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不是女人的罪过——楚灭息囚蔡侯

十、美丽不是女人的罪过——楚灭息囚蔡侯

本篇选自《庄公十年》(前684)、《庄公十四年》(前680)。

楚国开始在《左传》中出现，是在鲁桓公二年(前710)：“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当年是楚武王三十一年，他的向外扩张，引起了中原邻近国家的警惕。而楚国开始在《春秋》经文中出现，是在26年之后的鲁庄公十年，这时楚武王已经去世，子文王即位才6年。蔡国和郑国当年的担心如今已成为了现实：蔡国不但受到侵犯，连国君都被楚文王抓去做了俘虏。要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蔡哀侯自己招惹来的祸：他和息国国君本是连襟，却因不敬妻妹得罪了息侯，而后二人互相过不去，都想借楚国之力惩治对方，替自己出口气。那楚文王正巴不得有个向北扩张的机会呢。4年前，他刚把手伸向在今河南境内的申国。3年前，他又撕下亲情的面纱，征伐了母舅之国邓。如今息、蔡二君互相引狼入对方之室，岂不是正中了楚文王的下怀!结果，害人者害己，蔡侯固然成了楚囚，息侯也亡国失妻，而蔡国不免再遭劫难。这一切，又都和息夫人的绝色美貌有一定的关系。

蔡哀侯娶于陈⁽¹⁾，息侯亦娶焉⁽²⁾。息妫将归⁽³⁾，过蔡⁽⁴⁾。蔡侯曰：“吾姨也⁽⁵⁾。”止而见之⁽⁶⁾，弗宾⁽⁷⁾。息侯闻之，怒，使谓楚文王曰⁽⁸⁾：“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从之。

秋九月，楚败蔡师于莘⁽⁹⁾，以蔡侯献舞归⁽¹⁰⁾

蔡哀侯为莘故⁽¹¹⁾，绳息妫以语楚子⁽¹²⁾。楚子如息⁽¹³⁾，以食入享⁽¹⁴⁾，遂灭息，以息妫归。

生堵敖及成王焉⁽¹⁵⁾，未言⁽¹⁶⁾。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¹⁷⁾，纵弗能死⁽¹⁸⁾，其又奚言⁽¹⁹⁾?”

楚子以蔡侯灭息⁽²⁰⁾，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

“春秋无义战”，这是孟子概括出来的结论(《孟子·尽心下》)。楚文王伐蔡灭息，完全是弱肉强食，没有什么公理可言。楚国对周边小国虎视眈眈，将它们逐一吞并是迟早的事，蔡侯、息君的互相残害，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而已。

春秋时期流行一种“女色祸国论”，晋国的史苏论妺喜、妲己、褒姒、骊姬可以算是代表(《国语·晋语一》)。这四个女性有三个共同的特点：1.都是君主灭人之国(部落)，掠人之女而得来的；2.都是绝色美貌，能使君主迷恋；3.都恃宠逞嬖，享乐无度，外形之美与心灵之空虚甚至丑恶严重不协调，因而与王朝的灭亡或国家的动乱有着无法逃脱的干系，尽管主要的责任要由昏君来负。

息妫的命运与上述第2点相同，与第1点略异，而与第3点完全不同。与第1点略异者，她是个少妇，而妺喜等4人则是少女，至于以武力掠夺得来是相同的；与第3点完全不同者，是她并未因贵为楚王夫人而忘记了从一个男人手里转到另一个男人手里的屈辱，更未曾安于淫逸以放纵私心。息、蔡二国之或亡或败，都是息君蔡侯咎由自取，虽与息妫的美貌有关，却与她的心灵无关。

西汉刘向编撰《古列女传》，把妺喜、妲己、褒姒、骊姬都列入“孽嬖”卷。他看出了息妫与此4女相异之处，却又按照他的道德观和价值取向，任意改变了息妫的人生轨迹，把故事改编为“楚伐息，破之，虏其君，使守门，将妻其夫人而纳之于宫”。他特地用了一个表示未来式的副词“将”，强调楚王想要而还没有“妻(娶)其夫人”。于是虚构的情节就展开了：正好“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见息君”，对他说：“人生无非一死而已，我没有一刻忘记君，决不会把身子给第二个男人。咱俩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就当着息君的面自杀了。息君劝之不听，也追随她自杀了。刘向就这样把息妫列入了“贞顺”卷。

其实，息妫直到楚文王死了近10年后还活得很健康，当时，她为楚文王生的次子熊頵(楚成王)在位，她的小叔子、楚文王的弟弟子元任令尹。《左传·庄公二十八年》：“令尹子元欲蛊(诱惑)文夫人(息妫)，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表演万舞)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此)舞也，习戎备(进行军事演习)也。今令尹不寻(用)诸(之于)仇雠而于未亡人(古代寡妇自称)之侧，不亦异乎!’御人(宫中侍者)以告子元，子元曰：‘妇人不忘袭雠，我反忘之!’”古代女子多早婚，息妫算是及笄之年就嫁给息君，被楚文王强抢去生了两个儿子，度过八九年楚王夫人的生活，又守寡近10年，这时少说也在35岁上下了。还能使小叔子生非分之想，也可见她确有非凡之美了。子元最后并未逃过了美人关。他在故作姿态讨伐了一下郑国后，回来又擅自闯入后宫，欲圆美梦。鬭射师劝谏他，他不但不听，还把鬭射师铐起来。这激起了鬭班的愤怒，最终把他杀了。

息妫决非“孽嬖”，但也并不是自殒于贞节树下的“烈妇”，她是一个平平常常、正正派派的古代中国女性。面对因为美丽而招惹的大小麻烦，有她的无奈，有她的苦恼，也有她的自尊自爱。《古列女传》中的息妫，不是历史上真实的息妫，只能说是道德观、价值观如刘向这样的人心目中的偶像吧。

【注释】

(1)　蔡哀侯(?—675)：姬姓，名献舞，字季，蔡宣侯措父之子，蔡桓侯封人之幼弟。娶妫姓之陈女为妻。在位20年，后9年中两次成为楚囚，最后死于楚，故谥为哀。

(2)　息侯：因国小史阙，其名字、生卒年等无可考。息，姬姓小国，西周分封于今河南息县西南，公元前680年为楚所灭。

(3)　息妫：息侯之夫人，陈国之女，以夫之国名冠于己之姓上为名(字)。归：古代女子出嫁到夫家称为归。(www.xing528.com)

(4)　过蔡：蔡国地在今河南上蔡，由陈国(今河南淮阳)至息国，官道必经蔡国。

(5)　姨：妻之姊妹曰姨。

(6)　止：留住。

(7)　弗宾：不礼貌，非礼。有调戏行为的婉转说法。

(8)　楚文王(?—前677)：名熊赀，楚武王子，在位13年，始都于郢(今湖北荆州市江陵区西北)。

(9)　莘：蔡国地名。

(10)　以蔡侯献舞归：蔡哀侯成为楚囚以后，据《史记·管蔡世家》说：“哀侯留九岁，死于楚。”而《楚世家》则说：“虏蔡哀侯以归，已而释之。”二说歧异。但细读下文，二说实可统一。蔡哀侯在知道自己之沦为楚虏是为息侯所卖后，遂向楚文王夸耀息妫之美貌，撺掇他灭息以取之。楚文王得息妫以归，曾释蔡哀侯回国。鲁庄公十四年第二次伐蔡，是为息妫出气而再次虏蔡哀侯至楚。遂老死于楚。

(11)　莘：指在莘邑败于楚师、自己被俘的事。

(12)　绳：夸誉。语(yù)：告诉。楚子：楚文王。

(13)　如：往。

(14)　享：同飨，以酒食款待人。

(15)　堵敖(前682?—前672)：名熊艰，楚文王子，即位时年方6岁(?)，在位5年，为弟熊覠篡杀。成王(前681?—前626)：即熊覠《史记》作“恽”)，即位时年方10岁(?)，在位46年，为太子商臣围逼而自绞杀。熊頵取代堵敖时，兄弟俩年均幼小，背后当有同宗之成年人操纵。

(16)　言：指主动开口说话。未言，未尝主动说话，也即不问不说话。

(17)　事：侍奉，服事。

(18)　纵：即使。

(19)　其：岂。奚：什么(动宾结构倒装)。其又奚言，难道又能说些什么。

(20)　以：因为。以蔡侯，因为蔡哀侯的缘故。从“以蔡侯灭息，遂伐蔡”二句可知，此时蔡哀侯已被释放回国，楚文王为讨好息妫，伐蔡再俘虏哀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