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得民心为上 得土地为下——楚许郑平
本篇选自《宣公十二年》(前597)。
上一篇题解中,提到楚庄王当年夏季曾与夏徵舒、郑襄公在辰陵会盟,陈、郑二国皆表示服楚。但是当年冬季楚庄王讨伐夏徵舒之举,又使郑襄公感到楚国反复无常,可以随意撕毁盟约,内心深为不安。楚庄王杀了夏徵舒,又把陈国灭了改做楚的一个县的消息传来,他更有了兔死狐悲的伤感。来自楚国的威胁无形中增大了,他便不得不又产生了依靠晋国搞平衡的念头。虽然随后消息传来,楚庄王改变了初衷,又恢复了陈国的宗庙社稷,还把太子午从晋国迎回来做了陈国的新任国君,但郑国向晋国传去的希望寻求保护的信息却已收不回来了。
楚庄王处理完陈国的事,刚回国就听说了郑国背盟又倒向了晋国。这些年来,楚郑关系在楚晋争霸的大格局下始终反反复复,未能稳定。楚庄王决心要制服这个近邻,所以这一年一开春,他就亲帅大军向郑国进发。
十二年春,楚子围郑,旬有七日(1)。郑人卜行成(2),不吉。卜临于大宫(3),且巷出车(4),吉。国人大临,守陴者皆哭(5)。楚子退师(6)。郑人修城,进复围之。三月克之(7),入自皇门(8),至于逵路(9)。
郑伯肉袒牵羊以逆(10),曰:“孤不天(11),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12),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13),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14),使臣妾之(15),亦唯命。若惠顾前好(16),徼福于厉、宣、桓、武(17),不泯其社稷(18),使改事君,夷于九县(19),君之惠也,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20),君实图之(21)。”左右曰(22):“不可许也,得国无赦。”王曰:“其君能下人(23),必能信用其民矣(24),庸可幾乎(25)!”退三十里而许之平(26)。潘尪入盟(27),子良出质(28)。
郑国在春秋初年一度小霸,但好景不长,随着北方之晋、南方之楚日益强大,夹在中间的郑国就成为两强争夺中原霸主地位的必争之地。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郑国常常是接近了这个挨那个打,接近了那个又挨这个打。有时候明明紧跟着这个,这个还要怀疑他对那个有贰心,弄得两面不讨好。像鲁文公十七年(前610),晋要伐宋,郑国很配合,出兵帮了晋国,晋却嫌郑“尔未逞吾志”。赵盾辅佐尚未成年的晋灵公在郑国的扈邑会合诸侯时,晋方很不给郑国面子,郑穆公作为地主想单独会见晋侯,却被晋方拒绝了。郑卿子家就给赵盾写了一封信,回顾到齐桓公在世时,郑国服齐,但也“获成于楚”(成,和议),齐桓公并不因此怪罪郑国。信中说:“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其罪也?”“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以对齐桓公宽待诸侯之“德”的缅怀,委婉地表达了对晋国的苛求颇有“不德”之嫌的看法。两年以后,郑穆公说:“晋不足与(亲附)也。”就与楚围结成了同盟。我们就看一看从那以后一直到本篇楚围郑之前大约11年之间发生在楚、郑、晋及相关国家中的事:
当年(鲁宣公元年)秋,“楚子、郑人侵陈,遂侵宋”。“晋赵盾帅师救陈、宋……以伐郑也。楚蒍贾救郑……晋人乃还”。冬,“晋人伐郑”。
鲁宣公二年春,郑国受楚国之命伐宋,“宋师败绩”,宋师统帅华元被生擒,缴获“甲车四百六十乘”,“俘二百五十人,馘百”。可见,郑国在二等国中仍然保持着军事上的强势地位。当年夏,晋赵盾“及诸侯之师侵郑”,“楚鬬椒救郑”,晋师“乃去之”。
鲁宣公三年春,“晋侯伐郑”,“郑及晋平”。夏,“楚人侵郑,郑即晋故也”。冬,郑穆公去世。
鲁宣公四年冬,“楚子伐郑,郑未服也”。
鲁宣公五年冬,“楚子伐郑”。
鲁宣公六年冬,“楚子伐郑,取成而还”。
鲁宣公七年,“郑及晋平”,“冬,盟于黑壤”。这次会盟,由公子宋出谋划策,周王之卿士王叔桓公也前来监临。
鲁宣公九年,“楚子……伐郑”。“晋郤缺救郑。郑伯败楚师于柳棼”。这一仗在晋的支援下,郑襄公还把楚庄王打败了。“(郑)国人皆喜,唯子良忧曰:‘是国之灾也,吾死无日矣。’”
鲁宣公十年夏,“郑及楚平”。“(以晋为首的)诸侯之师伐郑,取成而还”。秋,“楚子伐郑”。“晋士会救郑,逐楚师于颍北。诸侯之师戍郑”。
鲁宣公十一年春,“楚子伐郑,及栎。子良曰:‘晋、楚不务德而兵争,与(附从)其来者可也。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乃从楚。夏,楚盟于辰陵,陈、郑服也”。接下来的事,题解中已作了介绍。
郑国在晋、楚二强你来我往拉锯式的争夺战下经常陷于两难境地,使郑国的政治家逐渐形成了墙头草随风倒的对策,上引子良的话可算是个代表。32年以后(鲁襄公八年,前565),楚人伐郑,兵临城下,郑六卿一派主张从楚,一派主张待晋来救,最后子驷的意见付之实施:“民急矣,姑从楚,以纾吾民。晋师至,吾又从之。”他认为“敬供币帛,以待来者”是“小国之道”,因而只能“牺牲玉帛,待于二境,以待强者而庇民焉”。他的思路与子良是一致的,而显得更系统而实用。郑于是与楚达成协议。果然,第2年晋悼公联合齐、鲁、宋、卫等共计12国一起伐郑,郑国又与以晋为首的诸侯订立盟约。子驷在盟会上说:“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要”者,要挟订立城下之盟也。晋国要郑国在盟书中写上“唯晋命是听”,子驷认为“一边倒”不符合郑国的利益,郑国的既定政策是见机行事,摇摆于二强之间。所以他坚持在盟书上写下唯“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是从。他不说假话,晋国也无可如何,只好在盟书上承认了郑国的立场。当然,这是后话了。但是,从子良到子驷,郑国对待晋、楚二强的政策是一贯的。
楚庄王与郑国打了十几年交道,对郑国的时服时叛,是早已揣摸透的了。这次他围郑3个月,打进了皇门,灭郑在即;郑襄公绝处求生,不得不忍辱投降,听任楚国处置,自动把最不堪的结局都设想到了,说在了前头,就是为了免于一死。而此时的楚庄王,在经历了灭陈又复陈之后,面对同类的问题,他已经成熟多了。他看到郑襄公肉袒牵羊表示臣服,很明白这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决非出于真心。要灭郑宗庙社稷,把郑变成楚国的一个县,这都是令下即成的事。可是灭郑、县郑以后怎么办?能把郑的公室国人全部诛杀了吗?不能。能保证郑人都心甘情愿做楚民吗?不能。楚占有了郑,实际上是找了个火山口坐了上去,时刻要担心它不知何时会在身下爆发。再说,灭郑而县之,楚国和晋国中间就没有了缓冲地带,出现了二强毗邻,直接对峙的局面。这就更时刻处在了与强敌决一死战的边缘,若不战,也须年年月月日日重兵把守,而楚都离前线过于遥远,于控制局势、指挥攻守、征调兵力、补充给养均有很大困难。楚国上下从此就将有张无弛,而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这么一考虑,楚庄王觉得左右“得国无赦”的意见是只图眼前畅快而缺乏长远考虑的。郑襄公可不是夏徵舒,夏徵舒失了民心,可以杀之无赦;郑襄公国难当头,能屈己忍辱,独自承担罪责,楚庄王深感他“必能信用其民”,如能宽赦他,可以得郑民心。所以,毫不犹豫地退军三十里,允许与他立盟讲和。
《公羊传》记这件事比《左传》简略,但楚庄王表述他赦郑的理由,有一段话是《左传》没有的,用现代语翻译过来是这样的意思:“古代若不是蓄积十分丰富,是不出战于四方的。所以君子厚于礼而薄于利,要他的人而不要他的土地。告饶投降了,不赦免他的罪,是不吉祥的。我用不吉祥来领导人民,灾祸降到我身上还有几天!”可以与《左传》互参。
【注释】
(1) 旬:古以干支纪日,自甲日至癸日为10日,周而复始。故以10日称为1旬。旬,循环一周之意。
(2) 行成:寻求议和。
(3) 临(lìn):哭悼死者。全国皆哭悼,谓之大临。大(tài)宫:诸侯太祖之庙。大,同太。一般情况下,诸侯死,方临于大宫。
(4) 巷出车:车陈于街巷。一说,表示必战的决心;一说,表示为迁徙作好准备。(www.xing528.com)
(5) 陴:城墙上呈凹凸状的矮墙,也称女墙。
(6) 楚子退师:楚庄王见郑守城者皆哭,以为郑有国丧。春秋时以不伐丧为礼(《襄公十九年》:“晋士匄侵齐,及谷,闻丧而还,礼也。”),故楚师撤围而退。
(7) 三月:历时3个月,非指季春三月。
(8) 皇门:郑国都之城门名。一说,郑国都之外城门名。
(9) 逵路:四通八达的大路。当为郑国都内的主干道。
(10) 郑伯:郑襄公(?—前587),名坚,在位18年。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肢体。一说去衣袖而露臂。古时表示惶恐请罪的方式。牵羊:表示臣服。古人有“羊者,顺之畜”之说(参《周易·说卦》“兑为羊”孔颖达正义)。逆:迎。
(11) 不天:不能顺承上天的旨意,因而不为上天所保佑。
(12) 及:到、达。敝邑:古称己国的谦词。
(13) 其:如果。实:充实,实与虚相对,指到原先无人或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居住。
(14) 翦:翦灭,指灭亡郑国。
(15) 臣妾:西周、春秋时称男奴为臣、女奴为妾。使臣妾之,使之为臣妾。
(16) 惠:求人时的敬辞,有赐的意思。顾:顾惜。前好:指郑、楚以前有过的友好关系。
(17) 徼(yāo):同邀,求。厉:指周厉王,为郑开国君主桓公之父。宣:指周宣王,为郑开国君主桓公之兄。桓:指郑桓公,参选文一题解。武:郑武公,参选文一注①。
(18) 泯(mǐn):灭。
(19) 夷:等同于。九县:九为个位数之最大者,古以其表示多数。楚自文王时灭 申、息而置县,至庄王时见于书传者已不止九个县。
(20) 布:陈述。腹心:指心里话。
(21) 图:计议,考虑。
(22) 左右:《公羊传》点明是“将军子重”,时任楚师左军之将。
(23) 下人:屈己尊人。
(24) 信用:以诚信任用。
(25) 庸:难道。幾(jì):同冀,冀望。其宾语“得国”(取得郑国)承上省略。
(26) 平:媾和。
(27) 潘尪(wāng):字师叔,楚大夫。入:指入郑国。
(28) 子良:即公子去疾,郑穆公庶子,灵公、襄公之弟。出质:送到楚国去做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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