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无德无能岂可称霸——泓之战
本篇选自《僖公二十二年》(前638)。
中国古代喜欢连用“三、五”,比如“三纲五常”、“三坟五典”、“三老五更”、“三令五申”之类,在先秦史上,则习惯用“三皇五帝”、“三王五霸”来概括上古以来朝代和代表性历史人物的更迭。“五霸”的“霸”,稍早的先秦古籍写作“伯”,“伯”本是诸侯之长的意思,两个字的所指是一样的。
最早提到“五伯”的是《左传·成公二年》。晋、齐“鞌之战”齐师败绩,晋国对战败国开出的条件为齐人难以接受,齐国代表在谈判中就提到“五伯”,要晋国以五伯为榜样,勤抚诸侯,以事王命。这五伯指的是谁呢?西周末年任太史的史伯曾提到“昆吾为夏伯”、“大彭、豕韦为商伯”,并说“当周未有”(《国语·郑语》),即西周的诸侯中没有霸。但平王东迁、王室衰微以后,到鲁成公二年(前589)之前,东周却出了两个有代表性的“伯”,那就是齐桓公和晋文公。所以东汉的班固就说:“五霸者何谓也?昆吾氏、大彭氏、豕韦氏、齐桓公、晋文公也。”(《白虎通·号》)这只是解释《左传·成公二年》那个“五伯”的,后来晋杜预为《左传》作注,也采取此说。但若撇开夏、商,只谈春秋,那么春秋五霸又是谁呢?最先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荀子,在《荀子·王霸篇》里他提出这样5个诸侯: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都属于军事上过硬的实力派那种。汉人对此说略有修正,如《白虎通·号》提出另两种入选者名单:其一是在前述5位诸侯中添上一个秦穆公,删去一个越勾践;其二是在上述基础上再删去一个吴阖闾,而换上宋襄公。
对于宋襄公的入选,班固特地申述了理由:“宋襄伐齐乱,齐(这个“齐”作动词用,“与……一样”之意)桓公,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春秋传》曰:‘虽文王之战不是过。’知其霸也。”他所说的《春秋传》是当时十分流行的《春秋公羊传》。在《春秋》三传中,就数它对宋襄公的评价最为迂腐,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其观点绝对不代表当时的先进文化。而东汉末年赵岐注《孟子》,对《告子下》中提到的“五霸”作解释,却采用了包括宋襄公在内的那份名单。这使齐桓、宋襄、晋文、秦穆、楚庄为五霸之说,随着《孟子》一书的列入《十三经》和《四书》而成为旧时代最为通行的说法。
但是以宋国当时二等国的国力,说话究竟底气不足,特别是宋襄公在为人行事上每每违理阙德,在诸侯中不能服众。而不度德,不量力,一心只想争霸,诸侯不拥戴,又岂能成功。要说呢,也只有在齐国五公子争立的混乱状态下,他联合曹、卫、邾把逃亡到宋国的齐太子昭送回齐国,迫使齐人杀已立三月的无亏,以武力平定四公子之乱而立太子昭为孝公这件事,做得还算仗义和有点魄力。但这次成功,也使宋襄公产生了极大的错觉,飘飘然以为继齐桓公称霸于诸侯者已是非己莫属了。于是,接下来就事事跑腔走调了。第2年,他先想纠集一些小国开会,自己过一过盟主的瘾,请的有与宋国相邻或相近的几个三等国曹、邾、滕、鄫等。不想就这些不起眼的小国,宋襄公也玩不转。先是滕宣公对与会邀请表示不感兴趣,拒绝出席。宋襄公觉得这不是想带头拆他的台吗,立即采取极端措施把滕宣公抓了起来,想一举威慑住其他国家不要群起效尤。在所邀约的小国中,又数曹国地位稍高一些,所以他决定牵就曹共公,把会合地点定在了曹国。不想他如此煞费苦心,曹共公还是不给脸,硬是降低接待规格,把开会场所安排在郊外南山上。这一来,空气虽然清新宜人,吃住条件却差了很多。宋襄公心里十分不满,面上还不好发作。最令他尴尬的是,到会除他这个“盟主”和“地主”曹共公外,竟只有邾文公一个人。鄫子答应与会,却偏偏迟到。曹共公还在一旁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盛怒之下,宋襄公要邾文公代他把鄫子杀了作为祭社的牺牲,以严惩他对盟主的不尊重,借此威服东夷。自己回国整顿军马,发兵围曹,讨其不服。
宋襄公“一会而虐二国(滕、鄫)之君”,又兵临曹国城下,在诸侯间引起震动。由陈国发起,齐、鲁、蔡、楚、郑等国在齐国集会,会议主题是“修桓公之好”,实际上是借纪念齐桓公来抵制宋襄公称霸企图。这次会议的一大特点,是楚国的加入。在中原失去盟主齐桓公的情势下,楚成王心底不禁也燃起了图霸的野心。但宋襄公却明显地无自知之明。他看出楚国开始活跃起来了,认为自己要称霸,必须先服楚国。于是就有了鲁僖公二十一年(前639)春天的“鹿上之盟”。会上只请了两个诸侯国,一个是曾为盟主的齐国,一个是在诸侯中有影响力的楚国。他打着如意算盘:齐国的孝公是他亲自出兵立的,自然会倾向于他;他想以2票对1票要楚国支持他召集中原诸侯会盟。楚国不动声色,满口答应。当年秋天,在宋襄公的邀约下,陈穆公、蔡庄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等中原诸侯都到宋国的盂邑与会。楚成王也亲自出马,来了,不同的是,他还带来了一支军队。宋襄公可谓不识时务至极,言谈之间,争霸之心还是毫不掩饰。于是楚成王当着众诸侯的面给了宋襄公一个天大的羞辱,像他两年前抓滕文公一样,把他给抓了起来,带回楚国予以扣押。秋去冬来,才把他放回。
宋襄公实在是霸迷心窍,这次严重事件竟然还没有把他教训过来。他不顾现实:楚已是新兴的一等强国,而宋只是个二等国,耿耿于怀的是楚成王是靠突然袭击把他抓起来的,战场上交手还不定谁赢谁输呢。第二年春天,郑文公访问楚国,向楚成王示好。夏天,宋襄公就联合卫、许、滕三国伐郑,指向性十分明确,是在向楚国叫板。于是,就有了著名的“泓之战”。
三月,郑伯如楚(1)。夏,宋公伐郑(2)。……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3):“天之弃商久矣(4),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5)。”弗听。
冬十一月己巳朔(6),宋公及楚人战于泓(7)。宋人既成列(8),楚人未既济(9)。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10),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11),宋师败绩(12)。公伤股(13),门官歼焉(14)。
国人皆咎公(15),公曰:“君子不重伤(16),不禽二毛(17)。古之为军也(18),不以阻隘也(19)。寡人虽亡国之余(20),不鼓不成列(21)。”
子鱼曰(22):“君未知战(23)。勍敌之人(24),隘而不列,天赞我也(25)。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26)。且今之勍者皆我敌也,虽及胡耇(27),获则取之(28),何有于二毛(29)!明耻、教战(30),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31),则如勿伤(32);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33),金鼓以声气也(34)。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35),鼓儳可也(36)。”
宋襄公一心想会合诸侯,争当盟主的时候,以明智著称的鲁国大夫臧文仲评论道:“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左传·僖公二十年》)意思是说:把自己的欲望服从于大家,那就可行了;要大家屈从于自己的欲望,那就少有成功的。宋襄公正属于后者,被臧文仲言中。
齐桓公得以成就霸业,靠的是管仲为他制订了正确的内外政策。但也不全靠管仲,若没有齐桓公的充分信任和全力支持,管仲从齐国实际和春秋时期大环境大气候出发制订的一系列方针、政策、策略就不可能落实,所以他能成为春秋第一霸,靠的也是自己能任用贤能。宋襄公身边其实也有贤臣,他的庶兄子鱼就是。子鱼的才干虽然比不上管仲,但他对事态发展到关键性时刻发表的见解,还是具有相当的洞察力。如鲁僖公十九年(前641)宋襄公曹南之会前“执滕宣子”,会后又“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子鱼就把“齐桓公存三亡国(鲁、邢、卫)以属(统领)诸侯”和宋襄公“一会而虐二君”将失去人心作对比,语重心长地劝谏襄公:“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古人把不能善终称为“不得其死”,“得死”就是能得善终的意思。可惜宋襄公把他的话只当耳边风,结果只能是“不幸”而“不得其死”。当年秋天,宋襄公出兵围曹以讨伐其“不服”,子鱼又进谏道:“今君德无乃(莫不是)犹有所阙(缺),而以伐人,若之何?盍(何不)姑(姑且)内省德乎?”鲁僖公二十一年(前639),宋襄公在鹿上之盟上要楚国支持他会合中原诸侯,子鱼又指出:“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幸而后败。”以为能失败而不亡国就是幸事。同年秋天,宋襄公准备盂之会,子鱼又劝谏:“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国君争霸的欲望已太过分了),其何以堪之。”果然,会上楚成王把宋襄公给抓了。后来又放了,宋襄公却并未因此挫折而接受教训,子鱼摇头叹道:“祸犹未也,未足以惩君!”第二年,宋襄公果然悍然伐郑以向楚国挑衅,引发了泓之战。子鱼断然道:“所谓祸在此矣!”
在此之前,宋襄公对庶兄子鱼的谏言已听得耳朵里起了老茧,厌烦之余,已经把他大司马的官职给撤了,另外任用了堂兄弟公孙固。公孙固虽然较之子鱼思想明显陈旧,但他对宋襄公想从战场上向楚国争得霸主地位,同样是心里雪亮:只能自取其祸。他的一番劝谏搬出了“天”,充满当时“时髦”的宿命论观点,对宋襄公却仍然丝毫起不了儆示作用。
也许是子鱼批评宋襄公“德莫非还有所欠缺”的话刺痛了他,争霸的狂热加上政治上、军事上的幼稚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泓之战中,他完全没有了抓滕宣公和命令邾文公用鄫子做牺牲来祭社的那种暴虐和残酷,竟在以弱对强、力量悬殊的两军对决中,搬出“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等迂腐甚至愚蠢的论调,想在战争中显示自己的“德”,结果接连丧失了最佳、次佳的战机,完全把自己置于任强敌从容宰割的被动挨打的态势下。结果,宋军全线溃退,亲兵卫队悉数被歼,宋襄公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挨了一箭,大败而归。争霸是不用提了,还被人打了一顿落水狗。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手扶立的齐孝公:第2年春天,齐孝公伐宋围缗(宋邑,在今山东金乡东北)。这是齐向楚发出的信号:它要背宋亲楚了。古代的医疗水平本就不高,宋襄公大腿上的金疮久久未愈,加上精神上一再遭受重创,拖了半年有零,他终于在即位的第14年夏五月,带着几成笑柄的图霸之梦撒手人寰。唐代高适《宋中十首》之八云:“五霸递征伐,宋人无战功。”他对当时盛行的把宋襄公列入“五霸”名单的说法提出质疑。其实,从德和能两方面看,宋襄公都是不合适入选春秋五霸的。
【注释】
(1) 郑伯:郑文公(?—前628),名,在位45年。如:前往。
(2) 宋公:宋襄公(?—前637),名兹甫,在位14年。
(3) 大司马:宋国官名,也简称司马。固:即公孙固,宋庄公之孙。
(4) 商:宋国的始封君微子启为商朝帝乙的庶长子、纣王的庶兄。天之弃商,指周武王伐纣以后,商族原有的王的地位已为周所取代,这是上天的意志,不可违背。
(5) 弗可赦也已:指若与天命对抗,是不可宽恕赦罪的。杜预注将此句断为两句:“弗可,赦也已。”释赦为舍,放弃的意思,即要宋襄公放弃争霸,也通。已,句末语气词。
(6) 朔:初一。己巳日为十一月一日。
(7) 泓:古水名,故道在今河南柘城西北,春秋时位于宋国境内,其后久已湮没。
(8) 既:已经。成列:布好阵形。
(9) 既济:渡完河。
(10) 及:趁。(www.xing528.com)
(11) 陈(zhèn):同阵,用作动词,布阵。
(12) 败绩:见选文七第二节注⑯。
(13) 股:大腿。伤股,据《史记·楚世家》说,是被楚军用箭射伤的。
(14) 门官:由卿大夫嫡子组成的国君贴身卫队。歼:(被)全部消灭。
(15) 咎:归罪。
(16) 重(chóng)伤:再次伤害,伤害已经受伤的敌军。
(17) 禽:同擒。二毛:黑发中杂有白发,须发花白的人。
(18) 为:治理。为军,指挥军队作战。
(19) 阻:阻击。隘:险要之处。不以阻隘,不在险要之处阻击敌人。
(20) 亡国之余:指宋国是已亡的商朝的后代。
(21) 鼓:用作动词,指击鼓,以发起进攻。不鼓不成列,不向未布好阵形的军队发起进攻。
(22) 子鱼:宋桓公的庶长子,宋襄公的庶兄,字目夷,也称公子目夷。担任过宋襄公的相、大司马。
(23) 未知战:还不懂得作战。
(24) 勍(qíng):强有力。勍敌之人,强劲的敌人。
(25) 赞:助。
(26) 犹有惧焉:还怕可能打不赢。
(27) 胡耇(gǒu):高寿的老年人。
(28) 获则取之:得到就拿下他。
(29) 何有:哪管。
(30) 明耻:古代对士兵进行的一种战前思想教育,以明白吃败仗是国之耻为主旨。教战:教习战法。
(31) 爱:怜悯。下“爱其二毛”之“爱”同。
(32) 如:不如。下“则如服焉”之“如”同。
(33) 三军:春秋时大国设三军,如晋之中军、上军、下军,楚之中军、左军、右军。这里泛指军队。利:有利。以利用,以有利作为取用的标准。
(34) 金鼓:古代作战,以击鼓作为进攻的信号,以振铙作为收兵的信号,后者即所谓“鸣金收兵”。铙状如铃而无舌,以槌击之,称为“鸣金”。
(35) 声:指金、鼓之声,这里偏指鼓声。气:指士气、勇气,这里用作动词,鼓舞士气、鼓起勇气。以声气,以鼓声来激励士气。声盛:指鼓声激越密集。致志:振奋士气。
(36) 儳(chán):不整齐,进退失去行列。鼓儳,指在楚军尚未布好阵形时击鼓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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