爱情剧有根本的差异。剧本中的男主角并不是被肯定和赞美的对象,而是作者极力鞭挞和诅咒的丑类。联系另一位早期作家石君宝笔下的秋胡形象,我们有理由作出这样的判断:处在创始阶段的杂剧作家,多与宋金杂剧和南曲戏文保持着天然的承继关系,着眼于纲常解纽、道德败坏的现实,揭露名利场中攀高结贵、停妻再娶的卑劣行径,藉以劝善惩恶、维系伦理秩序,仍为一时之尚。继蔡伯喈、张协、王魁之后,出现崔通这样一个利欲熏心、残忍歹毒的堕落文人,既在情理之中,也清晰地描出了元杂剧在借鉴旧形式的基础上发展成熟的动态轨迹。作为过渡时期的典型代表,《潇湘夜雨》和《秋胡戏妻》都将悲剧题材敷演成了令人疑窦丛生的大团圆结局。《潇湘夜雨》主旨在于抨击邪恶,端正人伦,救治礼义不存、罪恶公行的病态社会。崔通高科及第之后的攀附试官、昧心再娶,进而落井下石,残害前妻,必欲剪除后患而后快,不过是君权制所培植的势利之徒排除仕进障碍的惯常伎俩。从表面看来,张翠鸾最终让负心的丈夫受到了惩罚,获得了道义上的胜利,可她却付出了心灵扭曲的沉重代价,对于“把背飞鸟扭回成交颈鸳,隔墙花攀将做并蒂莲”([尾煞])的“团圆”结局,实在觉得委屈和别扭。然而,为了维护纲常礼教,杨显之也只能让张翠鸾像罗梅英那样悲苦自叹“则是俺那婆娘家不气长”了。(www.xing528.com)
《秋胡戏妻》是石君宝的杂剧代表作,它以西汉刘向《列女传》所载秋胡故事为素材,实质上是一部以婚姻家庭生活为依托的社会道德剧。剧作家将故事原型之一的秋胡改扮成“又无钱又无功名”的穷秀才,其出游求仕一变而为被勾军人用绳索缚去当兵,应该说是别有深衷的。秋胡娶亲三日即被绳索套定,押送军营,其妻罗梅英哭别丈夫时所唱一组曲子,与其说是新娘子的怨痛泣诉,还不如说是剧作家在借新嫁娘之口,代表整个“逢着末劫”的知识阶层向社会发出的诅咒:“他守青灯受苦辛,吃黄齑握穷困。指望他玉堂金马做朝臣,原来这秀才每当正军。我想着儒人颠倒不如人,早难道文章好立身。”(第一折[元和令])至于第一折谢亲喜宴上梅英对媒婆恶意调唆的严辞回驳,也不过是剧作家聊以自慰的曲折方式而已。
素有“小汉卿”之称的高文秀,在短暂的一生中共创作杂剧32种,今存5种,虽多取材于正史和民间传说,但几乎无一例外地融入了剧作家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思致,或隐或显地表露出一代文士固有的自尊和顽强的用世观念。《谇范叔》敷演战国时期著名策士范睢与魏国中大夫须贾之间的一段恩怨还报的故事。其本事取自《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但情节有较大的改动,把魏国丞相魏齐迫害范睢的种种行径,都加在须贾身上,以突出须的挟嫌报复和范的以德报怨;既彰显了寄人篱下的困窘书生的才识和气度,也对心胸狭窄、忌刻歹毒的上层统治者报以辛辣的嘲讽。虽有野史所本但主要情节纯属虚构的《遇上皇》,不妨看成是借古人衣饰上演的一出时事剧,甚或径直视作经过一番乔装改扮的文士剧,其创作思路及关目设置方式,与关汉卿《窦娥冤》、郑廷玉《看钱奴》等剧作大体相近。剧中那位被丈人骂为“不成半器,好酒贪杯,不理家当”的闲汉赵元,其实在的社会角色应该是金元易代之际沦入市井间的困窘书生,由于传统的仕进道路被战乱和强权拦腰挖断,他既无田产家业,又不会做“营生”,更不肯“住村舍伴芒郎”,家境急剧恶化,以至其妻不耐饥寒,岳丈随意打骂,地方官则趁火打劫,串通其妻、丈设下连环计,必欲置其于死地。在递送公文的途中,他眼见三位秀才模样的人因欠酒钱遭酒保拉扯叫骂,出于惺惺惜惺惺的恻隐之心,慷慨解囊,代付酒资,意想不到地受到微服私访的上皇的器重,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作者苦心孤诣地设置这一情节,无非是藉以显示失意文人的潜在价值,向浇薄的世情发出无声的抗议。
张国宾、武汉臣是和郑廷玉一样贴近农家生活、关注下层百姓疾苦的重要作家。他们创作的《合汗衫》、《老生儿》等杂剧,明显地呈现出呼唤传统道德、重修伦理秩序的劝化倾向。张国宾的《汗衫记》(简名一作《合汗衫》)是一出以劝善惩恶为主旨的社会剧。在伦常失序、贪欲横流、罪恶公行的蒙元前期,编撰上演这样的道德劝化剧,足见剧作者用心之良苦。剧中所展示的身无所依的贫难老人行乞街头、嗷嗷待哺的种种惨状,明显地融入了作者的体验和感受;作者着力鞭挞的那种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的强盗行径,在当时那个吏治腐败、奸邪满目的混乱现实中并不罕见,它不知让多少像张孝友那样“我眼里偏识得好人”的善良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武汉臣的《老生儿》围绕富商刘从善的子嗣及财产继承问题展开了一系列的矛盾纠葛,作者肯定并努力维护由血缘关系所规定的伦理亲情,在宣扬严嫡庶、别亲疏的宗法道德观念的同时,也深刻揭示了对金钱财富的无穷贪欲所酿成的社会危机,反映出试图借用佛家的因缘果报惩创世道人心的良苦愿望。尽管贯穿于全剧中的伦理血亲观念和因果报应思想无足多取,且消极僵硬,但围绕家庭财产继承所展开的一系列纷争冲突,却如实地揭示了金钱财富对人们心灵的蠹蚀,对伦理亲情的亵渎,对社会风尚的毒化。在这一点上,剧作家可说是冷峻而睿智的。他既写出了商人逐利积财的艰辛,也入木三分地揭示了金钱在宗法等级社会中魔幻般的支配作用,其中渗透了作者对金钱流毒无所不在的愤恚怨尤。剧本第二折[滚绣球]一曲历历绘出商人劳攘奔波的坎坷情状:“哎,钱也,我为你呵,也曾痛杀杀将俺父母来离,也曾急煎煎将俺那妻子来抛。哎,钱也,我为你呵,那搭儿里不到?几曾惮半点勤劳!遮莫他虎啸风卒律律的高山直走上三千遍,那龙喷浪翻滚滚的长江也经过有二百遭。我提起来魄散魂消。”同折为元刊本所独有的两支曲子狠狠地鞭挞了金钱酿成的种种罪恶:“钱呵!为你搬得人贫汉为贼落草,搬的人幼女私期密约,可知把良吏清官困罢了;搬的亲兄弟分的另住,好相知恶的绝交,把平人陷了。”([倘秀才])“钱呵!有你的不读书便逍遥,没你的不违法便下牢。你搬得世间事都颠倒,将我这不顾后的呆汉搬调。没你的不唱喏便唱喏,有你的不高傲便高傲。认识你鸦青神道,有你没你我便猜着。使脱你的眼脑便十分怕,揣着你的胸脯增五寸高,更没地差错分毫。”([滚绣球])愤激怨詈之声冲腾而出,这分明是剧作家在借剧中人之口宣泄牢落不平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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