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中祭仲杀雍纠的评析

八、“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祭仲杀雍纠

本篇选自《桓公十五年》(前697)。

郑庄小霸，是从克段以后，郑国得到统一开始的。在随后的20余年间，郑国政治上长期稳定；经济上由于对经商活动政策宽松，呈现出一定的活力；军事上加强与齐、鲁的联合，使与郑相邻而麻烦不断的宋国腹背受敌、处于下风。特别在击败来伐的王师和多国联军后，郑在列国中的地位更见提高。鲁国本是郑的盟国，但在一次替北戎伐齐时援助齐国的诸侯国排序次时，鲁国未曾考虑到在大败戎师中建有首功的是郑国的太子忽，而只依照周王封爵的次序，把郑国排在了后面。闻听此事，此时已自视甚高的郑庄公心态顿时不平衡了，大怒之余，约请齐国、卫国一起向鲁国兴师问罪，大军直逼鲁之国都曲阜近郊郎邑。即此一例，可见其霸气实在是不小。但是鲁国为诸侯排序符合当时的惯例，于理无亏，所以郑庄公只好不了了之。为了掩盖师出无名，三国在鲁桓公十一年(前701)春正月缔结了一个盟约。半年以后，雄桀一世的郑庄公离开了人世。郑国在国内政治长期稳定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小霸”大业，也随着庄公身后政局出现动荡而走向了下坡路。

庄公去世后，即位的本应该是太子忽，即郑昭公。但昭公的位子还没有坐稳，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形势就突然变了。先前，郑国的三朝元老祭仲被诱骗到宋国，抓了起来。原来郑庄公二公子子元(公子突)的母亲是宋国大夫雍氏之女，雍氏颇有宠于宋庄公。宋国这些年又没少吃郑国的苦头，两国交战宋国落败居多，宋庄公很想趁郑庄公去世之机，把公子突扶上国君宝座。于是便要挟祭仲说：要么你回国把公子突立为国君，要么你就死在这里。祭仲算不得是个舍生取义的人，当即识时务为俊杰，答应了活命的条件，回到了郑国。于是公子突就取代郑昭公成了国君，即郑厉公。郑昭公被迫出奔到卫国政治避难。

郑厉公上台以后也不舒心。一件烦恼事是宋国自以为有恩于他，向他索取大量贿赂，还不清的债务超过了他的偿付能力。实在被逼无奈之下，两国间又你来我往地打了两仗。另一件烦恼事是祭仲倚老卖老，国事政务，他都把持着，使郑厉公觉得他太碍自己的手脚，产生了除之而后快的想法。当初郑武公去世时，继位的庄公才14岁，祭仲那时就是辅政大臣。他的年龄，恐怕至少要比年少的庄公长个10来岁，才能有足够的政治经验和阅历可以切实担负起辅佐的责任。庄公去世时是57岁，那么祭仲在郑厉公即位的第3年，应该是个70来岁的老人了。且让我们看看这一年郑国发生的故事是如何展开和结束的。

祭仲专⁽¹⁾，郑伯患之⁽²⁾，使其婿雍纠杀之⁽³⁾。将享诸郊⁽⁴⁾。

雍姬知之⁽⁵⁾，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⁶⁾?”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⁷⁾?”遂告祭仲曰⁽⁸⁾：“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⁹⁾，吾惑之，以告。”

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¹⁰⁾。公载以出⁽¹¹⁾，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夏，厉公出奔蔡⁽¹²⁾。

六月乙亥⁽¹³⁾，昭公入⁽¹⁴⁾。

郑昭公做国君，前后相加还不到3年，就在一次出猎中被与他有宿怨的郑卿高渠弥射死在野外。高渠弥把昭公的弟弟子亹扶立为君，自己掌起了实权。第二年，齐襄公在会见子亹时，因子亹无礼，遂伏甲杀子亹，把随行的高渠弥车裂了。祭仲只好把昭公的另一个弟弟子仪立为国君，因死后无谥，史称郑子。厉公突则在栎邑冷眼看着，准备伺机再起。谁知郑子国君一做就是14年，并无自行垮台的迹象。厉公按捺不住了，派兵入侵郑都，中途抓获了大夫傅瑕。傅瑕是个贪生怕死的人，答应把郑子杀了，迎立厉公，作为活命的条件。郑厉公在伏蛰17年后再起，又做了近7年国君。郑国经此一番折腾，庄公时的强盛国势，已成昨日黄花。

选本篇的目的，除了要说明一个国家要发展，要强盛，政局稳定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之外，还要讨论一下雍姬问其母“父与夫孰亲”，而其母回答“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其中“人尽夫也”一句如何理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说：“意谓女子未出嫁时，人人皆可以为其丈夫。”细审原文，雍姬母之意恐非如此。雍姬明明已经出嫁，母亲的答语若只指“未出嫁时”言，对解决女儿当时的困惑又有何实际意义?“人尽夫也”显然是相对于“从一而终”说的，是对“从一而终”观念的一种否定，是告诉女儿：父亲只有一个，死了就没有了；丈夫则不同，死了还可以再找。雍姬心领神会，所以才向父亲告发了丈夫的阴谋。春秋时期郑国民间男女婚恋中，本就存有不少原始群婚遗俗，这在《诗经·郑风》中可以找到许多佐证。反映到上层贵族中，出现雍姬母亲的观念，是毫不足怪的。

【注释】

(1)　专：独断独行。

(2)　郑伯：指郑厉公。患：厌恶、忧虑。之：他。(www.xing528.com)

(3)　雍纠：郑国大夫，雍氏，姞姓，名纠。当是郑厉公之母族，随厉公母雍姞来郑而在郑为官者。祭仲以女嫁之。雍纠因与雍姞同族而为厉公之心腹。

(4)　享：同飨，用酒食款待人。诸：“之于”二字的合音。之，他，指代祭仲。郊：都城之外。

(5)　雍姬：祭仲之女。古代女子称名，凡已婚者常以夫之氏为氏，于后置己之姓。祭仲与郑同宗，姬姓。

(6)　孰：谁，哪一个。

(7)　胡：何，怎么。

(8)　“告”之主语“雍姬”省略。

(9)　室：家。舍其室，指招待老丈人不在家里设宴。子：敬称对方之词，您。

(10)　尸：陈尸体以示众。汪：池。周氏之汪地在郑都远郊。

(11)　公：郑厉公。“载”下省略宾语“之”，指代“雍纠之尸”。出：出奔。

(12)　蔡：蔡国在郑国南。据《左传·桓公十五年》，郑厉公并未在蔡国长期居留，当年秋天就回郑国“因栎人杀檀伯，而遂居栎”。栎，郑邑名，在今河南禹县。《昭公十一年》说，栎邑本是郑庄公生前就为当时的公子突所安置的，所以他“居栎”是先君之意，郑昭公和祭仲都只能默许。

(13)　乙亥：据《春秋长历》，乙亥为六月二十二日。

(14)　入：据《史记·郑世家》，郑厉公出奔后，“祭仲迎昭公忽”，重新登上君位。